伊森站在位於主街和第八大道交會處的歌劇院門口,面前的對開門背後便是有著四百個座位的歌劇院。這裡到了晚上就停止營業了,大門緊鎖著。伊森透過玻璃窗往裡張望,大廳完全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掛在內牆上的電影海報或百老匯宣傳海報。松林鎮歌劇院的節目是半固定的——音樂演奏、社區戲劇和鎮民集會,每週五的晚上都會放映一部經典老電影,兩年一次的市長及市議會班子選舉也在這裡舉行。
伊森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凌晨三點零八分。
凱特已經遲到八分鐘了,這可不是她素來的風格。
他將兩隻手插進衣服口袋裏取暖。
雖然雪已經停了,但氣溫仍然非常低。
他不斷地晃動著身體,將重心在兩隻腳之間輪流轉換,然而這樣做並沒有使他暖和多少。
角落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徑直朝他走來,他能清楚聽到那人踩在積雪路面上所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腳步聲。
他站直了身子,仔細觀察來人——很顯然不是凱特。
走路的姿勢不對,而且體型也不對,凱特的個頭沒那麼大。
伊森握緊了口袋裏的那把折刀,心裡想著:在超過約定時間五分鐘時,我就該當機立斷馬上離開的,事情肯定是出了什麼岔子 。
一個身著黑色連帽衫的男人走到伊森跟前停下了腳步。
他比伊森還高,肩膀也更寬大,臉上留著短短的鬍渣,渾身散發出一種乳製品的氣味。
伊森緩緩地將折刀掏了出來,並將大拇指的指尖伸進了刀刃底部的小孔裡。
只需輕彈一下拇指,他就能迅速打開折刀。
接下來他只需揚手一揮,就能用刀傷到面前這個男人。
「這可是個糟糕的主意。」男人說道。
「凱特在哪兒?」
「現在由我來告訴你接下來該做什麼。首先,你得把刀子放回衣兜裡。」
伊森將手塞回到口袋裏,但沒有鬆開手中的折刀。
伊森記得自己曾在這個男人的檔案裡看到過他的照片,可是卻從未在鎮上見到過他。此時此刻置身於這寒風凜冽的地方,加之自己的神經又過於緊張,伊森實在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聽好了,你看到那叢灌木了嗎?」大個子男人指著主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另一側的一大叢杜松,它們位於一張木製長椅背後。這張長椅是為一個巴士站所安設的,但這裡從來都沒有巴士車經過,不過是鎮上的又一處虛飾而已。可是,每個星期裡都會有這樣的一天:一個精神失常的老婦人從早到晚都坐在長椅上,等待著一輛永遠都不會進站的巴士。
「我現在要過到馬路對面去了。」男人說,「三分鐘後,你到那叢灌木那裡去跟我會合。」
伊森還來不及作出任何答覆,這個神秘男人就已經轉身離開了。
伊森看著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穿過空無一人的交叉路口,這時頭上的交通燈正好從黃色變成了刺目的紅色。
他站在原地等待著。
他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尖叫著說: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不然怎麼不是凱特來這裡見我呢 ?
那聲音繼續說:我應該立馬掉頭回家 !
神秘男人到達馬路對面之後,很快便消失在了那叢灌木後面。
伊森站在原地,看著交通燈一連轉換了三輪顏色,然後才從歌劇院遮雨篷的下面走了出去,開始過馬路。
在過馬路的途中,他終於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名字——布拉德利·伊明。
主街上寂靜無聲,一個人影也見不著。
這空無一人的街道,在黑暗中隱約可見的一棟棟建築物的模糊輪廓,頭頂上發出「嗡嗡」電流聲、不時將綠黃紅三種顏色投射在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地面上的交通燈,都令他感到有些不安和害怕。
他來到了長椅旁邊,然後繞到了灌木叢背後。
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他隱隱有這樣的感覺。
他的眼球跳動不已,像是在發出警告信號。
他並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卻覺出有人對著自己的後頸吹出了一口熱氣,然而在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就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要奮起反抗,他將右手伸進衣服口袋,想要握住那把折刀。
他的身體重重地摔到了地面,半邊臉被埋進了積雪中,他感覺有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按住了他的背。
他再次嗅到了先前那股濃郁甜香的乳製品氣息。
布拉德利的聲音在他左耳旁邊響了起來:
「你乖乖地趴著別動。」
「你他媽的要幹嗎?」
「在我看來,你應該不是欣然樂意想要加入『漫遊者』的人,我猜得沒錯吧?」
「是的。」
伊森用力掙扎了幾下,試圖將被壓在胸口下面的手臂掙脫出來,可是卻做不到,因為他被壓得動都動不了。
「我們要帶你去鎮上轉一轉。」伊明說,「直到你頭腦發昏,辨不清方向為止。」
「凱特可完全沒跟我提過這事兒。」
「你今天晚上想見到她嗎?」
「想啊。」
「那麼你就非得按我說的做不可,這是毫無商量餘地的,不然我們馬上就取消所有計劃。」
「不行,我一定要見到她。」
「我們現在要放開你,讓你站起來。你應該不會趁機揍我一拳或做出別的諸如此類的出格事情吧?」
「我會努力控制自己的。」
壓在伊森身上的力量消失了。
他吸入了一大口空氣。
有兩隻手伸到他腋下,將他拉了起來,可是待他站直身子之後,那兩隻手並沒有鬆開。
他們領著他來到了主街和第八大道的交叉口,伊森認為此刻自己面對的方向是北邊。
伊明說:「你應該知道『蒙眼貼驢尾巴』這個遊戲吧?夥計,我們要蒙上你的眼睛,讓你在原地轉上好幾圈。不過別擔心,我們不會讓你跌倒的。」
他們足足讓他轉了二十秒,速度很快。等他們停手後,伊森仍然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伊明對他的同夥們說:「我們帶他走那條路。」
伊森的雙腳站立不穩,步履踉蹌,看起來就像是在酒館打烊後走路回家的酒鬼一般,不過還好他們扶著他,讓他不會跌倒。
不知不覺間,他們走了好長的路,伊森早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路上沒有人開口說話。
耳邊只能聽見眾人的呼吸聲和很多雙腳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
#
最後,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伊森聽到「嘎吱」一聲響,有點兒像生鏽的鉸鏈轉動時所發出的聲音。
伊明說:「我得事先提醒你們一下,這個部分需要一些技巧。現在讓他轉過身去,夥計們,我要先下去了,你們還要再檢查檢查他的蒙眼布後面的結是不是系得足夠牢固。」
他們讓伊森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伊明說:「我們得讓你跪在地上。」他的聲音方位跟先前不一樣了,像是從伊森腳下傳來的。
伊森的膝蓋觸到了雪。
他感覺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透過牛仔褲滲到了體內。
伊明說:「我要抓住你的靴子,把你的腳放在木梯上。你感覺到了嗎?」伊森右腳的鞋底觸到了一塊約莫一英吋寬、四英吋長的板子。「好了,你自己把左腳放在右腳的旁邊。夥計們,扶著他的手臂。治安官,你再往下跨一步。」
伊森儘管看不見,但還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下降。
他的腳踩在了下一塊梯板上,兩塊梯板之間的距離很大。
「夥計們,你們把他的兩隻手放在最高的梯板上。」
「我還得往下走多遠?」伊森問道,「或許我不該這樣問,是不是這段路長得我壓根兒就不想知道?」
「你還有大約二十級這樣的階梯要下。」
伊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下方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而且還帶著回音。
伊森用兩隻手在梯板上摸索著,丈量它的寬度。
木梯搖晃得非常厲害。
伊森每下移一步,腳下的梯子就晃動不已,「嘎嘎」作響。
當他的靴子終於踩到了一塊凹凸不平的堅硬地面時,伊明抓住了他的一隻手臂,將他從木梯上拖了下來。
伊森聽到木梯上傳來了混亂無序、頻率很高的聲響,其他人也順著梯子下來了,隨後那生鏽的鉸鏈又響了一次。
緊接著頭頂上方傳來「砰」的一聲,像是有扇門被關上了。
伊明走到伊森身後,解開了蒙眼布的結。
一直蒙在伊森眼前的黑布總算被取掉了。
伊森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有生以來所見過的腐蝕得最為嚴重的水泥地上。他看向伊明,後者手裡舉著一盞煤油燈,那張臉在微弱燈光的映照下像極了一幅由光與影拼貼而成的抽象畫。
伊森說:「這裡是什麼地方,布拉德利?」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是嗎?很好。在我回答你的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得先聊一聊,看看你能不能活到聽到答案的時候。換句話說,我們首先得確定你是可以加入我們呢,還是就在原地被我們幹掉。」
伊森四周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他和兩名身著黑色連帽衫的年輕男子目光相對,他們手裡各握著一把彎刀,對伊森怒目而視。他們的眼神彷彿在說:如果有必要,我們很願意使用手中的武器。
「你已經事先得到警告了。」布拉德利說。
「是的。字條上寫著『不能帶晶片,否則就不用來了』。」
「沒錯。現在我們要看看你有沒有乖乖地遵守規定。現在你開始脫衣服吧。」
「什麼?」
「脫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這可不行。」
「接下來的流程是這樣的:他們負責檢查你所有服裝的每一寸布料,而我則負責檢查你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和凱特見面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晶片。那麼,我們現在最好能在你大腿的後側看到一道新鮮的、難看的、剛縫合好的傷口。如果我們看不到它,如果我認為你在欺騙我們,你猜猜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
「布拉德利,我確實是完全遵守……」
「你先猜猜看,會發生什麼?」
「什麼?」
「我們會用彎刀把你砍死,就在這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樣會引發一場大戰的,布拉德利。』你是這樣想的,對嗎?唔,你猜猜我們是怎麼想的?我們才不在乎呢,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伊森解開了繫在褲腰上的皮帶,將牛仔褲和內褲脫到了小腿處,然後說:「好了,你儘管來吧。」
隨後伊森又脫掉了身上的連帽衫,將其遞給了其中一名手握彎刀的男人。就在他剛把內衣脫下來的同時,布拉德利在他身後蹲下,用戴著手套的手觸摸著伊森大腿後側的傷口。
「這傷口是新的。」他說,「是你自己割的嗎?」
「是的。」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
「在傷口癒合的時期要保持它清潔乾燥。現在脫掉你的靴子。」
「在提出如此親密的要求之前,你不先請我吃頓大餐嗎?」
沒有人理會伊森的玩笑話,連個竊笑的人都沒有。
很快伊森便完全赤身裸體地站在眾人面前。
三個男人跪在光線微弱的煤油燈四周,仔細檢查著伊森的衣物,他們將衣褲的裡裡外外、每一條袖子、每一個口袋都一一進行搜查。
這條古老的隧道大約六英呎見方,伊森視線所及之處的每一寸水泥都已經斑駁到看上去完全不像水泥的程度。這裡的景象真的很像某個歐洲城鎮的地下墓穴,不過它卻極有可能只是屬於二十一世紀那個原始的松林鎮的公共建築遺址罷了。
隧道略微向上傾斜,伊森猜測它應該通往小鎮東邊。這完全講得通,巨大的山壁在雷暴雨時很可能會排出大量的水,而當夏天來臨的時候,雪融水也會從山上流下。即便是在此時,伊森也能看到一條細細的水流正從自己腳下破碎的水泥地上蜿蜒流過。
布拉德利抬起頭來,將伊森的內衣丟還給他,說道:「現在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
一行人沿著隧道往上走,鞋底踩在地面的水流裡發出了「啪啦啪啦」的聲響。伊森始終覺得這陰冷潮濕的空氣中氤氳著一種明顯的失望情緒——這些人其實很想殺死他,甚至恨不得將他肢解,只是他沒為他們創造這樣做的理由。
天花板壓得很低,伊森只得佝僂著背前行。
隧道裡簡直破敗不堪。
藤蔓沿著隧道壁蜿蜒生長著。
不時可以看到水泥下的粗糙鋼筋暴露在外。
還有一些樹根。
融化的雪水沿著隧道壁一條條流下來,有些則透過天花板的縫隙往下滴落。
煤油燈只能照亮前方二十英呎範圍內的情形,從前方看不見的區域傳來的細碎、急促的腳步聲令人感覺這隧道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似的。
他們從這條隧道與其他隧道交會的洞口旁邊走過。
伊森看到了好多通往更下方黑暗洞穴的梯子。
他腳下的靴子不時踩到各式各樣的物品。
石塊。
淤泥。
被暴雨從山上衝下來的雜物碎塊。
還有死老鼠的頭骨。
#
伊森不知道自己在這有微光照明的黑暗中走了多久,他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似乎已經喪失了。
這段路程看起來如同走了好幾個世紀那麼長久,可同時又讓人覺得只過了短短幾秒鐘而已。
空氣的狀況發生了一些改變。
隧道裡的空氣不大流通,比鎮上稍微暖和一點。
此時卻有持續的微風朝他們吹來,還帶來了上方外部世界的寒意和清新。
原本流淌在隧道地面上的細小水流已經擴大成了一條湍急的小溪,隧道裡除了能聽到眾人踩在溪流裡的腳步聲之外,還出現了一個新的、越來越大的聲響。
他們走出隧道,進入到一個佈滿岩石的河床。
伊森跟著其他人爬上了河岸。
來到平坦地面之後,眾人紛紛停下腳步喘氣歇息。這時伊森才終於聽出了那個已經大得振聾發聵,令人不得不高聲喊話才能壓過的聲音究竟是什麼。
在這沒有星光的漆黑夜晚,他看不到它,可是他相信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瀑布正從高處奔流傾瀉而下。他能聽到瀑布的水流撞擊岩石所發出的聲響,臉也被飛濺的水霧弄得濕漉漉的。
其他人已經開始繼續前行了,伊森趕緊循著煤油燈光芒所在的方向跟了上去,就像抓住了唯一的救生索一般。一行人開始攀爬,進到了一片濃密的松樹林裡。
伊森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道路。
瀑布的水流聲慢慢減弱,後來完全消失了,他便只能聽到自己在這片空氣越來越稀薄的松林中行進時所發出的喘息聲。
先前在隧道裡時,他一直覺得渾身發冷,可現在卻開始冒汗了。
他們繼續向上攀爬。
松林中樹與樹挨得很近,只有極少量的雪花能穿過密密匝匝的樹蔭落到地面。
伊森不斷地回頭望著山下,想要尋找松林鎮的燈光,可是身後卻只有無盡的黑暗。
走了一會兒,前方看不到任何樹木了,只有一塊大岩壁赫然聳立在不遠處。
其他人並沒有停下腳步,甚至連步速也絲毫沒有減緩,只見他們徑直朝著前方的大岩壁走去。
伊明回頭喊道:「前面很陡峭,但還是有一條路可以走。你只需要記住務必踩在我們踩過的地方,一步一步往前走。你得慶幸自己還好是在天這麼黑的時候走這條路。」
「為什麼?」伊森不解地問。
其餘的人只是笑而不語。
在伊森看來,剛才走過的山林已經夠陡了。
而此時的坡度簡直是誇張到了極點。
伊明將煤油燈拴在一根皮繩上,然後把它背在肩上,好讓自己的兩隻手都騰出來,可以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
這樣做的確很有必要。
岩壁以五十度左右的傾角向上延伸,固定在上方岩縫裡的一條鋼纜垂在岩壁上。鋼纜附近的岩面有一些凹痕,它們一路向上延伸,像是一條供人踏腳攀爬的小徑。這些凹痕大多是天然形成的,但有些看起來應該是人工鑿出來的。總而言之,它們給人一種感覺:一旦踏上了這些凹痕,就彷彿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之路。
伊森緊緊抓住了生鏽的鋼纜——這是他能活命的唯一保障。
他們一行人開始沿著岩壁攀爬起來。
一路上他們除了能看到岩面上被煤油燈的光芒照亮的一小塊區域之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轉過第一道彎之後,岩壁變得更陡了。
伊森不知道他們到底爬了多高,不過他在恐懼中隱隱覺得此時所有人應該已經爬到了松林的上方。
現在起風了。
這裡沒有樹蔭的保護,岩壁上的積雪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吋那麼厚。
腳下的路又陡又滑。
連伊明和他的同伴們也不得不放慢了腳步,每個人都走得小心翼翼,在踏出每一步之前都會再三確認腳下是否安全。
伊森的雙手在寒風中變得越來越僵硬。
在現在這個高度,鋼纜上的積雪已經結成了冰,所以伊森在每邁出新的一步之前,還得先把纜繩上的冰拂掉。
轉過第六個彎之後,岩壁突然變成了完全垂直的角度。
伊森開始瑟瑟發抖。
兩條腿也感到麻木而僵硬。
雖然他並不確定,但腿部的傷口似乎在攀爬過程中被撕裂了。他還覺得有一道血水正沿著自己的大腿後側往下滴流,最後進到了靴子裡面。
他停下腳步喘了口氣,在心裡為自己吶喊鼓勁。
當他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煤油燈已經不見了蹤影。
上方一片漆黑,下面也同樣如此。
他正置身於令人眩暈、無邊無際的黑暗境地。
「治安官!」
這是伊明的聲音。
伊森上下察看了一番,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柏克!我在這兒!」
他望向岩壁的另一端。
終於看見亮光了,光源在離他二十英呎遠的地方,可是令他納悶的是他們並沒有繼續攀爬了,而是竟然沿著光溜溜的岩壁橫向移動。
「你還來不來啊?」
伊森再往下看,終於看到了:在離他一大步遠的位置,有一塊六英吋寬的厚木板被嵌在岩壁縫隙裡,木板上方有一條更細的鋼纜與之平行。
「快走啊!」伊明喊道。
伊森抬起腿來,懸空跨過兩英呎,踩上了那塊六英吋寬的木板。木板上全是融化的雪水,他腳上那雙牛仔靴的後半部分懸在木板邊緣之外。
他緊緊抓住木板上方的鋼纜,向前移動右腳,可是光滑的靴跟在木板上失去了摩擦力。
他的兩隻腳都從木板邊緣滑了出去。
他聽到了自己尖叫的聲音。
他的胸膛重重地撞向岩壁,只有一隻手還抓在鋼纜上,身體的重量將他往下拉,交錯編織的粗糙鋼纜割進了他的手指皮肉裡。
伊明正喊叫著什麼,可是伊森卻聽不清楚。
他就這麼將全身的重量都懸在那條割人的冰冷鋼纜上,漸漸感覺到手部的抓力變得愈發微弱,靴子似乎也開始慢慢從他腳上滑脫。
他想像著自己就這麼從鋼纜上墜落,很快將會有失重的感覺,手腳胡亂揮舞著,然後在一片漆黑當中墜入山谷底部。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糟更悲慘的事情嗎?如果是在白天墜落的話,至少還能看到自己即將撞上的谷底地面,至少還有機會在快速下墜的過程中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
他用力將身體往上拉,最後他的靴子終於又踩回到了那塊木板上。
他傾身靠著岩壁。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手上的血不住地流淌。
兩腿顫抖著。
「嘿,傻瓜!你別試著去尋死,行嗎?」
一群人放聲大笑起來,他們的腳步聲開始漸漸遠去。
沒有多少時間讓他得到充分的休息。
他在岩壁上小心翼翼地橫向挪動著步子。
就這樣戰兢憂懼地行進了五分鐘之後,煤油燈在他前方的拐角處消失了。
伊森緊隨其後,轉過拐角他看到了一條更寬的路徑,總算可以略鬆一口氣了。
這條路上沒有鋼纜,也沒有厚木板。
此時他們在一道以較緩坡度向上延伸的岩架上前行。
或許是因為路途勞頓令伊森精疲力竭,再加之先前過度分泌的腎上腺素漸漸消退令他的感官變得遲鈍,他竟然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是如何從戶外進入到室內的。
煤油燈照亮了他四周的每一塊岩壁,連頭頂上的也不例外,這裡的溫度也升高了十度左右。
腳步聲產生了回音。
他們鑽進了一個大山洞。
前方人聲鼎沸,喧鬧不已。
還有音樂的聲音。
伊森跟著他們走到了通道的盡頭。
突然出現的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嚮導」們繼續往前走著,可伊森卻在一扇敞開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一時沒法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這場景跟他先前剛剛經歷的遭遇根本沒法連接在一起。
這個房間的面積大約有好幾千平方英呎,堪比一棟住起來相當舒適的大房子。天花板的四角低矮,中心的拱頂比邊緣高了差不多二十英呎。大量的火光將岩壁映成了磚紅色,到處都點著蠟燭和火把,一盞盞煤油燈被掛在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鐵絲上。房間裡很暖和,熱量是從遠處角落裡的大壁爐散發出來的。還有一處角落裡不斷有煙霧往外冒,那兒很可能是一個吸煙區。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他們要麼在跳舞,要麼坐在壁爐旁的椅子上聊天。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三個人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吹喇叭、演奏低音提琴和彈鋼琴,伊森猜他們一定是將鋼琴拆卸成一塊一塊的小部件,然後再搬來這裡重新組裝的。坐在鋼琴凳上演奏的正是赫克托爾·蓋瑟,他領著這支小樂隊彈奏出高低起伏的爵士樂,動聽的音符讓人產生置身於紐約某傢俱樂部的錯覺。這裡的每個人都盛裝打扮,伊森認為他們不可能以這樣的行頭像自己先前那樣跋山涉水而來。
人們吸著煙。
在瀰漫著美妙音樂的房間裡彼此交談。
相互微笑。
偶爾不約而同地開懷大笑。
酒精的氣味如同香水一般在空氣中飄散著。
突然,凱特站到了他面前。
她的頭髮又染回了紅棕色,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無袖禮服。
她面帶微笑,玻璃酒杯映在她眼睛裡,猶如亮閃閃的淚光。她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城鎮,城鎮中有那麼多酒館。[註1]抱歉伊森,我來晚了。」她伸出手去撫摸他的連帽衫左衣袖,「看來你來時的路走得相當艱難。我來幫你找身乾衣服換上吧。」
她領著他穿過人群,朝房間另一頭走去。他們進入了一個小房間,人們在這裡穿的服裝全都整整齊齊地掛在木製衣架上。
「你穿四十二碼加長,對嗎?」她問道。
「是的。」
她從一個掛滿了嶄新正裝的架子最末端取下了一套黑色西裝。
「這看起來真像你以前工作時穿的西裝,不是嗎?皮鞋和襪子在那邊。你換好衣服後就出來吧。」
「凱特……」
「等你出來後我們再談。」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他脫掉了身上的連帽衫、內衣和濕漉漉的牛仔褲 邊擺著一張凳子,他走到那裡坐下,脫去腳上的靴子,然後轉身檢查自己大腿後側的傷口。
縫線有一兩針繃開了,還好他隨身帶著備用的紗布和膠帶。
他將傷口緊緊包紮起來,止住了血,繼而拿起濕內衣,將那些從傷口沿著腿部一直流到腳踝、已經乾涸的血跡擦拭乾淨。
#
換好衣服後,伊森無法否認此時的自己宛如重生一般。更衣室裡有一面大鏡子,他對著鏡子將濕漉漉的頭髮梳成了自己還是聯邦特工時的髮型。
回到舉辦派對的大房間後,伊森看到一面牆的旁邊有一條長長的吧檯。
他穿過人群走到吧檯前,選了一張沒人的高腳凳坐下。
酒保朝他走來了。
這名酒保身著白色牛津紡襯衫和黑色馬甲,繫著黑色領結,一副令人賞心悅目的復古打扮。
只見他將一張雞尾酒餐巾紙平鋪在了受損相當嚴重的深色木頭吧檯上。
伊森記得自己曾在鎮上見過這個人,他們雖然不曾彼此交談過,但他記得此人一個星期裡有幾天在一家雜貨店裡當收銀員。
「你想喝點什麼?」酒保問道,語氣中沒有絲毫跡象表明他知道或在乎伊森的身份。
「你這裡都有些什麼酒?」伊森詢問的同時抬眼看了看牆邊鏡子前排成一列的各式酒瓶。他看到了波本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和伏特加,不過這些貼著商標的酒瓶幾乎都是空的,而另外一些沒貼任何標籤的酒瓶裡裝著透明液體,看起來倒是充足得很。
鏡子四周貼了許多寶麗來照片,其中一張略微居中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凱特和阿莉莎的特寫合影,兩個女人都穿戴打扮得像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摩登女郎一般——頭戴報童帽,留著清爽的短髮,濃妝艷抹,脖子上戴著珍珠項鏈。兩人的臉緊挨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喝醉了,但表情非常快樂。
酒保喚了一聲:「這位先生?」
「噢,我要尊尼獲加藍牌威士忌,不摻水。」
「我想告訴你,其實這些瓶子主要是用作裝飾和營造氛圍的,我們只會在非常特別的場合才會打開來喝。」
「好的,我明白了。那麼,你有什麼好的推薦嗎?」
「我建議你喝一杯普通檔次的馬提尼酒。」
「行啊,就按你說的,給我來一杯馬提尼吧。」
他看著酒保將好幾個未貼標籤酒瓶裡的液體倒進了一個挺大的馬提尼酒杯,還在酒杯邊緣嵌了一小塊蘋果用作裝飾。酒保把這個酒杯放在伊森面前的雞尾酒餐巾紙上,說:「請盡情享用吧,這一杯我請客。」
伊森舉起酒杯,剛一放到唇邊,凱特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請用開放的心胸去試著接納它吧。」
她在伊森身旁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後者喝了一小口酒。
他說:「噢!唔,起碼他們用了正確的杯子。不過說實話,這還是我生平頭一遭想把吃進嘴裡的東西吐出來呢。」
這酒完全品不出任何香味,可是舌頭卻有熱辣辣的刺痛感,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柑橘酸澀味兒,最後能品到一絲絲短暫的餘味,轉瞬就消失不見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馬提尼酒杯放回到桌面的餐巾紙上。
「你該不會是已經開始對這種私釀的劣質杜松子酒感興趣了吧。」
凱特笑了起來,「你看上去真不賴啊,柏克特工。我不得不說這套優雅的黑西裝配上領帶,確實比你的治安官制服更適合你一千倍,而那身制服令你看起來像極了伐木工人。」
伊森透過牆上的鏡子看到人們在舒緩的爵士樂聲中翩翩起舞,他還看到了伊明和他的同夥,他們正在看樂隊的表演,同時彼此傳遞著一個玻璃食品罐。
伊森伸手去拿自己的馬提尼酒杯,他覺得這杯中之物像是被此情此景賦予了一層特別的意味。
「這地方不錯啊!」他說,「你們是怎麼把這些東西搬上來的呢?」
「這裡的一切是我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逐漸佈置好的。很高興你能來到這兒。」
「咳,我險些就來不了了。還有,我現在仍然不太明白這裡究竟是個怎樣的場合,是化裝舞會嗎?」
「差不多吧。」
「那麼,這裡的每個人應該假裝成什麼呢?」
「唔,你說到要點了。這裡沒有人需要假裝成什麼樣,伊森。人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成為真正的自己。」她將高腳凳轉過去面對著人群,「我們在這裡可以跟人談論自己的過去,談論我們在過去的生活中是怎樣的人,談論我們從前所居住的地方,談論那些我們曾經愛過的人和被迫分開的人。我們還可以談論松林鎮的一切,談論我們想要談論的一切事情。當然,在這個房間裡,沒有人會感到恐懼,這裡不允許恐懼感存在。」
「你們會談論跟離開松林鎮有關的事嗎?」
「不會。」
「你從沒去過圍柵那裡嗎?」
她喝了一小口自己杯裡的冒牌馬提尼。
「只去過一次。」
「可是你並沒有翻越圍柵。」
「是的,我只是想去看看它而已。自從我們開始舉辦山洞聚會之後,總共有三名成員去到了圍柵外面。」
「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她猶豫片刻之後回答說:「有一條秘密通道。」
「讓我來猜一猜結果是什麼。」
「是什麼?」
「出去的人一個也沒回來。」
「的確如此。」她從高腳凳上下來,「和我跳支舞吧。」
伊森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穿過不怎麼平坦的岩石地面,朝正在慢舞著的人群走去。
他將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背部,不過身體仍和她保持著禮節上應有的距離。
「哈洛德不會介意的。」凱特說,「他不是那種喜歡吃醋的人。」
伊森將她的身體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兩人幾乎靠在了一起,「那這樣行嗎?」
「剛才我說他不是喜歡吃醋的人,可不是為了激將你這麼做。」
可是她並沒有後退,也沒有將他推開。
他們就這樣跳起舞來。
能再次碰觸她的感覺可真好啊!他恨自己腦子裡竟然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來。
「這些人對我來到這裡有什麼看法呢?我覺得他們看起來像是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治安官正跟他們共處一室呢。」
「噢,不,他們知道的,我們事先討論過關於你的事。我說服他們相信你是值得信任的,而且我們需要你。我還用我的性命為你作保呢。」
「你們的確需要我,這話說得一點沒錯。」
「問題是,你到底是不是站在我們這邊?」
「如果我說不是的話,我會被刺死,然後被扒光衣服拋屍在馬路中央嗎?」
他感覺到凱特的手指甲刺進了自己的肩膀。
她的眼裡怒火中燒。
「我們這裡沒有人動過阿莉莎一根手指頭。我們不是革命分子,伊森。我們來這個山洞不是為了儲備武器彈藥,更不是為了策劃政變。我們在這裡聚會純粹是因為在這裡不會被人監視,可以暫且覺得自己不用像囚犯一樣活著,而是像正常人一樣活著。」
他領著她來到了離樂隊較遠的安靜角落。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說。
「是什麼事?」
「確切地說,是兩件事。第一,你們是怎麼知道自己的大腿後側有一顆追蹤晶片的?第二,你們又是如何知道只要自己取掉了這顆追蹤晶片,就不會被攝像頭拍到了?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們竟然可以猜到這個。」
她轉過頭去不再看著他。
伊森拉著她離開大山洞,進到了氣溫更低的隧道裡。
這時他更加明晰地看清了一直隱藏在自己心底的懷疑,可是直到這一刻,直到他明確地把心中的懷疑說出口之後,他才發現原來一直觸摸不到的真相竟然如此簡單。
他說:「凱特,你看著我,把關於阿莉莎的真相告訴我。」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天哪,他竟然差點兒忘了自己曾是多麼地瞭解眼前這個女人,他總是能輕易地看透她的內心。他從她眼裡看到了她沒法再繼續隱藏下去的強烈情緒——那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和失落感,與此同時,他想到了貼在吧檯後面鏡子上的凱特和阿莉莎的合照。
「她不僅僅是他們的臥底,是嗎?」
凱特的眼裡盈滿了淚水。
「她同時也是你們的臥底。」
她任由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她說:「是阿莉莎主動來找我的。」
「什麼時候?」
「好幾年前了。」
「已經有好幾年了?這麼說你什麼都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一切對嗎?」
「不是的,她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圍柵外面有什麼。她說那道圍柵是為了保護我們而設立的。事實上,她曾清楚地表明離開松林鎮就只有死路一條,她說我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內,都只能待在這裡。我相信她,我們這裡的大多數人都相信她。我從來都不知道阿莉莎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她沒在鎮上的時候是住在哪裡的,更不清楚她是如何知道所有這些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的。不過,她痛恨我們被對待的方式,以及這裡的諸多限制條款。她說還有一些人跟她看法相同,還說她願意冒著生命危險來幫助我們。」
「她是你的朋友嗎?」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這麼說,阿莉莎在調查報告中提到的你給她的燈籠椒和那些秘密字條……」
「那都是作秀給他們看的。他們讓她來調查我們,或許他們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吧。」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她有告訴過你嗎?」
「沒有。」
山洞裡的樂隊又開始演奏一支新的曲子了,輕快的旋律飄了出來。
人們開始跳起了吉特巴舞。
伊森說:「阿莉莎在三天前的晚上來過這裡嗎?」
「沒有,那天晚上我們沒有聚會,因為實在太危險了。不過她以前常常來這裡。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和她在陵墓碰過,討論了她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他們要求她提交一份完整的報告,要她把我們的名字一一列出來,好讓他們懲治我們,以儆傚尤。」
「當晚你和阿莉莎討論後認為她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呢?」
「她得編造一個藉口,說明她為什麼沒能見到除了我之外的其他成員。這是唯一的辦法。」
「你和阿莉莎是在什麼時候分開的呢?這一點很重要。」
「當我和她分開後,便準備步行回家,我記得那時我聽到大鐘敲了兩下。」
「你們是在哪裡分開的呢?」
「在第八大道和主街的交會處。」
「在你們分開之後,她又去了哪裡?」
「這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她往哪個方向走的?」
「噢,我記得她是順著人行道往南走的。」
「朝醫院所在的方向嗎?」
「沒錯。」
「她不可能是被你們的人殺死的嗎?或許你們當中有人知道她瞭解真相,所以採取了極端手段想要逼她講出來?」
「這不可能。」
「你確信如此嗎?那些今天晚上領著我來這兒的傢伙看起來可不好惹,而且還帶著大彎刀。」
「呃,那是因為他們還不能完全信任你。可是他們喜愛阿莉莎,每個人都是如此。再說了,我們都知道圍柵下面有一條通往外部的秘密通道,阿莉莎從來不阻止任何想要離開的人。」
「那他們為什麼不離開呢?」
「因為離開的人沒一個回來的。」
#
他終於還是喝到了那瓶尊尼獲加藍牌威士忌。
凱特走到吧檯後面,找酒保要了那瓶酒,外加兩個玻璃威士忌酒杯,然後拿著這些東西去到了一張遠離喧囂人群的小桌子。
他們在小桌子旁邊坐下,一邊喝著酒,一邊觀察著人群、聽著音樂。伊森看著眼前一張張人臉,內心著實震驚不已,因為他在這個山洞裡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他認為不大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在松林鎮,這些人全都像模範鎮民一樣小心謹慎地過活。
他們凡事都循規蹈矩,從不惹是生非。
他原本以為在這裡出現的大多數人平日裡都對松林鎮的現狀毫無怨言,然而他們卻經常取掉追蹤晶片來到這裡,在這個大山洞中喝酒跳舞作樂,度過幾個小時的快樂時光。
樂隊成員又演奏完了一支曲子,隨後離開了舞台。
房間裡的氛圍幾乎在轉瞬之間就變得跟先前不一樣了。
人們紛紛在桌邊找到座位坐了下來,有些則背靠著岩壁坐在地上。
伊森朝凱特傾過身去,低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凱特的丈夫朝他倆的桌子走了過來。
伊森站起身來。
「我是哈洛德·博林格。」他說,「我想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我是伊森·柏克。」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
「多年前你和我妻子一起共事。」
「沒錯。」
「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聽你分享你們當年工作的故事。」
三人都坐下之後,伊森忖度著凱特有沒有將他倆的風流韻事告訴她丈夫,不過看起來他像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
這時一個男人開始在舞台前方架設火把,將它們圍成了一個半圓形。
待他離開之後,一個穿著抹胸禮服的女人走到了被火光映照的舞台上。
她頭上的金色髮辮暴露了她的身份——伊森認出她是咖啡館的侍者。
她面帶微笑,一隻手端著一個馬提尼酒杯,另一隻手則握著一根手卷香煙。
沒有麥克風。
她說:「現在已經很晚了,我想我們今天只能聽一個故事了。」
一個男人站起來問道:「我來講可以嗎?」
「當然可以,請上來吧。」
於是他朝舞台走去。他穿著一套不怎麼合身的黑色西裝——衣袖有些短,胸口又太緊——當他走到火光當中時,臉頓時被照亮了,伊森立即認出這人原來是布萊德·費稀,他和特麗薩兩天前才去費稀家裡吃過晚餐。
伊森環顧了一下人群,可是並沒有發現費稀太太的身影。
布萊德清了清嗓子。
臉上掛著略顯緊張的笑容。
「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這裡。」他說,「你們當中有些人已經認識我了,有些還不認識。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布萊德·費稀。」
房間裡的觀眾們像參加癮君子互誡協會的成員一般喊道:「你好,布萊德!」
他說:「首先我想問一下,哈洛德在哪裡?」
「我在這兒!」哈洛德衝他喊道。
布萊德略微轉身,面朝著伊森所在的桌子。
「兩個月前,哈洛德來我的辦公室找我。至於他和我之間具體的談話細節,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總之,是他讓我可以來到這裡參加聚會。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哈洛德,我不確定這輩子是不是能回報你對我的恩情。」
哈洛德朝他揮了揮手,高聲喊道:「你也用同樣的方式去幫助別人,就是給我最好的回報了。」
房間裡充滿了笑聲。
布萊德繼續往下說:「我於1966年出生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薩克拉門托市。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我來到松林鎮前的那個星期,我認為自己終於達到了人生的巔峰。沒錯,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我在矽谷找了一份相當好的新工作,又剛與我最要好的朋友結了婚。她叫南希,我們是在金門公園認識的。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沒有人去過舊金山,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就是舊金山的金門公園。公園裡有一個日本茶藝花園,那天我們同時去到花園裡的月亮橋上。這真是……」回憶令他的臉部線條變得更加柔和,「像電影中的情節一樣,兩個人在高高的拱橋上相遇,然後又相戀……不過這頂多只能算作三流劇情,我們倆後來還常常因為這個而自嘲呢。
「結婚後,我們選擇在美國境內自駕游,而不是按照傳統方式去熱帶小島度蜜月。因為我們從認識到結婚不過只有短短半年的時間而已,所以我們認為一起開車旅行應該是彼此增進瞭解的好機會。於是我們打算開車穿越美國西部,一路上我們沒有制定嚴格的旅行計劃,隨心所欲地走走停停,愜意無比。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儘管伊森坐在房間靠後的區域,但也能看出布萊德的情緒非常激動。他得強忍著內心的劇烈傷痛才能繼續說下去。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南希和我來到了愛達荷州。第一天晚上我們住在博伊西,我還記得在我們起床吃早餐的時候,南希從地圖上選擇了松林鎮作為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那裡被群山環繞,南希說她喜歡這種感覺。
「接下來我們入住松林鎮酒店,在山楊餐廳吃晚餐。我和南希坐在餐廳的露台上,白月光透過山楊樹的枝葉投射在我們身上,那是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啊!相信你也有過類似的美好經歷:就著美酒,和你心愛的人一起談論關於未來的美好計劃,你們相信那些美好的願景就近在咫尺,很快就能變為現實。
「吃過晚餐之後,我們回到酒店房間裡,做愛,然後入睡。一覺醒來之後,我們仍然還在松林鎮,但一切都與從前不再一樣了。南希艱難地熬過了兩個月,接著她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現在我和一個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從來沒和她有過任何真實的情感交流。在松林鎮醒來之後的兩年裡,我一直都非常寂寞,所以我能認識哈洛德和在座各位——在你們面前我可以暢所欲言,分享內心的真實感受——是長久以來發生在我身上最棒的一件事。」他喝了一口自己的馬提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你們已經開始喜歡上這酒的味道了,對嗎?」
有人高喊道:「不可能!」
房間裡再次充滿了笑聲。
布萊德說:「我知道我們所有人很快都得在天寒地凍中走路回家,可我還想在這裡跟大家再講一些關於我妻子的事情。她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妻子。」此時他將手中的酒杯高高地舉過頭頂,「她的名字是南希,我愛她,我想念她……」他的情緒非常激動,「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唸著她。」
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站了起來。
一個個高舉起來的玻璃酒杯在火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眾人齊聲說道:「敬南希。」
大家紛紛喝乾了杯子裡的酒,布萊德從舞台上走了下來。
伊森看著他走到山洞外面的隧道裡,順著岩壁滑坐在地上,傷心欲絶地抽泣起來。
伊森轉而看著凱特,心裡納悶他們又是如何看待明顯不對勁的時間的呢。布萊德·費稀剛才提到自己是1966年出生的,可他看上去頂多只有二十九或三十歲,這就意味著他來愛達荷州松林鎮時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那時美國總統還是比爾·克林頓,「9·11」事件還沒有發生。毫無疑問,這個房間裡的其他人來到松林鎮的時間都各不相同,有的比他早,有的比他晚。他們曾試著比較各自對從前那個世界的看法,從而在現在的生活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嗎?而那些在差不多同一時期來到松林鎮的人又是否試著尋求自己的同類,從而彼此分享過去在相同歷史背景下的經歷並得到安慰呢?
「你想想看。」凱特說,「這還是他兩年來頭一次能夠公開地向人們談論他真正的妻子呢。」
人們排成一行準備進入更衣室。
「那他在松林鎮的妻子梅根又如何呢?」伊森問道,「他沒帶她一起來這裡嗎?」
「她是學校的老師。」
「這有什麼問題?」
「學校的老師都是死忠於松林鎮當權者的人。有人為他搞到了一些藥物,讓他偷偷摻進妻子晚餐時喝水的杯子裡,這樣她便能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夜,所以他才得以脫身離家來到這裡。」
「這麼說他妻子並不知道他來參加這裡的聚會?」
「她不知道,永遠都不可能知道。」
#
所有人都離開了。
伊森脫掉黑色西裝,重新穿上了濕漉漉的牛仔褲和連帽衫。
凱特將大山洞裡的蠟燭一一吹滅,哈洛德將空的馬提尼酒杯收起來放在吧檯上,擺了好長一排。
凱特藉著最後一支蠟燭的火光點燃了一盞煤油燈,準備用它來照亮回家的路。
他們跟在哈洛德後面走過隧道。
外面的天空變得很清朗,雪已經停了。
星星在漆黑的天幕中閃爍不已,月光皎潔如同深秋的寒霜。
哈洛德接過凱特手中的煤油燈,將燈繩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後他們沿著岩壁朝那塊嵌在岩壁縫隙裡的木板挪去。在他們前面先行回家的人們已經將木板上的積雪都踩掉了,附著在鋼纜上的冰雪也被抹得無影無蹤。
這時伊森能看到松林鎮了。
它就靜靜地坐落在下方的山谷裡,被皚皚白雪覆蓋著。
他看到了一個個雪白的屋頂。
房子裡閃爍著燈光。
他想到了所有那些住在鎮上的居民。
想到了那些正夢見自己以往生活的人們。
還有一些人在凌晨依然難以入寐,此時他們正躺在自己「囚室」的床上,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麼變成了現在的景況,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呢,還是已經死了。
穿著濕衣服從山洞跋涉歸家的人們,他們即將回到一個明知道不對勁卻又離不開的世界。
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正置身於那個世界。
凱特說:「伊森,有件事我必須得知道。」
「什麼事?」
「阿莉莎死去時的情形究竟有多糟?他們對她做了什麼?她死前受了很多苦嗎?」
伊森伸出手去抓住了木板上的鋼纜,抬腳朝木板跨出了令自己緊張得胃部痙攣的第一步。他在心裡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向下看,可他還是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來時的那片松林就在他腳下,高度落差至少有三百英呎,松樹的樹冠上積聚了厚厚的白雪。
「她死得很快。」他撒了個謊。
「別這樣。」凱特說,「我想知道真相。他們究竟對她施行了多大的傷害?」
還在山洞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便有一系列問題開始逐漸醞釀,現在它們快速而猛烈地在他頭腦裡清晰地湧現出來。
皮爾徹的手下會不會為了從阿莉莎嘴裡得知凱特一夥人的名單,從而對她進行嚴刑逼問?
或者,會不會是凱特的同夥擔心阿莉莎洩露他們的秘密,所以乾脆殺了她以絶後患?
「伊森?」
她是在哪裡被殺死的呢?
「伊森。」
是誰下的毒手呢?
皮爾徹不會殺死自己的女兒。
是凱特在玩弄我嗎?
「他們究竟對我的朋友做了什麼?」她問道,「我必須得知道。」
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女人,此時她和她的丈夫正站在岩壁的邊緣。
他原本以為今天晚上來和凱特見面會讓他對阿莉莎的案子有更加清楚的認識,然而現在他卻感到更加困惑了,完全理不清頭緒。
想不通的問題變得越來越多。
皮爾徹的話開始在他耳邊迴蕩:
你根本不知道她現在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他們把她摧殘得體無完膚。」伊森說,「她死得很慘。」
————
[註1] 電影《卡薩布蘭卡》中的經典台詞。男女主角重逢時男主角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城鎮,城鎮中有那麼多酒館,而她卻偏偏走進了我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