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柏克揭露真相後兩個小時
珍妮弗·羅徹斯特
屋子裡很暗。
珍妮弗下意識地按下了廚房的電燈開關,可是燈卻沒有亮。
她在黑暗中一路摸索著,繞過冰箱,來到了爐灶旁邊。她抬起手來,拉開了爐灶上方的櫥櫃門,取出了放在裡面的水晶燭台和一盒火柴。
她打開煤氣灶,然後將一根劃燃的火柴湊近靠後的爐眼,點著了爐火。
接著,她提起一個盛滿水的水壺,將其放在「嘶嘶」往外冒著藍色火苗的爐灶上。
她又劃燃另一根火柴,點燃了燭台上殘存的一小截蠟燭,繼而在餐桌旁坐了下來。
來到松林鎮之前,她每天都要吸掉一整包香煙。天哪,現在她真想馬上吸一支菸,好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一些,抖個不停的雙手也穩定下來。
她的眼裡漸漸盈滿了淚水,這時蠟燭的火焰搖曳了一下。
她滿腦子都想著她的丈夫特迪,以及他倆之間的遙遠距離。
準確地說,兩人相隔了將近兩千年。
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其實自己一直以來都懷有一種企望,那就是外面的世界依然正常存在著。她一面在這個小鎮裡過著夢魘般的生活,一面打心底裡渴望回到通電圍柵之外的那個世界中去。她以為她的丈夫,她的家,以及她在大學裡的教職,一切都依然如以往一般存在著。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這樣的希望支撐著她在松林鎮度過了這麼多年的時光。她默默企盼著自己某天早上會在斯波坎市的家中醒來,一睜眼便看到特迪依然躺臥在她身旁熟睡,而自己在這裡——松林鎮——所度過的歲月將化為一場夢境。她會悄悄地溜下床,進到廚房去為特迪煎蛋,再煮上一壺香濃的咖啡,然後坐在餐桌旁等著丈夫起床。不一會兒,特迪便會穿著他那件難看的睡袍從臥室出來,睡眼惺忪,頭髮蓬亂……噢,她發現自己好愛他!她見到特迪後會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好奇怪的夢。」可是在她試著向他詳細講述自己的夢境時,卻發現她在松林鎮經歷過的一切都會像從前做過的那些夢一樣,變得模糊不清,難以憶起。
於是,她會朝著坐在桌子對面的丈夫笑一笑,「可是我忘了夢裏邊有些什麼了。」
現在,她的這個希望已經徹底破滅。
寂寞如影隨形。
不過在寂寞之下,卻有怒火在默默燃燒著。
她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生氣。
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感到生氣。
這時,笛音水壺開始大聲鳴響。
她費力地站起身來,腦子依然在飛速運轉。
她將水壺從爐灶上移開,笛音漸漸減弱,直至消失。她將滾燙的開水注入自己最喜歡的陶瓷馬克杯——她總愛在杯子裡的茶葉浸煮器裡放滿甘菊葉,這次也不例外。她一隻手端著茶杯,另一隻手握著燭台,走出黑乎乎的廚房,進到了走廊裡。
鎮上的大多數居民都還在劇院那邊,他們為治安官所揭露的真相而感到震驚不已。也許她也應該跟其他人一起待在那兒,可是,說實話她現在更想靜靜地獨處。今天晚上,她需要在床上大哭一場。若是能哭到睡著就再好不過了,但她認為這樣的事不大可能發生。
她繞過欄杆,開始踏上「嘎吱」作響的樓梯,映在牆上的燭火倒影不斷跳躍著。
這裡以前也有過幾次停電,可是此時她心中始終有個揮之不去的感覺,她認為今夜的停電一定別有用意。
不過,她想到自己已經鎖好了每一扇門和窗戶,便察覺到了一絲極為微小的安全感。
治安官伊森·柏克
伊森抬頭仰望著二十五英呎高的架線鋼管,以及裹著尖利刀狀鐵片的導線。通常這道圍柵總是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其電壓比足以令人斃命的強度還要高出千倍。只需站在離圍柵百米開外的地方,就能聽到那「嗡嗡」的聲響,而當人越走越近的時候,也能感覺到瀰漫在空氣中的電磁波。
然而今天晚上,伊森卻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更糟的是,圍柵上那扇三十英呎高的大鐵門竟然被開得大大的。
而且還被固定在開啟狀態。
一絲絲霧氣從伊森身旁飄過,他有一種狂風暴雨即將來襲的不祥預感。他只能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圍柵外那片黑黢黢的森林,思忖著眼前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伴隨著自己「怦怦」的心跳,他聽到遠處森林裡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尖厲嗥叫聲。
艾比怪獸就要來了。
戴維·皮爾徹的最後那句話在他腦海裡不斷地重複著。
「地獄就要來找你們了。」
這都是伊森的錯。
「地獄就要來找你們了。」
伊森誤以為那個瘋子是在虛張聲勢地嚇唬人。
「地獄就要來找你們了。」
他不該把真相告訴鎮上的居民們。
此時鎮上的所有居民,包括他的妻子和兒子在內,全都命不久矣。
#
伊森轉過身去,在寂靜無聲的松樹林中穿梭狂奔。他每跑一步,每呼吸一次,心頭的恐慌感便又加深了一層。
他的野馬越野車就在前方,怪獸的尖叫嘶吼聲已經越來越近,也愈加響亮。
伊森飛快地跳上車,在駕駛室裡坐定,然後趕緊發動了引擎。汽車在叢林裡飛馳起來,懸掛系統也被他推至極限,擋風玻璃上殘存的幾塊碎片被震得飛了出去。
他很快便來到了繞回鎮上的馬路邊,越野車咆哮著越過路堤,跳上了馬路。
他用力將油門一踩到底。
引擎發出了巨大的咆哮聲。
他駛離了林區,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片牧場。
汽車的遠光燈從小鎮邊緣的廣告牌上掃過,那裡印著手挽著手的一家四口,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人所特有的無憂無慮的笑容。在這笑容滿面的一家人下面,用大寫字母印著一行字:
歡迎來到人間天堂松林鎮
現在已經不是人間天堂了,伊森想道。
如果運氣好的話,那些艾比怪獸會先來到牧場,並在襲擊牛群並飽餐一頓之後才衝進鎮中心,這樣興許可以為他們爭取一點點時間。
到了。
就在正前方。
那裡就是松林鎮的鎮郊。
在天氣晴朗的日子,小鎮的輪廓看起來相當完美。色彩鮮艷的維多利亞式房屋整齊地排列著,每戶人家都有白色的尖樁籬柵和繁茂翠綠的草坪。主街看起來就像是以吸引觀光者駐足徜徉,同時令他們幻想著退休後來這裡安享晚年為目的而修建的,整條街都透露出一種古樸典雅的情懷。小鎮四周的峭壁峻嶺似乎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庇護著小鎮,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安全感。乍一看,你怎麼都不會覺得這裡是一個來了就無法離開的小鎮,一個倘若你試圖離開便會被趕盡殺絶的可怖之地。
可今晚是個例外。
今晚,這裡所有的建築物都被黑暗所籠罩。
伊森拐彎駛入第十大道,越野車一路呼嘯著接連駛過了七個街區。這時伊森猛地將方向盤向左一轉,車子駛上了主街。由於轉彎時車速過快,有幾秒鐘汽車的右輪竟然飛離了地面,隨後才重新回落下來。
在伊森前方,鎮上的居民還站在主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的劇院門口,就跟他不久前離開時一樣。四百多號人站在黑暗中,身上還穿著為參加「慶典」而專門準備的華服,看上去如同剛從一場化裝舞會裡被趕了出來。
伊森關掉引擎,從車裡走了下來。
主街在黑暗中顯得極為怪異,街上各家店舖的櫥窗玻璃裏邊都是黑乎乎的,雜亂無章的手電筒光芒照亮了一些門面和店招。
伊森看到了「熱豆咖啡」咖啡館。
木玩寶藏——凱特和哈洛德·博林格的玩具店。
松林鎮酒店。
理查德的麵包房。
「啤酒花園」酒吧。
甜食愛好者之家。
松林鎮房地產中介公司——這是伊森的妻子特麗薩工作的地方。
人群中發出極大的噪音。
大家剛聽到伊森所揭露的關於松林鎮的真相後,都極為震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此刻他們的內心已經漸漸消化了伊森提供的信息,彼此也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們長久以來第一次與人展開真正意義上的交談。
凱特·博林格匆匆朝伊森走來。
凱特和她的丈夫本該在今晚的「慶典」上被處以極刑,結果伊森揭露真相的行動挽救了他倆的性命。凱特左眼上方的傷口已經被人草草地縫合起來,不過她的臉上仍然殘留著一條條血漬,過早變白的頭髮裡也殘存著一些尚未清理的瘀血。早在兩千年前,凱特來到松林鎮後卻失蹤了,伊森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被派往此處尋找她。在從前那個世界裡,他們是特勤局的工作搭檔。在一段短促而熱烈的時期裡,他們還有過地下情。
伊森一把握住凱特的手臂,迅速將她拉到了越野車背後,在這裡講話應該不會被人群聽到。她今晚差點兒喪命,而此時伊森低頭看著她時,能從她眼裡看出她正處在情緒崩潰的邊緣,僅憑一點點殘存的意志力支撐著自己。
他說:「皮爾徹切斷了電源。」
「我知道。」
「不,我是說他還切斷了通電圍柵的電源,同時打開了那裡的大鐵門。」
她定睛注視著伊森,似乎是試圖想清楚自己剛剛聽到的這則消息究竟有多糟糕。
「這麼說,那些東西……」她說,「那些怪獸……」
「現在它們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到鎮上,其實它們已經快到了,我在圍柵那裡聽到了它們的叫聲。」
「多嗎?」
「我也不清楚,但即便是很小一群怪獸,殺傷力也很大。」
凱特回頭看了一眼聚集在一起的群眾。
人群裡的交談聲已經漸漸消失了,大夥兒正朝著他倆所在的方向靠近,想聽聽他們在討論些什麼。
「我們當中有些人也有武器。」她說,「還有幾個人有大彎刀。」
「可用刀子根本沒法跟它們對抗。」
「難道你不能試著說服皮爾徹?給他打個電話?想辦法讓他改變主意?」
「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那麼,我們應該讓所有人都進到劇院裡去。」她說,「劇院沒有窗戶,舞台兩側各有一個小出口,再加上入口那扇對開門,很好防禦。我們躲在裡面應該很安全。」
「要是怪獸包圍了劇院,從而導致我們不得不困在裡面好幾天的話,又該怎麼辦呢?那裡面沒有食物,沒有暖氣,也沒有水。再說,我們也沒有足夠多的障礙物可以用來將怪獸無限期地阻擋在外。」
「那我們該怎麼做呢,伊森?」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們不能直接打發他們回各自的家。」
「有些人已經回家了。」
「我不是讓你把所有人都留在這裡嗎?」
「我已經儘力了。」
「走了多少人?」
「五十,也可能六十。」
「噢,天哪!」
伊森看到特麗薩和本傑明——他最珍愛的家人——正穿過人群朝自己走來。
他說:「如果我能設法進到基地裡去,然後讓皮爾徹手下核心圈子裡的人看清他的真面目,那麼我們興許還有得救的機會。」
「那你趕緊去啊!」
「可我不能就這麼丟下我的家人,不能在還沒有可靠計劃的情況下就這樣離開他們。」
特麗薩來到了伊森身邊,她將一頭金色長髮紮成了一個馬尾,母子倆都穿著一身全黑的服裝。
伊森吻了她一下,然後將本傑明拉近自己,用一隻手揉了揉男孩的頭髮。雖然這孩子才十二歲,可是伊森已經能從眼神中看出他很快就會成長為一個優秀的男人。
「你發現什麼了?」特麗薩問他。
「總之不是什麼好事。」
「我想到了!」凱特說,「在你去基地的時候,我們得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沒錯。」
「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便於防禦的,而且儲備了足夠多物資的地方。」
「你說得很對。」
她莞爾一笑,「我還真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存在呢。」
伊森說:「『漫遊者』聚會用的山洞。」
「是的。」
「這或許行得通。治安官辦公室裡還有一些槍可以派上用場。」
「那你快去取吧,可以帶上佈萊德·費稀跟你一塊兒去。」她指著人行道,「他就在那邊。」
「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這麼多人一起爬上岩壁呢?」
「我會按每組一百人將他們分組。」凱特說,「然後每組安排一名熟悉路況的領隊帶大夥兒上去。」
「那些已經回家的人怎麼辦?」特麗薩問道。
她的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嗥叫,像是在回應她提出的問題。
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人們突然安靜了下來。
那叫聲是從小鎮南面傳來的——聲音尖細而又充滿惡意。
它帶給人的感覺實在是難以言喻,因為你不僅僅是聽到了它。
同時你還感覺到了它背後的含義。
它意味著:死神已經近在咫尺。
伊森說:「要保護所有這些留在這裡的人就已經非常困難了。」
「那麼他們只能靠自己了?」
「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只能靠自己。」
他走到越野車的副駕駛座位旁邊,將手伸進車窗,拿起了放在裡面的擴音器,遞給凱特。他說:「這個你拿著?」
她點了點頭。
伊森看著特麗薩,「我想讓你和本傑明都跟在凱特身邊。」
「好的。」
本傑明說:「我要跟你一起去,爸爸。」
「你得跟媽媽待在一塊兒。」
「可是我能幫你啊。」
「你照顧好媽媽就是在幫我了。」伊森轉而對凱特說:「我先去治安官辦公室拿武器,很快就會來找你們的。」
「到時候,你可以來小鎮北端的小公園跟我們會合。」
「是有涼亭的那個公園嗎?」
「沒錯,就是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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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鎮裡唯一的律師布萊德·費稀十分勉強地坐在被怪獸毀得面目全非的副駕駛座位上,他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而伊森正駕著越野車以六十英里的時速飛馳在第一大道上。
伊森轉過頭去看了律師一眼,「你妻子在哪兒?」
布萊德說:「本來她跟我一起在劇院裡,聽你告訴我們全部的真相,後來我回頭一看,卻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伊森說:「想想看,她背著家長們在學校教孩子學的那些東西……可能她認為大家會將她視為叛徒,也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吧。現在你對她是什麼感覺呢?」
看來伊森的這個問題對布萊德來說略顯突然,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布萊德臉上的鬍鬚剃得很乾淨,符合精明能幹的年輕律師通常所具備的典型特徵。此刻,他一邊思索,一邊摸著下巴上剛剛冒出的鬍子渣。
「我也說不準。我從來都不曾覺得自己真的瞭解她,她也不瞭解我。我們之所以住在一起,是因為被要求這樣做。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有時候也會做愛。」
「聽上去你們的生活跟很多正常夫妻沒什麼兩樣。你愛她嗎?」
布萊德嘆了口氣,「這可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順帶說一句,我覺得你敢把真相告訴我們實在是太英明了。」
「如果我早知道他會切斷圍柵的電源……」
「別那樣想,伊森。你不過是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而已,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你救了凱特和哈洛德,也讓我們看出自己的生命有什麼價值。」
「但是,我在擔心……」伊森說,「一旦開始有人喪命,這種想法還能維持多久呢。」
越野車的遠光燈射進了漆黑的治安官辦公室。伊森將車駛上人行道,然後停在離大門幾英呎遠的地方。他們從車上下來,走到了對開門跟前,這時伊森打開了手裡握著的手電筒。他打開門鎖,推開了其中一扇門。
「我們要拿什麼?」當兩人跑過大廳,拐彎進入通往伊森辦公室的走廊時,布萊德問道。
「任何可以發射子彈的東西都拿。」
布萊德接過伊森的手電筒,看著後者取出槍櫃裡的各式槍支,併為其裝填上相應的彈藥。
伊森將一把莫斯伯格930霰彈槍放在辦公桌上,填入了八發子彈。
將三十發子彈填入了一支大毒蛇AR-15半自動步槍的彈匣裡。
為他自己的沙漠之鷹手槍填滿了子彈。
隨後他又取出了更多霰彈槍。
一些獵槍。
好幾把格洛克手槍。
還有一把瑞士斯格手槍。
以及一把.357口徑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
接下來,他又為另外兩把手槍裝填好子彈,不過他做這些事花費了不少時間。
凱特·休森·博林格
她一把抓住了哈洛德的手臂。
她的丈夫正準備領著一組人前往南面幾個街區之外的入口,而她所帶領的這組人則即將趕往小鎮北端。
她伸出雙臂環繞著哈洛德的脖子,長久地深吻他。
「我愛你!」她說。
儘管天氣很冷,可他額前的銀白色頭髮卻被汗水浸濕了。他露齒微笑著,臉上的瘀青已經開始變黑。
「凱特,萬一我出了什麼事……」
「別再說了!」
「怎麼了?」
「你一定要平安地去山洞與我會合。」
一陣嘶吼聲從幾個街區之外的地方傳了過來。
凱特走向那些等著她引領至安全之地的群眾,並回過頭去給了哈洛德一個飛吻。
他伸出手來,在空氣中抓了一把,表示自己接住了凱特的吻。
珍妮弗
珍妮弗走進自己的臥室,將燭台放在梳妝台上,然後脫掉了她穿戴著去參加「慶典」的全副行頭——一件黑色風衣和一套紅色連體內衣,頭上還戴了一對自製的惡魔雙角。她的睡袍就掛在臥室門背後等著她。
她爬上床,喝了幾口甘菊茶,抬起頭看著在天花板上起舞的蠟燭火光影子。
這茶喝起來暖人肺腑。
三年來,她每天夜裡都會就著暖暖的甘菊茶入睡,她認為今天晚上也不該打破這個慣例。當你的世界坍塌崩潰的時候,抓住自己尚還能抓住的熟悉事物是明智的做法。
她想到了松林鎮的其他居民。
他們也都經歷了跟她類似的過程。
起初對自己被告知的一切事情都感到懷疑。
最後不得不在遭受了可怖的威逼之後接受了現實。
明天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床邊的窗戶破了個洞,一陣寒冷的夜風從那裡吹了進來。她刻意讓臥室保持較低的溫度,因為她喜歡這種在冰冷的房間裡蓋著一大堆毛毯入睡的感覺。
窗外是一個黑漆漆的世界。
連往日持續不斷的蟋蟀鳴叫聲也停止了。
她將裝有甘菊茶的馬克杯放在床頭櫃上,拉起毛毯蓋住了雙腿。梳妝台上的蠟燭只剩下短短半英吋了,而她現在還不怎麼想讓自己就這麼置身於全然的黑暗之中。
那麼,就由著蠟燭徹底燃完後自行熄滅吧。
她閉上了雙眼。
感覺自己似乎正在往下墜落。
太多的思緒和巨大的恐懼感籠罩著她。
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還是趕快睡了吧。
她又想到了特迪。在過去的這一年裡,她發現自己仍然清晰地記得他的氣息,他講話的語調,以及他的手撫摸著她的身體時的感覺,可是他的臉卻在她頭腦裡變得越來越模糊。
她正在漸漸忘記他的模樣。
這時,從屋外的黑暗世界裡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尖叫聲。
珍妮弗趕緊坐了起來。
她從未聽過如此這般的尖叫聲。
恐懼、難以置信連同無法承受的痛苦,全都被壓縮進了那個一直持續著,聽起來似乎不會止息的尖叫聲裡。
那很像人在遭遇殺身之禍時才會發出的淒厲叫聲。
難道他們最終還是將「慶典」的程序繼續了下去,並對凱特和哈洛德施以了極刑?
尖叫聲戛然而止,就如同水龍頭被關上之後水流突然消失了一般。
珍妮弗低下了頭。
她將兩腿伸下床沿,站在了冰冷的硬木地板上。
她走到窗戶旁邊,將窗玻璃向上抬起了幾英吋。
刺骨的冷風頓時灌進了屋子。
有人在附近的一所房子裡喊叫起來。
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有扇門被很重地關上了。
然後她便聽到了有人在小巷子裡飛奔而過的腳步聲。
另一陣尖叫聲在小巷裡迴蕩著,可這聲音跟先前那個並不相同,聽起來跟治安官的越野車裡那隻怪獸的叫聲是一樣的。
那是一種完全不像人類所能發出的非常恐怖的聲音。
作為對這叫聲的回應,緊接著又有好幾聲嗥叫同時響起。就在這當兒,一種像是麝香鹿屍體腐爛後的氣味——濃烈而且極為刺鼻——乘著寒風進到了珍妮弗的臥室裡。
樓下的花園裡響起了一陣低沉嘶啞的嗥叫聲。
珍妮弗趕緊把窗戶拉下來,關緊並鎖好。
她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在床上坐了下來,隨即她聽到有什麼東西從樓下客廳的窗戶竄了進來。
珍妮弗轉頭朝臥室門口看去。
可梳妝台上的燭火偏偏在這個時候晃動了幾下,繼而便熄滅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臥室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她迅速站起身來,一路磕磕絆絆地朝臥室門走去,途中一側膝蓋不小心重重地撞上了床尾的儲物箱,不過她還是強忍著疼痛,沒讓自己倒下去。
她來到了臥室門口。
聽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沿著階梯往上走,梯級「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珍妮弗輕輕關上臥室門,摸索著找到了反鎖旋鈕。
她迅速轉動旋鈕,鎖舌便彈了出來。
那入侵她房子的傢伙現在已經來到臥室門外的走廊上了,木地板被它壓得發出了沉重的「嘎嘎」聲。
樓下又有了更多的聲響。
滿屋子都充斥著抓撓聲和輕微的敲擊聲。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俯身趴下,身體緊貼著地面,用雙手和雙膝著力,爬進了床底下的空間裡。她的心臟貼在積滿灰塵的硬木地板上,抑制不住地狂跳著。
她能聽到階梯那邊傳來了更多的踩踏聲。
整個臥室門從鉸鏈上脫離開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緊接著,她便聽到有腳步聲進入了臥室,聽起來很像大型動物的爪子在硬木地板上敲擊的聲音。
她又聞到先前在床邊所嗅到的臭味了,現在它變得更為濃烈,血腥味、腐臭味當中還混雜著一種她不曾聞到過的惡臭。
她趴在床下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床邊的地板開始震動和發出聲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那裡跪了下來。
她完全屏住了呼吸。
一個堅硬光滑的物體掃過來,擦過了她的手臂。
她尖叫著迅速把手臂縮了回來。
她突然覺得手臂有些冰涼。
於是伸出另一隻手過去摸了一下。
那裡濕漉漉的,她被割傷了。
她低聲喊著:「噢,天哪……」
現在有更多的不速之客進入了她的臥室。
噢,特迪……如果這就是她生命的終點了,那麼她還想再看一看特迪的臉,最後一次。
她的床被抬了起來,朝牆壁撞去,其中一根床腳從她的腰部一擦而過。
在全然的黑暗中,巨大的恐懼感令她全身麻痹,不能動彈。大量的鮮血從她上臂的傷口流出來,可是她卻絲毫也感覺不到疼痛。這種時候,「戰鬥或逃跑」反應[註1]也開始在她身上發揮作用。
它們離她很近,圍在她身邊對她虎視眈眈。它們的呼吸急促而短淺,就像一群氣喘吁吁的野狗。
她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將身子縮成一團。
在他們的松林鎮亡命之旅開始前兩個星期,她和特迪在斯波坎市的河濱公園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星期六。他們將野餐墊鋪在草坪上,坐在上面用完餐之後又一直待到了黃昏時分才離去。其間他們各自讀著一本書,還不時看一看從不遠處的瀑布上飛濺起來的水花。
轉瞬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他的臉,不是正面,而是側臉。落日的餘暉照在他所剩不多的頭髮上,他戴著的金絲框眼鏡鏡片閃閃發光。他正注視著漸漸往瀑布背後滑落的太陽,臉上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在這一刻,她也感受到了同樣的滿足。
特迪。
他轉過頭來看著她。
朝她微笑著。
死亡隨之降臨。
伊森
當布萊德將裝滿彈藥的帆布背包從越野車的後窗扔進車裡的時候,伊森已經跳上了駕駛座。
他看了一眼手錶。
他們總共花了十一分鐘的時間。
「快上車!」伊森說。
布萊德用力拉開車門,爬上了破破爛爛的副駕駛座位。
車頭燈透過玻璃門,照進了松林鎮治安部的大廳。
伊森看了看後視鏡,在汽車尾燈的紅色光芒之中,掠過了一個灰色的影子。
他開始倒車。
越野車從人行道上往下退。當輪胎從人行道回落到馬路上時,由於懸掛系統的作用,伊森的身子向上彈起,頭撞到了車頂。
伊森猛地踩下剎車,讓車在馬路中央完全停住,再將擋位切換至前進擋。
突然,有什麼東西撞上了副駕駛那一側的車門,布萊德隨即驚叫起來。當伊森轉過頭去的時候,發現布萊德的兩條腿已經從那沒了玻璃的窗框滑了出去。
伊森在黑暗中看不到血,可是卻能聞到空氣中突然冒出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他拔出了手槍。
尖叫聲已經停止了。
他只能聽到布萊德的鞋子被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漸行漸遠。
伊森一把抓起布萊德先前落在兩個座位之間的手電筒。
他打開手電筒,往車窗外掃射著。
噢,天哪!
光束照到了一隻怪獸。
它彎著兩條後腿,臉埋在布萊德的喉嚨那裡。
感覺到光束後,它抬起頭來,滿嘴鮮血,朝著手電筒的方向發出頗具威脅性的「嘶嘶」聲,就像是一匹狼在警告那試圖靠近其獵物的搶掠者。
藉著手電筒的光芒,伊森看到在這隻怪獸身後湧現出了很多灰色影子,紛紛朝馬路這頭靠近。
伊森猛地踩下油門。
在後視鏡裡,他看到十多隻怪獸四肢並用地追趕著他的越野車。跑在最前頭的那隻怪獸甚至已經來到了車門旁邊,只見它一躍而起,撲向伊森這一側的車窗,可是它未能成功跳入車窗,反而撞上了車身側面,隨後被彈落到了地上。
伊森看到那隻怪獸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他趕緊用盡全力將油門一踩到底。
當他轉過頭重新往前看時,發現正前方二十英呎附近站著一隻小怪獸,它迎著車頭燈的強光佇立著,露出了尖利的牙齒。
伊森握緊方向盤,不偏不倚地朝它衝了過去。
越野車的保險杠將怪獸撞飛了三十多英呎遠,他緊追上前,從怪獸身上碾過。怪獸的屍體被卡在汽車底盤上,伊森沒有減速,拖著它跑過了半個街區。這期間越野車晃動得非常厲害,伊森差點兒握不住方向盤。
最後,屍體終於從底盤下被吐了出來。
伊森加速向北一路狂奔。
透過後視鏡,他看到了一條漆黑而又空曠的街道。
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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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森來到小鎮北端附近時,便轉而向西行駛。他朝著主街的方向駛過幾個街區之後,車頭燈照到了在馬路上排成一列的人群,他們當中有些人手裡握著火把,所有人的臉都被火光映得通紅。
他將越野車駛到路邊停下。
他沒拔出車鑰匙,並讓車頭燈繼續亮著。
他下車繞到越野車後面,放下後擋板,取出了一支已經裝填好子彈的霰彈槍。
凱特站在一條長椅背後的活板門旁邊,這打開的門板是一塊約莫一英呎寬、四英呎長的厚木板,被固定在生鏽的鉸鏈上。門板外側覆蓋著泥土,上面還長有雜草,實在偽裝得很好。凱特和另外一個男人正在幫助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步入活板門下面的隧道。
當伊森走近時,凱特也看到了他。
他將霰彈槍塞進凱特手中,然後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群——大概還有三十個人等著要進入隧道。
「他們本該在五分鐘之前就全部進到隧道裡去的。」伊森說。
「我們已經盡到最大努力來加快速度了。」
「本傑明和特麗薩在哪兒?」
「他們已經下去了。」
「怪獸已經來到鎮上了,凱特。」
凱特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他便從她眼中看出了她想問的問題:「布萊德在哪裡?」
「他被它們捉走了,我得告訴你,我們頂多還剩幾分鐘的時間了,不然全都得完蛋。」
隊伍中的居民有序而迅速地朝隧道走去,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中瀰漫著極其緊張的氣氛。
尖叫聲——有人類的也有非人類的——越來越頻繁地從小鎮各處傳來。
伊森轉身面對著正在列隊行進的人群。
他說:「我有一車武器。如果你們當中有誰在從前的世界裡擁有槍支,或者有過射擊經驗,就跟我來吧。」
有十個人從隊伍當中走出來,跟在伊森身後朝越野車後面走去。
鋼琴家赫克托爾·蓋瑟也在這十人當中,他又高又瘦,頭髮斑白,兩側鬢角已經全白了。他的臉色也很蒼白,五官頗具尊貴氣質。為了參加「慶典」,他將自己打扮成兇狠的精靈。
伊森問道:「你過去曾射擊過什麼,赫克托爾?」
「以前我總是在聖誕節當天早上跟父親一起去獵鴨子。」
伊森遞給他一支莫斯伯格930霰彈槍。
「我為這支槍填滿了十二號口徑的子彈,它的後坐力會比你從前射鴨子的槍更強一些。」
赫克托爾握住了槍托——看到一雙柔軟、靈巧的手上竟握著這樣一支火力強大的戰術霰彈槍,著實給人一種相當奇怪的感覺。
伊森說:「待會兒你和我最後進入隧道,我會陪著你。」說完,他將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臨時軍械庫,「我還有幾把左輪手槍和一些半自動手槍。你們想要什麼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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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戰鬥或逃跑」反應是個醫學名詞,又稱急性心因性反應,是指由於遭受到急劇、嚴重的心理社會應激因素後,在數分鐘或數小時之內所產生的短暫心理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