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皮爾徹
松林鎮巨型洞穴基地,十四年前
他睜開了雙眼。
異常的寒冷,令他渾身發抖。
而且,此刻他感到頭痛不已。
有個戴著醫用口罩的人正監視著他,他看到四周有一些朦朧的人臉,同時也能聽到一些模糊的說話聲。
他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或者還可以這樣說,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他們把一個透明的面罩拉低下來,將其靠近他的嘴邊。
一個聲音——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敦促著他:「用力地深吸一口氣,使勁兒呼吸,就這樣堅持住,不要停。」
他所吸入的氣體是純淨而溫暖的氧氣。氧氣順著他的氣管湧入胸腔,他的肺部感受到一股令人舒適的暖流。儘管那個女人的嘴是被口罩遮住的,可他仍然能從她的眼神裡看出此時她正朝著自己微笑。
「感覺好些了嗎?」她問道。
他點了點頭。她的臉變得更加清晰了,聲音也更加清楚了……他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原因並不在於音色本身,而是她說話的方式給予他一種熟悉的感覺——那種關切的、充滿母性的感覺。
「你的頭受傷了嗎?」她繼續說。
他再次點頭。
「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知道,現在你有一種迷失方向的感覺。」
他能做的依然只是點頭。
「這很正常。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
這一回他搖了搖頭。
「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他並不知道。
「嗯,這些也不要緊。你的血液才剛在血管裡流淌了三十五分鐘。通常得好幾個小時過後你才能找到方向感。」
他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燈:長長的螢光燈管,過於明亮,有些刺眼。
他張開了嘴巴。
「現在別急著說話。你想讓我為你解釋一下目前的情況嗎?」
他微微點頭,表示同意。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你的名字是戴維·皮爾徹。」
他覺得這條信息聽起來是正確的。這像是他自己的名字,不過他並不能完全確定。但至少,這個名字像是屬於他自己的天空中的一顆星星。
「你並不是在醫院裡。你沒有遭遇車禍,也沒遇到心臟病發作這樣的意外。事情完全不是那樣的。」
他很想說自己不能動彈,也很想說他正感覺到一陣陣被死亡和恐懼所籠罩的徹骨嚴寒。
她繼續說道:「你剛剛脫離不省人事的生命暫停狀態。你身體裡的重要器官都還處於年富力強時充滿活力的狀態。你已經在自己創建的一千個生命懸浮裝置當中的一個裡面沉睡了一千八百年了。我們大家都感到非常激動。你的實驗奏效了,全體成員的存活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七,這比你先前的預期還要高出好幾個百分點,而且沒有出現任何嚴重的損失。祝賀你!」
皮爾徹躺在輪床上,眯縫著眼盯著頭頂的螢光燈。
與他身體相連接的心臟監護儀開始發出越來越快的「嘟嘟」聲,但這並非恐懼和壓力所致。
而是因為他太興奮了。
在短短五秒鐘之內,他的頭腦變得清晰無比。以下問題頓時有了答案:
他是誰。
他在什麼地方。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門閂突然被推回了原位。
皮爾徹舉起一隻手——他覺得自己的手如同一大塊花崗岩一樣沉重——將氧氣面罩從嘴巴上扯了下來。他注視著那名護士,並嘗試著開口說話。他已經有將近兩千年沒有說過話了。
他的聲音粗重刺耳,不過十分清晰:「有人出去了嗎?」
她取掉自己的口罩,他認出她是帕姆。她二十歲,也是剛剛從極其長久的睡眠中醒來,看上去像個幽靈一般。
而且……她看上去還是那麼漂亮。
她笑了,「戴維,你應該知道我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的。我們都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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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小時之後,皮爾徹站了起來,在走廊上踉踉蹌蹌地緩步前行,簇擁在他身邊的是泰德·阿普肖、帕姆、阿諾德·波普以及一個名叫弗朗西斯·利文的男子。利文的官方頭銜是這座巨型洞穴基地的總管,他說話像連珠炮似的,語速很快,而且滔滔不絶。
「在七百八十三年前,我們的『方舟』破了一個洞,不過真空感測器捕捉並反饋了這個情況……」
皮爾徹打斷道:「那麼我們的物資儲備……」
「我的團隊正在進行一系列的檢查,不過看起來一切都安然無恙。」
「目前已經有多少個成員被喚醒了?」
「現在是三十八個,後續還會有人陸續被喚醒。」
他們來到一扇對開式自動玻璃門前,門那邊是面積達到五百萬平方英呎[註1]的巨型空間,用作儲存食物和建築材料的倉庫。這裡被親切地稱作「方舟」,淋漓盡致地體現了人類在工程設計方面的才華和巨大野心。
這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礦廠的氣味。
天花板上有著巨大的球形燈,明亮的光線使得這裡的人彷彿置身於白晝的戶外。
他們走向一輛停靠在隧道入口處的悍馬車,皮爾徹已經氣喘吁吁了,他的雙腿因為抽筋而幾乎無法動彈。
由波普來開車。
隧道裡面的螢光燈具還沒有來得及啟動,悍馬車沿著一段十五度的斜坡向下衝進了一片黑暗中,只有孤零零的兩盞車頭燈照射著四周潮濕的石牆。
皮爾徹在他的隨從身邊坐直了身子。
迷失方向的感覺依然存在,不過與先前相比要減弱一些了。
他的手下曾告訴他,懸浮假死的狀態已經持續了一千八百年,可是隨著他每呼吸一下,就愈發感覺這是不可能的。事實上,他覺得自打他和他手下的全體人員在2013年的新年派對上暢飲唐·培裡儂香檳王[註2],繼而脫光衣服爬進他們的懸浮裝置,距今不過才幾個小時而已。
隨著他們所處的海拔高度逐漸下降,他的耳朵釋放著壓力。
他的胃因情緒緊張而感到刺痛。
越過自己的肩膀,皮爾徹扭頭看著坐在汽車後座上的利文——一個身體柔韌的年輕男人,有著嬰兒般的臉龐和哲人般的眼睛。
「我們吸入這樣的空氣是安全的嗎?」皮爾徹問道。
「空氣的成分已經改變了。」利文回答說,「不過只是略微改變了一點點。幸運的是氮氣和氧氣仍然是主要成分。在目前的組分裡,氧氣增加了百分之一,而氮氣則減少了百分之一。溫室效應氣體已經恢復到了工業化時代之前的水平。」
「我相信你應該已經開始對洞穴基地實施減壓操作了吧?」
「毫無疑問這可是當務之急。我們已經開始從外部吸入空氣了。」
「還有其他相關措施嗎?」
「要使我們的系統完全通上電並調試完成,還得需要幾天的時間。」
「現在我們的電子鐘顯示的日期是什麼時候?」
「今天是公元3812年2月14日。」利文露齒而笑,「祝各位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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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諾德·波普將悍馬車停下,車頭的遠光燈照亮了一扇鈦合金門,這扇門保護著隧道、洞穴基地和睡在裡面的人不受門外世界的侵擾。
波普關掉引擎,讓車燈一直亮著。
他們都從車裡走了出來,波普繞到車的尾部,打開了貨廂門。
他從架子上取下了一支壓動式獵槍。
「不至於吧,阿諾德。」皮爾徹說道,「你總是這麼悲觀。」
「可你正是因為這個才付給我高額薪水的,難道不是嗎?」
利文說:「帕姆,你能用手電筒照一照這裡嗎?」
她用手電筒照亮了一個小型鍵盤,這時皮爾徹說:「讓我們再等一等。」
利文站直了身子。
波普回過頭來。
特德和帕姆都轉過臉來,看著皮爾徹。
皮爾徹的嗓音仍然因那使他甦醒過來的藥物而顯得有些低沉。
他說:「我們不要讓此時此刻就這樣與我們匆匆地擦肩而過。」他的手下都打量著他。「你們都明白我們所做的壯舉了嗎?我們剛剛完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危險、最大膽的旅程。這可不是跨越地域的旅程,而是跨越了時間的旅程。你們知道在這扇門之外等待著我們的是什麼嗎?」
他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暫時沒有作聲。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
「純粹的探索。」
「我不太明白。」帕姆嘟囔道。
「我以前已經講過了,但現在我要再重複一遍。這就像尼爾·阿姆斯特朗走下阿波羅11號,成為第一個站在月球上的地球人;這就像萊特兄弟在基蒂霍克[註3]測試他們的飛機;這就像哥倫布上岸後走上新大陸。我們不知道這扇門的另一邊是什麼。」
「當時你曾預測說現在人類已經滅絶了。」帕姆說。
「沒錯,不過那只是我的預測而已。我也有可能弄錯。在這扇門的外面,也許是高達一萬英呎的摩天大樓。請想像一下一個來自公元213年的人步入2013年的情形吧。我們所能體驗的最美的事物,就是那些神秘莫測的東西。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曾這樣說過:『我們都應該細細品味這個重要的時刻。』」
利文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回到鍵盤上,鍵入了六位數的密碼。
「長官?可以幫個忙嗎?」
皮爾徹來到鍵盤旁邊。
利文說:「請按一下#號鍵,就在這裡。」
皮爾徹按下了「#」鍵。
在一段時間內,什麼都沒有發生。
悍馬車的車燈熄滅了。
只剩下帕姆的手電筒發出的微弱亮光穿透了一絲濃重的黑暗。
他們的腳下有什麼東西開始發出「嘎吱」聲,就像一艘老舊的船在吱嘎作響。
那扇厚重的門抖動著。
隨後……
光芒透過門縫射了進來,漸漸照亮了他們的全身。
皮爾徹的心怦怦直跳。
到目前為止,這是他生命中最激動人心的美妙時刻。
他看著那扇門一點一點地緩緩打開。
飛舞的雪花飄了進來,一股刺骨的寒風吹進了隧道。皮爾徹眯縫著眼,看著門外的亮光。
待門完全升起之後,通過隧道的入口看外面的世界,就像看畫框裡的風景畫一般。
他們都看到了:暴風雪中有一片散佈著圓形巨石的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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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進松林,踩著柔軟的積雪往前走。
周圍一片靜寂。
只能聽到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
走出兩百米之後,皮爾徹停了下來,其他人也跟著停下腳步。
他說:「我認為這裡曾是通往松林鎮的路。」
他們仍然站在一片稠密的松林中,看不出哪裡有道路存在的跡象。
皮爾徹掏出了一個指南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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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朝北走,進到了一個山谷。
高大挺拔的松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
「你們想知道嗎,這片森林曾經有多少次被燒燬,又多少次重新生長出來?」皮爾徹問道。
他很冷,雙腿疼痛不已。他確信其他人也同樣感到虛弱疲憊,但是沒有任何人抱怨。
他們經過長途跋涉,漸漸走出了松林。他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多遠。雪漸漸停了,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東西——差不多兩千年前環繞著松林鎮的那些巨大的懸崖峭壁。
令他驚訝的是,當他再次看到那些山脈時,竟感到如此的安慰。對於松林和河流來說,兩千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可那些懸崖看上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就像老朋友一般。
很快地,他們一行人站在了山谷的正中央。
這裡一棟房子都沒有。
甚至連廢墟和瓦礫都看不到。
利文說:「看起來,小鎮就像從來沒有在這裡存在過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帕姆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皮爾徹也在問。
「大自然已經收回了屬於它的一切。小鎮已經消失了。」
「這是不可能的。也許愛達荷州現在是一個巨大的保護區。當然,也可能愛達荷州已經不再存在了。我們得重新瞭解這個全新的世界。」
皮爾徹尋找著波普,後者已經漫步到了二十米開外的一片空地,並跪在雪地上。
「你看到什麼了,阿諾德?」
波普招手示意皮爾徹過去。
待一群人聚集在波普四周之後,他指著雪地上的一些足跡。
「是人類的足跡嗎?」皮爾徹問道。
「從尺寸上看,跟人類的腳印大小差不多,不過,各個足跡之間的間隔方式卻不太像人類。」
「此話怎講?」
「不管這是什麼東西的足跡,它都是用四肢走路的。看到了嗎?」他觸摸著雪地上的腳印,「這裡是後肢,那裡是前肢。看看這些足跡之間的距離,每一步都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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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來到山谷的西南角,看到了一大堆凸出地面的石碑,它們散佈在矮櫟樹和山楊樹叢中。
皮爾徹蹲下來檢查其中一塊石碑,他伸手將埋在石碑下部的積雪挖開。
看得出來,這石碑原本是一塊光滑的大理石,但是經年累月的自然侵蝕已經令其表面變得凹凸不平了。
「這些是什麼?」帕姆一邊問,一邊用手撫摸著另一塊與之相似的石碑頂部。
「此地是一座墓園的遺址。」皮爾徹說,「碑上刻的字被腐蝕得厲害,二十一世紀的松林鎮所留下的東西就只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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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轉而朝著基地走去。
每個人都虛弱無比。
而且覺得很冷。
雪又下了起來。峭壁的岩架上和常綠植物上都積了厚厚的白雪。
「我感覺這裡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利文評論道。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頭幾件事之一是……」皮爾徹說,「派出無人偵察機。我們要讓它們飛去博伊西、米蘇拉,甚至西雅圖。然後我們就會知道那些地方還有沒有人類居住。」
他們沿著來時的足跡在林中穿梭行走著,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忙著趕路,這時從他們身後的山谷中突然傳來了尖厲刺耳的叫聲——這可怖的聲音在覆蓋著白雪的山巒間迴蕩著,久不消散。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很快又傳來了與先前的叫聲相呼應的尖叫——音調更為低沉,可是包含著同樣的悲意和攻擊性。
波普正要開口說話,不想這時一陣陣尖叫聲從他們四周的樹林裡綿延不絶地響了起來。
他們加快了在雪地上行走的步伐,繼而慢跑起來。當他們發覺尖叫聲已經越來越近的時候,所有人都拼盡全力地全速奔跑。
離隧道入口只剩下不到一百米的距離,皮爾徹感到自己的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了,淋漓大汗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淌。不一會兒,其他人已經抵達了隧道門口。他們朝皮爾徹高喊著,讓他再跑快些,然而他們的喊聲跟皮爾徹身後的尖厲嗥叫聲混雜在了一起。
他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的情形。
他瞥見松樹林中有東西在跳動——一個個灰白色的形體四肢並用地穿過樹林,朝他飛奔而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裡想著:想不到我竟然在重獲新生後的第一天就要死了。
這時他眼前一黑,整張臉感到突如其來的冰冷。
他並沒有失去知覺。
他只是臉朝下摔倒在了雪地裡,無法動彈。
身後的尖叫聲已經越來越近了,突然,他感覺自己被人從雪地裡舉了起來。他趴在阿諾德·波普的肩膀上,看到波普身後的樹林左右晃動著,而那些跟人類頗為相似的怪獸正漸漸逼近他們。他定睛一看,最近的那隻怪獸離他們不過五十英呎而已。
隧道口的金屬門正緩緩滑落,當門的下緣離地面還剩下四英呎的空間時,波普扛著皮爾徹跑到了門邊。他彎下腰,迅速從門縫鑽了進去,身後的怪獸依然緊追不捨。波普將皮爾徹放在地上,接著一把取下掛在肩上的霰彈槍,將一枚子彈推進了槍膛。
皮爾徹的臉貼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睜睜地看著那群怪獸踏著雪地朝他們迎面撲來。波普大叫:「退後!門就要關上了!」
金屬門「砰」的一聲撞到了地面。
他們聽到一連串沉悶的撞擊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
終於安全了,皮爾徹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整個人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在他失去意識之前最後聽到的聲音,是帕姆歇斯底里的叫喊:「那些他媽的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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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約合46萬平方米,差不多是60個標準足球場的大小。
[註2] 法國名貴香檳酒。
[註3] 美國北卡羅萊納州一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