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整,伊森回到了治安官辦公室,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後面。
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
他剛拿起聽筒,皮爾徹的聲音就傳了過來:「米特爾醫生非常生氣,都是因為你,伊森。」
伊森腦海裡立即浮現出了皮爾徹爬上解剖台,用刀子刺向親生女兒的畫面。
你這個殘忍的怪物。
「你沒聽出來嗎?」伊森問道。
「聽出來什麼?」
伊森沉默了五秒鐘之後說道:「就是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事兒。」
「你的追蹤晶片到現在都還沒有放回去,我可不喜歡這樣。」
「聽我說,我只是不想那麼快又再度挨刀子。我明天一大早就會去基地把這事兒給了結了。」
「你沒遇到帕姆吧?」
「沒有啊,怎麼了?」
「她本來應該在半個小時之前就回到基地參加一場會議的,可她的晶片卻顯示她仍然還在山谷裡的鎮上。」
伊森回到鎮上後,故意去了主街,然後將原本屬於帕姆的那顆該死的晶片偷偷放進了一個在人行道上與他擦身而過的女人的皮包裡。不過,皮爾徹遲早會調出影像打開觀看的。當他發現帕姆的晶片激活了某個攝像頭,可監控系統卻未能拍攝到她的身影時,他就會知道肯定是出什麼事了。
「如果我看到她的話,」伊森說,「我會告訴她你正在找她。」
「我倒不是特別擔心,她有時候就是會這樣到處亂跑。現在,我正坐在我的辦公室裡,一邊喝著上好的蘇格蘭威士忌,一邊看著我的屏幕牆,準備好好欣賞你主持的演出。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你已經把手冊從頭到尾都讀完了吧?搞清楚整個流程了嗎?還有,你知道你待會兒要下達的指令了嗎?」
「是的,我都知道了。」
「倘若凱特和哈洛德在森林裡被殺死了,或者他們死在了鎮中心主街之外的任何地方,我都會唯你是問。你要記得他們有地下組織的支持,所以你要為第一撥警員們預留充足的行動時間。」
「我明白。」
「帕姆在今天早些時候把電話號碼簿送到你的辦公室了。」
「我已經把它放在我桌上的手冊旁邊了,不過我想你應該已經看到這一幕了,不是嗎?」
皮爾徹只是笑而不語。
過了一小會兒,皮爾徹說:「我知道你和凱特曾經有過一段情。」他頓了頓,「如果你們的往日情懷在今晚給你帶來一些心理陰影的話,我很抱歉……」
「心理陰影?」
「不過『慶典』並不是經常舉行的,有時候會間隔一兩年才舉行一次。所以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好好享受它。儘管我非常憎惡『慶典』,但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樣的夜晚的確具備一些不可思議的魔力。」
伊森有個壞習慣,那就是如果跟他通電話的人是他不喜歡的,或者電話那頭的人說的話是他不想聽到的,他就會不自覺地將聽筒翻轉,讓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沒法進入自己的耳朵。不過這一次,他明智地抑制住了自己想要這麼做的衝動。
「好了,我不耽擱你了,伊森。你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去忙吧。如果明天早上你宿醉得不太厲害的話,我會派馬庫斯去接你過來,我們一起吃早餐,然後談談將來的規劃。」
「好的,我很期待。」伊森說。
#
比琳達已經回家了。
整個治安部都靜悄悄的。
現在是晚上八點零五分。
時間到了。
赫克托爾·蓋瑟的鋼琴聲從辦公桌旁的真空管收音機裡悠然飄出,他彈奏的是裡姆斯基·科薩科夫譜寫的《荒山之夜》。曲子中狂亂、可怕的那部分已經結束了,此刻他正用舒緩、平靜的曲調來表現一個地獄般的黑夜過去之後,黎明將至的場景。
伊森想到了凱特和哈洛德。
此時此刻,他們是不是正伴著蓋瑟的琴聲,靜靜地共進晚餐呢?
他們對即將臨到的狂風驟雨毫無所知嗎?
伊森拿起了電話聽筒,打開了帕姆通過比琳達轉交給自己的文件夾。
他看著第一個電話號碼,然後撥通了它。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喂?」
緊接著是「叮」的一聲響。
他繼續撥通下一個電話號碼。
每當有人應答之後,便會響起「叮」的一聲。
最後,一個電腦合成的聲音提示道:「所有的十一名成員都已在線上。」
伊森低頭看著桌上的文件夾。
電話號碼單下面印著他應該念出來的內容。
他也可以趕緊掛斷電話。
選擇不這樣做。
因為有太多地方都有可能出錯,以至於出現難以收拾的局面。
電話另一頭,十名松林鎮居民都一言不發地靜候著。
伊森開始念道:「以下是告知給負責『慶典』的十名警員之重要信息。一場新的『慶典』預計將於四十分鐘後開始,主角是凱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夫婦,他們住在第八大道三百四十五號。請你們立刻做好相應的準備工作。這裡有一條至關重要的指示:你們務必活捉凱特和哈洛德,並將他們毫髮無損地帶到第八大道和主街交會處的圓圈。上述信息你們是否知悉?」
聽筒裡相繼傳來了一連串的「是的」。
伊森掛斷了電話,打開了手錶上的計時器。
這些接電話的警員都是為「慶典」而生的人。
在這鎮上只有他們獲得了可以在家中持有真實武器的許可,他們的武器是由皮爾徹親自分發的鋒利彎刀,而其他人就只能使用臨時湊合的武器——廚房用的菜刀、石塊、棒球棍、斧頭或者壁爐用的鐵製撥火棍,但凡可以派上用場的有尖角或鋭邊的物品都有人使用。
他今天整整一下午都在思考,在通知十名警員與撥通最後一個電話之間的四十分鐘,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
此時他就置身於這段時間裡,而時間正以飛快的速度流逝著。
他在想,一名死刑犯在牢房裡吃最後一頓飯時是不是也有與他類似的心情呢。
時間彷彿正以光速流逝著。
伊森的心跳不斷加速。
他懷著激動不安的心緒,回想著一幕幕讓事情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可怕經歷。
當他看著手錶的秒針走完了最後十秒時,不由得感嘆著這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了。
他關掉了手錶的鬧鈴。
再度拿起了電話聽筒。
撥通了另一個電話號碼。
同樣是電腦合成的說話聲:「請在聽到『嗶』聲後錄音。」
他等待著。
「嗶」的一聲終於來了。
他念出了紙上寫著的第二段內容:「我是松林鎮治安官伊森·柏克,現在我宣佈『慶典』正式開始。今晚的主角是凱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夫婦,他們將被活捉並毫髮無損地押至主街與第八大道交會處……」他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掙扎著說出了接下來的話,「……然後在眾人圍成的圓圈裡被處死。」
在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之後,那個電腦合成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對剛才的錄音感到滿意,請按『1』;在發送前試聽錄音內容,請按『2』;如果需要重新錄音,請按『3』;若有其他選擇,請按『4』。」
伊森按下了「1」字鍵,然後放下聽筒。
他站起身來。
「沙漠之鷹」手槍正躺在辦公桌上,手槍的鍍鎳外殼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微光。
他重新裝填好子彈,將手槍放入了皮套,然後走到衣櫥跟前。他打開衣櫥門,取下了頭飾和熊皮斗篷。
他走向辦公室的門,還差三步到門邊時,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又響了起來。
第一聲響鈴跟收音機裡的電話鈴聲混合在了一起。
鋼琴演奏停止了。
伊森聽到了鋼琴凳與地面摩擦所發出的「吱吱」聲——蓋瑟站了起來。
鋼琴家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接下來是他拿起電話聽筒的聲音。
蓋瑟說:「喂?」
緊接著,伊森的聲音——正是他先前錄製的廣播——從收音機裡傳了出來。
蓋瑟吃驚地說了一句:「噢,天哪!」隨即從收音機裡傳出的便只剩下靜電干擾聲了。
伊森走向辦公室門口,心中想著凱特。
你的電話響了嗎?
你接聽電話並聽到我宣判你的死刑了嗎?
你會認為我背叛了你嗎?
他走過比琳達的辦公桌,然後穿過黑乎乎的訪客等待區。
外面的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繁星。
他從前聽過這個聲音,那是在以他自己為主角的「慶典」開始時聽到的。可是今晚這聲音聽起來尤其可怖,因為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它背後的意義。
幾百部電話同時響起——全鎮的居民一同接到了殘殺自己同類的指示。
有好一陣子,他只是呆呆地佇立著,在惶恐中聆聽著那聲音。
那聲音長久地縈繞在整片山谷裡。
街上有人從他身旁跑過。
幾個街區之外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不過他無法分辨這是因為她過於興奮,還是過於痛苦使然。
他走到人行道上,看著野馬越野車那寬大的有色玻璃窗。這附近唯一的光源是街道對面的一盞路燈,他根本沒法看清車窗裡面的情形。
他小心地拉開了駕駛室的門。
沒有任何聲音。
也沒有任何動靜。
他將手裡的斗篷和頭飾扔到了副駕駛座位上,上車坐在了方向盤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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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伊森感覺自己彷彿是在萬聖節之夜開車經過位於西雅圖的家所在的街區。
到處都是人。
人行道上是人。
馬路上也是人。
有些人手裡握著盛有私釀杜松子酒的玻璃瓶,蹣跚前行著。
有些人手裡握著火把。
或者棒球棒。
還有高爾夫球杆。
他們早就將自己的華麗服飾放在衣櫥裡預備妥當了,一心盼著在將臨的『慶典』上穿戴。
他駕車從一個身著舊無尾禮服的男人身旁經過,那人的禮服上沾著一些血漬,手裡則握著一根至少有兩英呎粗的木材,木材的一端被雕刻成了手柄的樣式,另一端嵌滿了鋒利的金屬薄片。
街邊房子裡的燈光都已經熄滅了,可是街上各處都能見到許多光點。
無數個手電筒在灌木叢中和小巷裡掃射著。
錐形光束向上照進了樹叢裡的枝葉間。
即便是坐在車子裡,伊森也能看出聚集人群的類別。
有些人不過是將「慶典」視為可以穿上盛裝一醉方休,玩得瘋一點的機會。
而他從另一些人的面容中則能看出他們是懷著狂暴的動機來參加「慶典」的——他們顯然想要施暴行兇,或者至少想要藉著觀看他人的暴力行徑而滿足內心的某種變態渴望。
他看出還有一些人對眼前發生的事幾乎難以忍受,儘管他們正邁步朝著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可臉上卻始終掛著兩行淚水。
他刻意避開大街,始終在小巷中穿行。
當他來到第三大道和第四大道之間時,車頭燈照到了一群數量超過三十人的孩子身上,他們都穿著專為「慶典」準備的服裝,正奔跑著橫穿馬路,嘴裡發出類似土狼嚎叫的笑聲。握在他們小手裡的刀子在車燈的照射下閃著一道道寒光。
他一心想要尋找警員們的身影——他們都身著黑衣,手裡握著彎刀——可是他卻連一名警員也沒見到。
伊森轉彎駛上了第一大道,一路朝南向小鎮邊緣駛去。
他將越野車停在牧場旁邊的馬路上。
關掉引擎,然後從車裡走了下來。
電話已經沒響了,可是聚集起來的居民們所發出的喧嚷聲卻越來越大。
伊森突然想起,在四天前的那個晚上,他就是在這個地方發現了阿莉莎·皮爾徹的屍體。
天哪,不過才短短四天而已,事情就發展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面。
現在還沒到該他露面的時候,不過也不會太久了。
你還在逃跑嗎,凱特?
或者你已經被他們抓住了?
此時他們是不是正將你和你丈夫拖向主街?
你害怕嗎?
或者從某種程度上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終究會有這樣的一天?
你是否已經準備好迎接這場噩夢?
松林鎮的外圍地帶又黑又冷。
他有一種奇怪的隔絶感。
似乎自己正站在體育場外,聽著場內觀賽者製造的喧鬧。
鎮中心傳來了一聲巨響。
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緊接著伊森又聽到了人群的歡呼聲。
他坐在越野車的引擎蓋上,感受著從汽車引擎傳來的熱氣,等待了十五分鐘。
讓他們聚集吧!
由他們瘋狂吧!
沒有他,他們什麼也不能做。
沒有他,他們不能讓一滴血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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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姆睜開雙眼,發現四週一片漆黑。
她渾身都在發抖。
頭痛欲裂。
左大腿灼痛不已,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咬掉了一大塊肉似的。
她坐了起來。
這裡他媽的是什麼鬼地方啊?
這裡又冷又黑,她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場景是自己結束了當天最後一次心理諮詢,之後便離開了醫院。
等等。
不對呀。
她還看到伊森·柏克的野馬越野車朝小鎮南面駛去,於是便一路步行尾隨著他……
現在她全都想起來了。
他倆打了一架。
最後她顯然是輸了。
接下來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當她試圖站起身來時,大腿的劇烈疼痛令她不禁哭出聲來。她把手伸到左腿後側摸了摸,發現牛仔褲被割掉了一大塊,大腿上有一道血淋淋的大傷口。
他割開了她的左大腿肌肉,取出了她的追蹤晶片。
這個該死的混蛋!
突然湧起的怒氣就像注入她體內的一劑止痛藥,她不再感覺到疼痛了,甚至連她開始奔跑著離開通電圍柵的時候,也沒覺得腿有多疼。她加快了速度,朝松林鎮的方向跑去。她在幽暗的森林裡飛快穿梭著,漸漸地她已經不再能聽到從通電圍柵傳來的「嗡嗡」電流聲了。
突然,從遠處傳來的尖叫聲令她聞而卻步。
那是艾比怪獸在尖叫。
而且是一大群怪獸發出來的。
這可不大對勁啊。
怪獸的尖叫聲怎麼可能從她的正前方傳來呢?
正前方明明是松林鎮啊。
按理說,以她先前的奔跑速度,現在她應該已經跑到馬路上了……
該死!
該死!
該死!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很用力地奔跑,儘管帶著腿傷也絲毫沒有減慢速度。此時她離那道通電圍柵至少有一英里的距離。
在她前方不遠處,除了有一大群怪獸所發出的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傳來以外,她還聽到了越來越大的動靜聲——像是樹枝不斷被折斷和踩踏時所發出的聲響。
她敢發誓自己甚至嗅到了怪獸的氣味,這熏得人眼睛流淚,如腐肉般的惡臭氣息已經越來越濃烈了。
在她的有生之年,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想要詛咒人。
伊森·柏克不僅僅是取掉了她的追蹤晶片。
他還將昏迷中的她帶到了通電圍柵的另一面,讓她置身於那個可怖的荒蠻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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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回到越野車的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了油門。
越野車突然飛速前行,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了「吱吱」的聲響。
他一路飛馳著進入森林,在大急彎處駛上了通往鎮上的馬路。
當他經過路邊的歡迎廣告牌時,越野車的時速已經達到了八十英里。
他的腳鬆開油門,讓引擎的轉速下降。
現在他來到了主街,此處離他的目的地還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離,可是他已經能看到遠處的火苗了。他還看到了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建築物,以及四處攢動的黑色人影。
他從醫院旁邊駛過。
離第八大道和主街的交叉口還有四個街區,這時他更小心地駕車,避讓著周圍的行人。
「甜食愛好者之家」的玻璃櫥窗被人打碎了,一大群孩子正趁亂搶奪裡面的各式糖果。
這是被允許發生且在預料之中的事情。
人群越來越密集。
一顆雞蛋打在了副駕駛座位那側的車窗上,軟軟的蛋黃順著玻璃往下滑落。
現在他的車幾乎是寸步難行,因為四面八方都擠滿了人。
每個人都盛裝打扮。
他小心地避開了一群扮女裝的男人,他們的唇上塗著色彩艷麗的口紅,在保暖內衣褲外穿戴著他們妻子的文胸和內褲,其中一個男人還握著一口鑄鐵平底鍋當作武器。
有一整家人——包括幾名孩童在內——將臉塗成了白色,還抹上了黑色的眼影,將自己裝扮成行尸走肉的模樣。
他沿路還看到了惡魔頭上的雙角。
吸血鬼的尖利牙齒。
小丑的假髮。
天使的翅膀。
大禮帽。
把手尖利的枴杖。
老式的單片眼鏡。
披風。
海盜。
國王和王后。
劊子手面罩。
妓女。
整條街上人山人海。
他按響了越野車的喇叭。
人潮極不情願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通道。
他駕著車在第八大道和第九大道之間緩慢行進,發現好些商店的櫥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而他先前從遠處見到的火苗源頭就在正前方。
有人將一輛車推到了主街中央,然後放火燒車。車窗玻璃碎了一地,玻璃碎片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發亮,火舌舔著窗框躥了出來,車內的座椅和儀表板都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漸漸熔化。
紅綠燈在車子上方繼續有規律地變換著顏色。
伊森將越野車停了下來,並熄掉了引擎。
他能感覺到車窗外有一股蠢蠢欲動的黑暗能量——如同一隻邪惡的活物一般,盼著將人吞噬。他打量著窗外一張張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每個人的眼睛都因為相互傳遞著飲用了大量的杜松子酒而顯得呆滯無神。
最奇怪的是皮爾徹竟然說對了,這「慶典」對他們來說顯然極具吸引力,它滿足了藏在他們心底深處的某些強烈需求。
他回頭看了一眼越野車後部,隨即看了看手錶。
時候快要到了。
伊森的頭飾內側縫上了一層羊毛襯墊,戴在他頭上略微有些緊。他伸出手去鎖上了副駕駛座位那一側的車門,可是他懷疑不管鎖不鎖門,到最後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區別。他把那件散發著惡臭氣息的熊皮斗篷和一個擴音器拿在手裡,打開車門下了車,之後他又鎖好了車門,走進了鬧哄哄的人群當中。
他的靴底踩在地面的碎玻璃渣上「嘎吱」作響。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酒精的氣味。
他把手裡的斗篷套在了身上。
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了一條路來。
他身邊的人紛紛開始鼓掌和歡呼。
越是靠近紅綠燈所在的位置,人們製造的聲響也越大。
掌聲、呼喊聲和尖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全都是為了表示對他的支持。
人們喊著他的名字,還有人拍打著他的後背為他打氣。
有人將一個裝著杜松子酒的玻璃瓶塞進了他的右手。
他繼續往前走。
人們相互擠在一起,伊森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空氣都是溫暖的。
他終於擠進了風暴的中心——那是個直徑不到三十英呎的人圈。
他抬腳跨入了圓圈裡面。
主角的模樣令他倍感痛苦,一時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哈洛德躺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頭上有好幾處地方都在流血。
兩名身著黑衣的警員分別站立在凱特左右兩側,他倆各抓著一隻他曾經深愛過的女人的手臂,讓她不要倒下。
哈洛德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滿臉愕然,可是凱特卻非常清醒,直直地盯著伊森。她正在哭泣,而伊森在察覺到自己內心的痛苦情緒之前,兩行熱淚早已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凱特的嘴巴在動,正朝他高聲喊叫,像是在質疑和控訴著什麼,可是她的聲音迅速被人群的喧鬧聲給淹沒了。
凱特身上的睡衣被撕扯得破破爛爛,她赤腳站在地上,渾身發著抖,兩側膝蓋都沾滿了污泥和草屑,其中一個膝蓋上張開著一道大大的傷口,連裡面的骨頭都能看見,鮮血順著她的小腿往下流,她的左眼腫脹得相當厲害,只能睜開一條狹小的縫隙。
他腦子裡湧現出了一連串的畫面。
她和哈洛德早早就上床歇息了——很可能他們還沒從頭天夜裡的宿醉中徹底恢復過來。警員們破門而入,他們倆甚至來不及換衣服。凱特從一扇窗戶跳了下去,也許她打算從地下的排水隧洞逃走吧。如果換做是他,他就會這樣做。可是那些警員已經將她的家團團包圍,他們可能跟在她身後追了一兩個街區就逮住了她。
此時他非常渴望走到她的身邊去。
將她擁入懷中,然後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他想告訴她,她會在這場劫難中活下來的。
可是他卻轉身背對著她,走回到人群當中。
他走到越野車旁邊,爬上了引擎蓋,再順著擋風玻璃上到了車頂。
腳下的金屬車頂略微有些凹陷,不過還能支撐得了他的體重。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他們像看到搖滾歌星剛走上舞台一樣尖叫歡呼。
站在高處的伊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圍的一切——擠在街道兩側建築物之間的一張張被火光照亮的人臉,燃燒的汽車,等待著觀賞凱特和哈洛德走向死亡的人圈……他沒看到特麗薩和本傑明,並因此而感到些許安慰。他已經警告過特麗薩不要來這兒,還指示她,哪怕兒子不願意,也要設法把他帶到相對比較安全的陵墓那裡,一直待到「慶典」結束為止。
他將裝有私釀杜松子酒的玻璃瓶舉向空中。
人們紛紛與他互動——幾百個玻璃瓶都舉了起來,在汽車燃燒的火光中閃爍不已。
這可真像是地獄裡的乾杯。
他喝乾了瓶子裡的酒。
他們也一樣。
這酒可真難喝!
他將手中的空瓶子扔到地上摔得粉碎,然後拔出了腰間的「沙漠之鷹」手槍,朝著天空開了三槍。
人群變得瘋狂不已。
他將手槍放回皮套,拿起了他用帶子背在肩膀上的擴音器。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除了凱特。
她高喊著他的名字,尖叫著:「天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是那麼地信任你,我曾經那麼地愛你,這是為什麼?」
他由著她喊完了這些話,讓她一吐胸中的鬱憤。
隨後他舉起了擴音器。
「歡迎大家來到今晚的『慶典』。」
尖叫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
伊森迫使自己臉上展露出微笑,說道:「我這次的感覺比上次好太多了!」
人群哄堂大笑。
手冊上清清楚楚地寫明了當鎮民已經聚集起來,死刑即將執行時,治安官該做些什麼。
儘管有一小部分居民對於殺死自己的鄰居並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甚至還可能對此充滿嚮往,可是當行刑時刻開始之後,大多數人還是會因為飛濺的鮮血而感到不安。所以,你的引導工作對於「慶典」能否取得圓滿成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你要為「慶典」設立一個基調,要善於調動氣氛,要向鎮民強調「慶典」的主角被選中的原因是什麼,還要提醒他們「慶典」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保護松林鎮的安全。同時,你還得警告他們不遵守鎮上的規定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這可能會導致一個極其可怕的後果,那就是違反規定者可能將會成為下次「慶典」的主角,被圍在人圈當中施以極刑。
伊森說:「你們都認識凱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你們當中許多人甚至還是他們的朋友。你們曾經和他們一同用餐,和他們一起哭過笑過。所以,你們也許會覺得今晚的『慶典』令人特別難受。」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了。
天哪,得趕緊了。
「現在讓我告訴你們一些關於凱特和哈洛德的事,讓你們認識他們的真正面目。他們非常憎恨這個小鎮!」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極富攻擊性的噓聲。
「他們有時會在晚上偷偷溜出家門,而更糟的是——他們竟然和其他人聚會,那些人和他們一樣憎惡我們這個如人間天堂一般的小鎮。」他有意挑起人們的怒氣,「怎麼會有人討厭這個小鎮呢?」
振聾發聵的噓聲此起彼伏。
他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博林格夫婦的秘密朋友們今晚也和我們站在一起,他們就聚集在人群當中,而且穿上了盛裝,假裝他們是跟你們一樣的好鎮民。」
有人喊道:「這可不行!」
「可是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其實非常痛恨松林鎮。看看你的周圍吧,他們的人數多得超出了你們的想像。不過我向你們承諾,我們會將他們一一肅清!」
人群歡呼起來,這時伊森感覺到腳下的越野車晃動了一下,雖然極為輕微,可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
「現在問題來了——他們為什麼要憎惡松林鎮?我們在這裡能擁有自己需要的一切:食物,水,房子,安全。我們一無所缺,可還是有人覺得這還不夠。」
有什麼東西撞上了伊森靴子底下的金屬車頂。
「他們還想擁有更多。他們想自由地離開這個小鎮,想隨心所欲地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想知道他們的孩子在學校裡學了些什麼。」
噓聲仍在繼續,可音量顯然減弱了不少。
「他們甚至還膽大到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人群中的噓聲完全停止了。
「還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觀眾一片死寂,他們感覺到治安官的演講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紛紛翹首皺眉,略感不解。
「他們想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能離開這裡。」
伊森對著擴音器高聲喊話:「他們真是膽大妄為!」
他心裡想著:皮爾徹,你在看著這一幕嗎 ?
他感到腳下的越野車接連晃動了好幾下,他不知道人們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
伊森繼續說:「大概三個星期之前,在一個寒冷的雨夜,我就站在那扇窗戶後面,看到……」他指著面朝主街的一棟公寓樓,「你們把一個名叫貝芙麗的女人活活打死了。接下來你們用盡一切辦法想要殺了我,可是我卻逃脫了。現在,我以主持這場邪惡慶典的名義,高高地站在這輛車上跟你們講話。」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在搞什麼鬼?」
伊森置之不理。
「我想問問你們所有人,你們喜歡松林鎮的生活嗎?你們喜歡自己的臥室裡裝著監控攝像頭嗎?你們喜歡不明就裡地活著嗎?」
人群中沒有人敢鬥膽回答他的提問。
伊森看到兩名警員正撥開人群推擠著前行,無疑是衝著他來的。
「你們所有人都安於接受松林鎮的生活嗎?」伊森大聲問道,「都甘願生活在這個藏滿了秘密的地方嗎?或者你們當中有沒有人在夜深人靜之時,躺在自己幾乎不瞭解的配偶身旁,心裡想著: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同時也忍不住去想像通電圍柵的另一面究竟有什麼?」
伊森眼前是一張張寫滿茫然、目瞪口呆的臉。
「你們想知道通電圍柵的另一面有什麼嗎?」
一名警員終於突破人群,衝了出來,他徑直朝伊森的越野車奔去,手裡握著一把彎刀。
伊森拔出「沙漠之鷹」手槍,瞄準了警員的胸膛,對著擴音器說道:「我告訴你一個有趣的事實,單是五十口徑子彈的衝擊波就足以讓你的心臟停止跳動。」
越野車左後方的窗戶突然爆開了,玻璃碎屑噴灑在了那些靠近車子左側的人群身上。
終於還是來了。
伊森低下頭,看到一隻爪子從破了洞的車窗裡伸了出來。
轉瞬間,爪子又縮了回去,然後握成拳頭再度擊出。
人群開始往後撤退。
一聲絶不會被人誤以為是人類發出的尖叫從越野車裡傳了出來。
人們紛紛倒抽著涼氣。
人群中離越野車最近的觀眾都開始往後跑去,而那些原本站在後面,看不清前方情況的人則竭力向前擠,想要看個究竟。
車裡的怪獸變得狂暴不已,它奮力想要掙脫伊森繫在它脖子上的鐵鏈條,在這個過程中,座椅的皮面都被它那尖利的爪子劃得稀巴爛。
伊森仍然用槍指著那名警員,可是警員的眼睛卻沒有看著伊森手中的槍,而是透過越野車的擋風玻璃看著想從車裡出來的怪獸。
伊森對著擴音器喊話:「我想給大家講一個童話故事。從前有一個叫做松林鎮的地方,它是地球上存留的最後一個小鎮,而住在那裡的人是地球上的最後一群人類。」
伊森聽不到鐵鏈「叮噹」作響的聲音了。
怪獸已經掙脫了鐵鏈,爬到了汽車前座。
「這群人被放入一種時空膠囊裡保存了兩千年,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件事,他們完全被蒙在鼓裡。他們被引導——有時是受到武力強迫——去相信自己已經死了,或者正活在夢裡。」
艾比怪獸試圖擊穿汽車的擋風玻璃。
「松林鎮的有些居民,比如凱特·博林格和哈洛德·博林格,他們覺察出這個小鎮非常不對勁,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至於其他人——也就是大多數人——他們選擇相信呈現在自己眼前的種種假象。他們就像老好人一樣,選擇接受現狀並且努力適應它。無論置身於多麼糟糕的環境,他們都努力發現其好的一面,並且試著繼續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生,他們只是生活在一座由一名瘋子操控的美麗監獄裡而已。」
一大塊擋風玻璃向外爆開,落在了引擎蓋上。
「然後有一天,一個名叫伊森·柏克的人在松林鎮醒了過來。他本人並不知道,住在松林鎮的居民們也不知道,那名建造這個小鎮的變態當然也不知道:其實他醒來就是為了擦亮眾人的眼睛,讓他們看清真相,並給他們一個再度像真正的人一樣活著的機會。
「而這就是我此時站在這裡的原因所在。那麼現在你們告訴我,你們是否想要知道真相是什麼?」
怪獸就在他的正下方,發狂地擊打擋風玻璃,累得氣喘吁吁。
「或者你們還是希望繼續不明就裡地活著?」
它的頭撞了出來。
咆哮著。
面目猙獰。
伊森說:「自你們認為自己所處的年代再往後兩千年,人類便演化成了此時關在我車裡的這種怪獸。」
伊森用槍指著怪獸的頭。
它消失不見了。
接下來是長久的靜默。
人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場景。
他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聲息全無。
突然,怪獸飛快地從擋風玻璃的破洞衝了出來,爪子在金屬引擎蓋上蹬了一下,緊接著直直地撲向站在汽車保險杠前的警員。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迅速,以至於這名警員甚至還來不及想到自己應該舉起手中的彎刀進行自衛。
伊森將手槍的準星對準怪獸的頭部,扣下了扳機。
它頓時癱軟了下來,被它壓在身下的警員大聲尖叫著,同時胡亂擺動手腳,想要擺脫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這時,兩名扮女裝的男人走上前去將怪獸從他身上拉開。
警員費力地坐起來,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他的兩隻前臂先前保護著自己的臉部,已經被怪獸撕扯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不過他畢竟活了下來。
伊森說:「你們是不是感到剛剛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難以接受?你們想回去繼續對你們的那兩名同類施以極刑嗎?或者你們現在想和我一起去劇院?我知道你們有很多問題想問。唔,我這裡正好有你們想要的答案。十分鐘後我會去劇院跟你們會面,現在我指著上帝發誓,如果你們當中有人膽敢動凱特或哈洛德一根毫毛,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立刻開槍射殺你。」
伊森取下頭飾,脫掉了身上的熊皮斗篷。
他先跳到越野車的引擎蓋上,隨即跨到了地上。
人群紛紛後退,為他留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他的「沙漠之鷹」手槍還握在手裡,全身的血液仍然沸騰著,隨時準備著迎接一場打鬥。
他推開一名擋住路的警員,走進了人圈。穿著睡衣褲的哈洛德坐在地上,凱特仍被一左一右兩名警員抓著雙臂。
伊森用槍指著站在凱特右邊的那名警員。
「難道你沒聽到我剛才在那邊說的話嗎?」
那人點了點頭。
「那你他媽的為什麼還不放開她?」
他們同時鬆手放開了凱特。
凱特癱軟在地。
伊森跑向她,跪在她身旁,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說道:「我還以為你……」
「我明白。很抱歉,非常抱歉,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
哈洛德此時還驚魂未定,仍在另一個世界裡神遊。
伊森攙著凱特站了起來。
他說:「你哪裡受傷了?」
「只有一邊膝蓋和一隻眼睛受了傷,我沒事的。」
「我幫你包紮一下吧。」
「等結束之後吧。」她說。
「等什麼結束之後?」
「等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我們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