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爾徹
松林鎮,十二年前
現在是早晨。
正值秋日。
在他的過往人生中,從來沒見過這麼藍的天空。抬起頭來,你會發現天空竟然藍得有些發紫。空氣清新而潔淨,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過度真實,各種色彩明艷到幾乎令人炫目。
皮爾徹走在通往小鎮的街道上,這條路是兩個星期前才鋪設完成的,現在仍然還散發著淡淡的柏油氣味。
他從一塊嶄新的廣告牌旁邊走過,一名工人剛剛完成了「天堂」兩個字的上漆工序。待這塊廣告牌完工之後,上面的完整文字是:
歡迎來到人間天堂松林鎮
皮爾徹朝那名工人喊道:「早上好!你幹得不錯!」
「謝謝誇獎,先生!」
這裡與一個像樣的小鎮還有很大距離,不過這片山谷已經開始漸漸有了人類文明世界的氣息。森林裡的大部分樹木都被砍伐掉了,只留下了為數不多的樹,用作街道兩旁的裝飾,或者為住宅的前院遮陰。
一輛混凝土車轟隆隆地駛過皮爾徹身旁。
在遠處,一棟棟還未建成的新宅正處於不同的施工進度。眾人進入生命暫停裝置之前,這些住宅的標準組合配件就已經預先製造好了。一旦打好地基,後面的裝配工作就可以進行得非常迅速。隨著一棟棟住宅漸漸完工,整個小鎮的雛形也一天天越來越快地形成。
學校就快建好了。
醫院大樓已經蓋完第三層了。
皮爾徹來到一塊尚未鋪設柏油的平地,這裡是規劃中主街和第八大道的交叉路口。
山谷裡充斥著電鋸運轉的聲音,還有加壓釘槍射出鐵釘的聲音。
即將矗立在主街上的建築物都已經搭好了框架,黃色的松木板在晨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阿諾德·波普駕駛著一輛敞篷牧馬人吉普車,來到了皮爾徹身邊。
這名得力助手從吉普車上下來後,大步朝皮爾徹走來。
「你是下來查看工程進度的嗎?」波普問道。
「看起來相當不錯啊,不是嗎?」
「其實我們的進度已經超過原來的計劃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應該能在下大雪之前搭建好一百七十棟住宅,並且將所有建築物的外牆裝配完畢。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在冬天繼續進行房屋內部的裝潢工程。」
「那麼,你認為我什麼時候能舉辦正式的剪綵儀式呢?」
「明年春天。」
皮爾徹微笑著想像出一幅畫面——五月中一個和煦的日子,山谷裡遍佈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和或黃或嫩綠的新枝葉。
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人類的世界將重新翻開嶄新的一頁。
「你有沒有想過要如何跟鎮上的第一批居民解釋這一切事情?」
他們並肩走在馬路中央,皮爾徹注視著一棟正面搭建著腳手架的建築,這裡將成為鎮上的歌劇院。
「我猜,他們一開始可能會對一切都感到震驚和難以相信,可是當他們一旦明白我給了他們怎樣難得的機會之後……」
「他們會匍匐在地,對你稱謝不已。」波普接話道。
皮爾徹笑了笑。
一輛裝載著木材的平板卡車從他們身旁轟隆隆地駛過。
「你有細想過他們被給予的是什麼樣的機會嗎?」皮爾徹若有所思地說,「在我們原來生活的世界裡,我們的存在是那麼地理所當然,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也得來全不費功夫。正因為如此,人們常常對自己的生活際遇有諸多抱怨。我們每個人不過是全世界七十億人口當中的一員,又如何會覺得自己的生存是有意義的呢?對於我們所需要的食物、服裝和其他必需品,只要去一趟沃爾瑪就能全部買齊,每個人都忙著在各種各樣的電子產品上開展各式娛樂。我們的心開始變得麻木,生命的意義,以及我們存在的目的,也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那你是怎麼看的?」波普問道。
「你指的什麼?」
「我們存在的目的。」
「是為了讓人類這個物種永遠存續下去,將來得以重新掌管整個地球。儘管這可能不會在你我這一代人身上實現,但它終究會實現的。當人們從生命暫停裝置出來並住進松林鎮之後,他們將不能再使用臉書網站賬號,也不會有iPhone、iPad、推特和翌日到貨的快遞公司。他們將會以最原始的方式彼此溝通,那就是面對面地說話。他們會知道,自己是地球上僅存的最後一群人,而在通電圍柵之外有上億頭怪獸等著吃掉他們。瞭解這些事之後,他們會明白自己的處境是多麼的艱難和岌岌可危,然後就會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極其富有價值。其實我們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們希望覺得自己很有用,很有價值,不是嗎?」
皮爾徹微笑著打量自己的小鎮,這小鎮也是他的夢想,現在正在他眼前慢慢地成形。
他說:「這裡將會成為我們的伊甸園。」
特納一家
吉姆·特納吻了一下八歲女兒的額頭,然後伸出手來為她抹掉了順著臉頰不斷往下流的淚水。
她說:「可是我想讓你和我們待在一起。」
「我得守護這座房子。」
「我很害怕。」
「媽媽會陪著你的。」
「外面怎麼有那麼多人在尖叫呢?」
「我不知道。」他撒了個謊。
「是因為那些怪獸嗎?我們在學校裡學過關於它們的事情,皮爾徹先生一直保護我們不被它們傷害。」
「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傑西卡,不過我得去做些事情來確保你和媽媽的安全,好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
吉姆將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一些。
「我愛你,寶貝。」
「我也愛你,爸爸。」
他站起身來,伸手捧住了妻子的臉。黑暗中他沒法看清她的模樣,可是他能感覺到她的嘴唇在顫抖,也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正從她的唇上流過。
他說:「你們這裡有水、食物和一把手電筒。」他試著以開玩笑的口吻繼續往下說,「甚至還有一個可以往裡面尿尿的罐子。」
她摟住吉姆的脖子,將自己的嘴唇湊到了他耳邊。
「別這麼做。」
「沒別的辦法了,這你也知道的。」
「地下室……」
「那裡不行。木板太長了,沒法架在門上。」這時他聽到了街對面的鄰居米勒一家人在房子裡垂死掙扎的聲音。「到了該出來的時候……」
「你會把我們放出來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如果那時我不在這裡,你們就用這根鐵鍬把木板撬開。」
「我們應該跟其他人待在一塊兒的。」
「我知道,可是當時我們主動離開了,現在就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無論你們在這間臥室裡聽到任何聲音,都要安安靜靜地待在衣櫥裡。萬一……你要摀住她的耳朵。」
「別說這樣的話。」
「萬一什麼,爸爸?」
「噢,天哪,不要說。」
「我愛你們。現在我得把這門關上了。」
「不要啊,爸爸!」
「別出聲,傑西卡。」他低聲說道。
吉姆·特納與妻子親吻道別。
接下來他又吻了吻女兒。
隨即他飛快地將衣櫥門關上了。
這個位於淡紫色維多利亞式小屋二樓臥室裡的衣櫥,就是特納妻子和女兒的藏身之處。
他的工具箱已經攤開放在臥室的地板上。
他打開手電筒,從堆在地上的木料中選出了一塊大小比較合適的木板。這些木料是他去年蓋狗舍時剩下的,一直閒置在柴火棚裡,沒想到竟然會派上這種用場。
他腦子裡浮現出那些個溫暖的午後,自己在後院勞作的情形……
這時米勒太太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回憶。
「不——不——不——不——不——不——不!噢,天——哪!」
傑西卡在衣櫥裡哭了起來,格雷絲努力安慰著她。
吉姆抓起一把鐵鎚,往木板的四角各釘入了一顆釘子。其實用螺絲釘的話會更好些,可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將手中的木板橫著靠向衣櫥門,然後將木板上的釘子一一釘入了衣櫥門板裡。
他的腦子一直轉個不停。
他反覆回憶著治安官所說的話,卻沒法想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全世界的人類怎麼可能就只剩下了這裡的幾百人?
當他往衣櫥門板上釘入四塊木板之後,街對面的米勒家已經變得寂靜無聲了。
他放下鐵鎚,用衣袖擦了擦額上的汗滴。
他跪在地上,將嘴湊近衣櫥的門縫。
「傑西卡?格雷絲?」
「我能聽到你說話。」妻子回應道。
「我已經往衣櫥門上釘好木板了。」吉姆說,「現在我得去找個地方躲起來。」
「你務必要小心。」
他將一隻手放在衣櫥門上。
「我非常愛你們。」
她應了一句什麼,可是吉姆並沒有聽清,因為她是帶著哭腔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出來的,而且還隔著櫃門。
他站起身來,手裡握著手電筒和先前所用的那把鐵鎚——這是他的工具箱裡最適合用作武器的工具了。
走出臥室之後,他轉身握住門把手,將門輕輕拉過來關上了。
走廊裡一片漆黑。
在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裡,他的耳邊一直都充斥著尖叫聲和哀號聲,此時卻如此安靜,反而令他覺得極其不對勁。
你要藏在哪裡呢?
你該怎麼做才能活下來?
走到二樓的樓梯口時,他停下了腳步。他很想打開手電筒來照明,可是又擔心這樣做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他用一隻手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地走下「嘎吱」作響的梯級。一樓的客廳裡也是漆黑一片。吉姆走到前門邊,把門反鎖了,可是他在潛意識裡卻覺得這樣做其實毫無用處。根據他先前所見到的情形來看,這些怪獸是破窗而入的。
那他現在應該繼續留在屋子裡嗎?
還是應該離開屋子到外面去?
這時他聽到門外傳來了一些刺耳的刮擦聲。
他把眼睛貼在窺視孔後,察看著門外的場景。
門外沒有一盞亮著的路燈,不過藉著微弱的星光,他還是能依稀看到屋外的尖樁籬柵、柏油路以及停在路邊的汽車的輪廓。
有三隻怪獸正走在尖樁籬柵和前門之間的石板小徑上。
剛才他在二樓臥室的窗邊瞥見過它們在街上奔跑的身影,可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它們。
它們的體形都不及他那麼高大,可是肌肉卻相當發達。
它們看起來……
就像穿著怪獸外衣的人類。
原本該是手指的地方,卻長著尖利的爪子,它們的尖牙像是專門為撕咬獵物而設計的,不斷揮舞著的手臂特別長,甚至比腿還長,看起來與身體相當不成比例。
他用氣音自言自語地說話,像是在禱告一般:「你們他媽的是什麼東西?」
它們來到了門廊。
他的心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完全攫住了。
他從前門往後退,在漆黑的房間裡穿梭。他從沙發和茶几之間穿過,隨即進入了廚房,星光透過水槽上方的窗玻璃照射在廚房的油氈地板上,讓他可以看清腳下的路。
吉姆將鐵鎚放在廚房檯面上,然後把掛在屋子後門邊一個掛鉤上的鑰匙取了下來。
就在他將鑰匙插進房子後門的鎖孔裡時,他聽到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撞上了前門。
緊接著,前門那裡又傳來了木製門板破裂的聲音,還有門鎖劇烈搖晃的「咔噠」聲。
他轉動著插進門鎖的鑰匙,鎖舌立刻縮了回去。
他猛地拉開後門,在這當兒前門也被撞開了。
前門被打開後,那些怪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通往二樓臥室的階梯,而他的妻子和女兒此時就躲在那間臥室的衣櫥裡。
吉姆後退幾步回到了廚房裡,他高聲喊道:「嘿,夥計們?去你媽的!」
房間裡頓時充滿了振聾發聵的尖厲嗥叫聲。
雖然他什麼都看不到,卻能聽到那群怪獸撞翻沿途的桌椅,朝著他的方向猛衝過來的聲響。
他迅速穿過廚房,從後門跑了出去,隨即轉身關掉了身後的房門,然後抬腿往下一躍,進到了他精心打理過的漂亮草坪上。
他從狗舍旁邊跑過。
奔向草坪邊緣的尖樁籬柵。
他身後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他迅速來到了通往小巷的大門邊,這時他回頭一望,其中一隻怪獸正從廚房窗口往外爬,而另外兩隻則用它們的身體猛烈地撞向房子的後門。
他打開大門上的鐵扣,將門拉開一條縫隙,迅速地鑽了出去。
伊森
當伊森終於鑽進隧道入口的時候,此起彼伏的怪獸嗥叫聲聽起來離他們只有不到一個街區的距離了。伊森伸手握住頭頂上方活板門內側的把手,用力將它拉下來蓋好。
在伊森所站的梯子下面,隧道裡充斥著一百個人的說話聲,這聲音大到足以掩蓋活板門外的怪獸叫聲。
伊森對活板門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他這一側沒有任何鎖具,所以這門並不能確保可以將他們與外界完全隔絶開來。
伊森走下有二十五級梯級的梯子,來到了隧道裡面。十幾支火把照亮了隧道中相當大的一塊區域。
這隧道其實是一條用水泥築成的排水管道,歷經兩千年的歲月變遷,牆壁上的水泥早已斑駁脫落了,處處可見盤旋交錯的樹根。這條隧道從鎮上墓園旁邊的地下穿過,是二十一世紀的松林鎮最後留下的遺蹟。
這裡陰冷、潮濕,還給人一種極其古老的感覺。
人們排成長長的一列,每個人都背靠著牆壁站立,看起來就像列隊等著接受某種嚴格訓練的小學生。他們都很緊張,渾身發著抖,但內心隱隱懷有某種期待。有些人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人則面無表情,彷彿仍然拒絶去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
伊森沿著隧道一路小跑,來到了凱特身邊。
「所有人都進來了嗎?」她問他。
「是的。你來帶路,赫克托爾和我走在隊伍最後壓陣。」
伊森一面往隊伍末尾走去,一面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人群安靜下來。
當他來到妻子和兒子身邊時,他與特麗薩四目相對,並朝她眨了眨眼,還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然後就從她身旁匆匆走開了。
伊森快要走到隊伍末尾時,人群開始慢慢朝前走了。
他將走在隊伍最後、舉著火把的人拉出了隊列,這女孩每個週末都會去「啤酒花園」酒吧的吧檯做侍者,伊森記得她好像叫瑪姬。
「你想讓我做什麼呢?」她不解地問道。
她很年輕,看起來非常害怕。
伊森說:「握好你手裡的火把就行了。你叫瑪姬,是嗎?」
「是的。」
「我叫伊森。」
「我認識你。」
「我們走吧。」
隊伍行進的速度非常慢,以至於伊森、赫克托爾和瑪姬倒退著走路也絲毫不必擔心會摔跤。火把照亮了人群後方四十英呎長的隧道壁,火光在剝落的水泥牆上跳動不已,而隧道中央卻是一團令人感到極其不安的漆黑空間。
除了鞋子在積水中踩踏的腳步聲和人們彼此間偶爾簡短交談的話語聲,隧道裡幾乎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一路上伊森滿腦子都想著特麗薩和本傑明,其實他們就在他前方五十英呎遠的地方,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著實不願跟家人有任何距離。
隊伍來到了一個岔路口。
瑪姬手中的火把頓時照亮了幾條交叉的隧道。
在某個瞬間,伊森覺得自己聽到黑暗中有尖叫聲在迴蕩,不過很快便淹沒在人群的動靜聲中,消失不見了。
「我們走對了嗎?」瑪姬問道。
她的聲音略微有些發顫。
「是的。」伊森回答,「我們很快就能抵達安全的地方了。」
「我好冷。」
她身上的「慶典」服是一套比基尼泳裝,外面罩了一件雨衣,腳下是一雙有毛皮襯裡的靴子。
伊森說:「等我們到了目的地,會在那裡生火取暖的。」
「我很害怕。」
「你表現得非常好啊,瑪姬。」
又經過兩個岔路口之後,隊伍向右拐彎,進入了另一條隧道。
當他們途經一部通往上方黑暗空間的舊鐵梯時,伊森停下了腳步。
「那是什麼聲音?」赫克托爾問道。
伊森看著瑪姬說:「把你的火把借我用一下。」
「為什麼?」
他一把抓過瑪姬手中的火把,隨即把自己的霰彈槍遞給她。
伊森用一隻手握著火把,另一隻手握住梯子的橫擋,往上攀爬起來。
大約向上爬了十階之後,他聽到赫克托爾的聲音從下面傳了上來。
「伊森,我不是存心向你抱怨,可是我在這下面什麼都看不到。」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你在做什麼啊?」瑪姬喊道,聲音帶著哭腔,不過伊森繼續往上爬,直到頭頂撞到了上方的一扇活板門。他用一隻手緊緊握住梯子最上面的一根橫擋,另一隻手裡的火把照亮了活板門,他的臉也感受到了火光的溫暖。
瑪姬和赫克托爾仍然在梯子底下呼喚著他。
他抬手推開了頭頂上方的活板門。
與漆黑的隧道相比,在星光照耀下的小鎮差不多亮如白晝。
他之所以會爬上這梯子,是因為他聽到了尖叫聲。
是來自人類的尖叫。
此時他實在不知道該對眼前所見到的景象作何反應。
這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啊:人們在美到足以登上《星期六晚間郵報》封面的馬路中央狂奔,一大群在夜色下皮膚呈半透明灰白色的怪獸正緊追不捨。有些怪獸直立著上身快速奔跑著,有些則四肢著地,以惡狼的姿勢跳躍著前進。
伊森環顧四周,將一幕幕可怖場景盡收眼底。
離他最近的一棟房子裡,主人眼睜睜地看著怪獸撞破了前窗玻璃,淒厲絶望的尖叫聲撕心裂肺。
三隻怪獸正奔跑著追趕一名負責維持「慶典」秩序的警員,這名警員在最後關頭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它們。可是他太早揮出了手中的大彎刀,沒能擊中领頭那隻怪獸的鼻子。緊接著,跟在後面的兩隻怪獸猛撲過來,將他推倒在地。
三十米開外,一個男人被壓在一隻怪獸的利爪之下,怪獸一把扯出了「獵物」的腸子,塞到嘴裡大嚼特嚼起來,而可憐的男人只能用僅存的微弱氣息斷斷續續地發出陣陣絶望的哀號。
在主街正中央,一隻體形碩大的怪獸正與梅根·費雪糾纏在一起,梅根被它壓在身下,於是伸出拳頭無助地擊打它那沒有毛髮的頭顱,還試著想要挖出它的眼睛,可這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
主街上已經有十幾個已死或垂死的人倒下了,大多數人都一動不動地躺在浸泡著內臟的血泊當中。有兩個人仍在緩緩向前爬行,嘴裡哭喊著「救命」,還有三個人正被怪獸生吞著。
這場面看起來很像一場恐怖版的「冰棍化了」遊戲,所有人都漫無目的地胡亂逃竄。伊森心裡湧起了一股衝動,他想從活板門走出去幫助他們,迫切地渴望救出一些人,哪怕是只救一個人,或者只殺一隻怪獸。
可是那樣做就相當於主動送死。
更何況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伊森眼前的這一組人——差不多是松林鎮四分之一的居民——還沒來得及趕到他們要去的隧道口,就不幸被搶先一步的怪獸襲擊了。
他們當中除了有人帶著彎刀之外,再沒有別的武器。可是倘若他們每人手中都有一把槍,情況就真的會有所不同嗎?如果被怪獸發現了隧道,那麼伊森那一組人用槍就可以對付它們嗎?
這真是令人恐懼的想法。
想想你的家人。
他們就在你身下的隧道裡。
他們需要你的幫助。
你得活著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伊森!」瑪姬在下面大喊道,「快回來!」
地面上,一個男人飛快地從伊森旁邊跑了過去。伊森從不曾見過有人竟能跑得如此之快,如果不是正受到不可思議的死亡威脅,沒有人可以跑出如此這般的力度和速度。
一隻怪獸四肢著地,緊跟在逃命者身後,速度快得驚人,距離不斷地拉近。在那個男人回頭看身後的一瞬間,伊森認出他是吉姆·特納——鎮上的牙科醫生。
這時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了另一隻怪獸,它以極快的速度撞上了吉姆,巨大的衝力瞬間便折斷了牙醫的脖子。
伊森腦子裡湧起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要是他沒有向鎮上居民揭露真相,結果會如何呢?要是他由著他們殺掉凱特和哈洛德,然後讓小鎮的一切都如以往一般繼續進行下去,情況又會怎樣?不管怎麼說,至少眼前這些人不會現在死去。
伊森小心翼翼地拉回活板門,然後沿著梯子往下爬。
瑪姬已經有些歇斯底里起來,赫克托爾正努力安撫她。
伊森返回到梯子底部,將火把還給瑪姬,換回了自己的槍,繼而說道:「我們走吧。」
他們沿著隧道迅速前行,同組的其他成員已經不見了蹤影。
「上面發生什麼事情了?」瑪姬問道。
伊森說:「另外一組人沒能及時進入地下隧道。」
赫克托爾說:「那我們得去幫他們。」
「沒人可以幫到他們。」
「這話是什麼意思?」瑪姬瞪大了眼睛。
伊森瞥見遠處隱約有火光在閃耀,於是加快了步伐。
他說:「我們得拼盡全力讓我們這組人儘快抵達安全的地方,無暇再顧及其他了。」
「有人死去嗎?」瑪姬問道。
「是的。」
「死了多少人?」
「我想他們最終將會全數罹難。」
理查德森夫婦
鮑勃·理查德森坐進了他那輛1982年款奧爾茲莫比爾轎車的駕駛座,隨即發動了引擎,他的妻子芭芭拉匆匆忙忙地坐在了他身旁的副駕駛座位上。
「這樣做實在是太愚蠢了。」她說。
他推動排擋桿,將車緩緩駛入了漆黑的街道。
「那你有什麼好主意嗎?」他問她,「難道就待在房子裡等著那些怪獸闖進來?」
「你沒開車燈。」芭芭拉提醒道。
「我是故意這麼做的,親愛的。」
「難道你覺得他們不會聽到我們的引擎聲?」
「你就不能閉上嘴讓我安心開車?」
「當然可以。反正也沒有路可以通往鎮外,你是開不了多久的。」
鮑勃拐彎駛上了第一大道。
儘管他嘴上不願意承認,也不願自己打開車燈,可是他的確覺得路上實在是太黑了,黑到他甚至對自己到底能不能在沒開車頭燈的情況下駕馭這輛車感到有些沒把握。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摸方向盤了,現在感覺很生疏。
轎車從松林鎮治安部旁邊駛過。
由於他們的車窗是關著的,所以鎮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幾乎未能入侵到車內的靜謐空間,自然也沒有給他們已經緊繃的神經帶來太大的衝擊。
他們很快便來到了小鎮邊緣。
透過車窗,鮑勃看到牧場裡有東西在移動。
「它們就在外面。」芭芭拉說。
「我知道。」
她將左手從他大腿上方橫過去,按開了車燈。兩束強光直直地射向牧場的草地。好幾十頭被開膛剖肚、挖掉內臟的牛橫屍在牧場上,每頭牛的四周都圍著一群正在狼吞虎嚥的怪獸。
「噢,該死,芭芭拉!」
所有的怪獸都從它們的饕餮大餐中抬起頭來,一張張血盆大口在汽車遠光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鮑勃用力地將油門一踩到底。
他們的車從松林鎮「告別」廣告牌旁飛馳而過,廣告牌上的一家四口揮手微笑著,下面還有兩行字:
希望你在松林鎮度過了愉快的時光!
別見外!歡迎下次再來!
隨後的道路開始在森林中蔓延。
鮑勃將遠光燈換成了角燈,光線的強度剛好夠他看清路面,好讓車輪分跨在雙黃線兩側行駛。
松樹林中的狹窄通路瀰漫著濃重的霧氣。
鮑勃一邊開車,一邊不時轉頭看看後視鏡裡的情形,可是他從中唯一能看到的東西不過是一小段被汽車尾燈照亮的柏油路面而已。
「再開快一點!」芭芭拉催促道。
「不行,很快就要到前面的大急彎了。」
她從前排座椅中間的空隙鑽到後面,然後跪在後排座位上,透過後窗玻璃往外看去。
「你看到什麼了嗎?」鮑勃問道。
「沒有。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不過起碼我們不在鎮上,沒有置身於那可怕風暴的中心。也許我們可以把車開到森林裡某個安靜的地方先躲起來。」他建議道,「直到這一切都過去了為止?」
「可是,萬一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呢?」
這個問題像一朵黑壓壓的烏雲般籠罩著兩人。
原本朝鎮外延伸的道路突然開始轉彎,鮑勃小心翼翼地操作著方向盤,同時將時速控制在二十英里以下。
芭芭拉在汽車後座哭了起來。
「我真希望他沒把真相告訴我們。」她說。
「你在說什麼啊?」
「柏克治安官……他太武斷了。就是因為他告訴我們真相,所以才會發生這些事情。」
「可能你說的有道理。」
「我倒並不是有多喜歡這兒,可是你知道嗎?」芭芭拉啜泣著說,「住在這個小鎮,我從來不用為支付賬單和償還房屋貸款而操心什麼。而且,我們還擁有自己的麵包店。」
「你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
「沒錯。」
「可是在這裡我們不能談論過去的生活。」鮑勃說,「我們永遠也見不到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了,而且連自己的結婚對象也沒法自行挑選。」
「但結果也並不算糟啊。」她說。
鮑勃沉默著駛過彎道。
轉眼間,原本出鎮的道路變成了進入小鎮的道路。
當他們經過松林鎮的歡迎廣告牌時,鮑勃鬆開了油門。
松林鎮就在前方,籠罩在全然的黑暗當中。
他讓汽車慢慢停下,繼而關掉了引擎。
「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嗎?」芭芭拉問道。
「暫時先這樣。」
「為什麼不繼續往前走了?」
「現在已經沒剩多少油了。」
她從車後座爬回到前排的副駕駛座位。
她說:「此時此刻,鎮上的人正在紛紛死去。」
「我知道。」
「都怪那個該死的治安官。」
「我倒很高興他說出了真相。」
「什麼?」
「我說我很高興他這麼做。」
「我又不是叫你再說一遍,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會這樣想?現在我們的鄰居們正在遭受殺戮啊,鮑勃。」
「可我們從前過著奴隷般的生活。」
「那麼,重獲自由的感覺怎麼樣?」
「如果我的生命行將結束,我會因為自己在臨死前得知了真相而感到高興。」
「你不害怕嗎?」
「我怕得要死。」
鮑勃推開了車門。
「你要去哪裡?」芭芭拉在他身後喊道。
車內的座艙頂燈刺痛了他的雙眼。
「我需要獨處一會兒。」
「我是絶對不會下車的。」
「我也希望如此,親愛的。」
伊森
就在他們三人快要追上組內其他成員時,伊森腦子裡浮現出了先前所看到的地面上那組人的悲慘遭遇,而他們這組人目前仍然在隧道裡活得好好的,於是他的內心久久無法平息下來。他想到了命運總是以一種隨機的方式影響著戰場上的所有人——如果你選擇的是向左走而不是向右走,那麼那顆子彈本來會擊中你的眼睛,而不是你戰友的眼睛。如果凱特所帶領的這組人去的是另一個隧道入口,那麼在主街上被屠殺的應該就是伊森和他的家人。此刻,他沒法讓自己不去想梅根·費雪,同時又不斷地在想像中將梅根的臉換成特麗薩的臉。他在伊拉克看到過太多的死亡和毀滅,所以他知道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可憐的梅根將會常常成為他噩夢中的主角。他還知道自己會不斷地去想——倘若當時他不顧一切地衝出隧道,情況又會怎樣?他能殺死那只攻擊梅根的怪獸,救下她並將她帶回這條隧道裡嗎?他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重播梅根被怪獸攻擊的畫面,直到最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分不清那究竟是現實呢,還是想像中的場景。他真的可以將這幅關於梅根的畫面從腦海中清除掉嗎?直到現在,一些關於過往戰爭的畫面仍然不時浮現在他眼前,而且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忘掉那些血腥殘忍的畫面,這真是難以解釋的痛苦和負累。
怪獸襲擊松林鎮的畫面,其血腥和殘忍程度比先前那些戰爭畫面都更甚。
就在這組人剛轉進另一條隧道時,伊森他們總算趕上了大部隊。
伊森心想:地球上剛剛損失了四分之一的人口。
他看著前方的一排人,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了特麗薩的後腦勺。
他非常渴望走過去跟她和本傑明待在一起。
梅根躺在主街上。
別想了。
梅根在尖叫。
別再想了。
梅根……
這時,一聲尖厲刺耳的嗥叫如驚雷般突然在隧道裡響起。
瑪姬和赫克托爾停下了腳步。
伊森趕緊舉起了霰彈槍。
瑪姬握著火把的手抖得相當厲害。
伊森回頭看了看。
隊伍停止了前行——所有人都聽到了先前那聲嗥叫,每個人都轉過頭來,伸長了脖子,竭力想要看清在一團漆黑的隧道末端究竟有什麼。
伊森對大夥說:「繼續往前走,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停下來,快走!」
於是他們回過頭去繼續趕路。
眾人又前行了五十英呎,瑪姬說:「我覺得我聽到了一點聲音。」
「是什麼?」赫克托爾問道。
「聽起來就像……水花濺起的聲音。好像有人在水中行走。」
「可能是我們的人在前面涉水而行吧。」
她搖了搖頭,指著黑乎乎的隧道說:「聲音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伊森說:「我們先停下來,讓其他人先行一步。」
大部隊漸行漸遠,伊森眯縫著眼睛望著黑暗的隧道。現在他也聽到那個聲音了,聽起來不像是在水中走路的聲音。
那更像是奔跑的聲音。
他覺得嘴巴又乾又澀,同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胸腔裡狂跳不已。
「現在是用槍的時候了,赫克托爾。」伊森說。
「有東西來了嗎?」
「沒錯,是有東西來了。」
瑪姬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伊森說:「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我們唯一的光源就在你手上,瑪姬。無論你看到什麼東西從隧道裡衝過來,都得保持鎮定,牢牢地站在原地。如果你跑開了,那麼我們所有人都會死。你明白了嗎?」
水花潑濺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瑪姬?你聽明白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了嗎?」
「明白。」她低聲說道。
伊森將霰彈槍的子彈推入槍膛。
「赫克托爾,你解除槍的保險了嗎?」
「解除了。」
伊森回過頭去,想要在人群中尋得特麗薩和本傑明的身影,可是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了,而光線又是那麼暗淡,所以他未能如願以償。
伊森將黑色槍托抵在肩窩,低頭看著槍管前端。這槍配備的是自發光瞄準具——很快黑暗中就出現了三個清晰的綠色小圓點。
伊森說:「你要記住,你現在射出的是子彈,可不是狩獵用的大號鉛彈哦。」
「所以擊中目標後彈頭不會爆裂開來?」
「沒錯,所以要儘量擊中要害。」
「要是子彈用光了我該怎麼辦?」
「船到橋頭自……」伊森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
一隻怪獸全速從黑暗中衝了出來,四肢緊貼在地面上,以驚人的速度奔跑著。
它的速度與靈緹犬不相上下。
伊森用槍瞄準了它。
赫克托爾開了一槍。
槍口迸發出刺目的火焰,剎那間,伊森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當伊森再度能看見的時候,那怪獸仍然筆直地朝他們奔來,此時它就在離他們二十英呎遠的地方,眼看再過兩秒鐘就能撲上來了。
瑪姬的呼吸非常急促,下意識地不斷低喊著:「噢,天哪!噢,天哪!噢,天哪!噢……」
伊森扣下扳機,巨大的後坐力令槍托重重地抵進了他的肩窩。在這密閉的隧道空間,霰彈槍的開火聲猶如炮聲般震耳欲聾。
怪獸在離伊森的靴子僅有三英呎距離的地方摔倒在地,它的腦後部有一大塊頭骨被子彈炸飛了。
赫克托爾不由得感嘆道:「哇哦!」
伊森還在耳鳴,完全聽不清赫克托爾的聲音。
他們開始在隧道裡慢跑起來,想要儘快追上前方的隊伍。由於彼此的距離太過遙遠,對他們來說前面的大部隊不過是個遠遠的小光點而已。隨著伊森的聽力漸漸恢復正常,他聽到隧道裡又有新的嗥叫聲在迴蕩。
「我們得再跑快一點。」
他能聽到不止一隻怪獸涉水奔跑的腳步聲,「怪獸軍團」正在他們身後步步逼近。
他不斷回頭朝漆黑的隧道張望,可是什麼都看不到。
三人全速奔跑著,瑪姬跑在最前面,伊森和赫克托爾並肩前行,每跑幾步,兩個男人的手肘便會撞在一起。
他們路過了一個岔路口。
就在這時從他們右手邊的隧道裡傳來了尖叫聲、嘶吼聲和哭號聲……
哈洛德·博林格
走在隊伍最後面的人最先發出慘叫。
緊接著黑暗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有人類的。
也有非人類的。
——跑,跑,跑,跑,跑,快跑——
——噢,天哪,它們來了——
——救命啊——
——噢,不,不,不,不不不不——
隊伍遭遇巨大沖擊,人們紛紛跌進水裡。
越來越多的人哭喊著求救。
隨之而來的是極其痛苦的哀號。
一切都來得如此迅速,讓人猝不及防。
哈洛德轉過身去想要救人,可是身後卻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所有的火把都熄滅了,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喧鬧聲——他覺得地獄裡的情形大概也就不過如此了吧。
這時,他聽到鄰近的隧道裡傳來了幾聲槍響。
是凱特他們嗎?
蒂芙尼·戈爾登高聲呼喊著哈洛德的名字,她提醒他以及其餘各人都不要站在原地,得趕緊朝前跑。
她正站在哈洛德前方大約三十英呎遠的拐角,手裡握著這個小組的最後一根火把。
人們推擠著從哈洛德身旁跑過。
有人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肩膀,於是他向後倒在了水泥已經剝落的隧道壁上。
被襲擊的垂死者發出的慘叫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哈洛德開始奔逃起來。他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女人,她們正朝著前方那束越來越遠的火光一路狂奔。她們的手肘不時撞到哈洛德的身體側面,很快便跑到他前面去了。
他記得前面的隧道沒有多長了,頂多再跑個三四百米就能抵達隧道和樹林的交會處。
倘若他們當中哪怕只有一半的人能跑出隧道……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尖叫,遠處的火把突然熄滅了。
週遭一團漆黑。
隧道裡的尖叫聲數量比先前多了三倍。
哈洛德覺出空氣中瀰漫著巨大的恐慌。
他自己也恐慌不已。
緊接著,他被人撞倒在地上的水坑裡,有人踩著他的雙腿往前奔跑,隨即又踩過他的身體。他剛掙扎著站起來,很快又被人撞倒在地,驚慌失措的人群就像跨越障礙物似的從他身上越過,甚至踩踏著他的頭部。
他翻身滾到隧道壁邊,艱難地爬了起來。
在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從他身旁飛跑而過。
那東西渾身散發出腐臭味兒。
幾英呎開外,一個男人在咬嚼骨頭的「嘎扎」聲中哀哭求救。
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事情實在是太突然、太難以置信了,令哈洛德的神經備受摧殘,一時竟變得有些遲鈍起來。
好幾秒鐘過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趕快走。
儘管這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儘管他怕得不行。
但他還是得設法趕快跑開。
附近的那個可憐蟲已經不再出聲了,剩下的只有怪獸咀嚼和吞食獵物的聲音。
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股惡臭氣息朝他迎面撲來。
就在他身旁幾英吋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一聲低沉的嗥叫。
哈洛德喃喃道:「不要!」
他覺得喉嚨一熱,胸口頓時感到濕潤而暖和。他仍然可以呼吸,而且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可是卻有大量的鮮血從他的脖子噴湧而出。
他漸漸有些頭昏。
當怪獸用尖利的爪子劃破他的肚腹時,他跌坐在了冰冷的溪流中。
當它開始吞吃他的內臟時,他只覺察到了一絲遙遠、遲鈍的痛意。
他的周圍充斥著極度恐懼的垂死者所發出的呻吟聲和哭喊聲。
黑暗中仍然有人從他身旁奔逃而過,他們奮力想要前往安全之地。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也沒有抗爭。
震驚的情緒,失血過多,精神上的重創,還有巨大的恐懼感,已經令他渾身麻痹、無法動彈了。
他沒法相信自己居然會遭遇這樣的事情。
怪獸以一種餓了好幾天的勁頭吞食著哈洛德的五臟六腑,它的後爪死死地踩在哈洛德的兩條腿上,前爪則將他的兩條手臂緊壓在水泥地面上。
這時哈洛德仍然沒有感覺到痛。
他想自己應該是為數不多的幸運者之一。
因為他應該會在真正的疼痛感襲來之前就喪失性命。
伊森
聽得出來人們正飽受折磨,無比恐懼。
憑聲音就可以判斷,一定有人遇上大麻煩了。
伊森喊道:「別停下來!繼續跑!」
他心裡想著:是不是又有一組人在臨近的隧道裡被怪獸襲擊了?
伊森不敢細想那會是怎樣的情形。
在這狹小而又密閉的隧道空間裡被怪獸追擊,該是多麼慘烈的場面啊!
當怪獸不斷逼近,人們爭相逃竄的時候,一定會彼此推擠,以致有人絆倒,接下來跌倒的人又會被正在逃命的人踩踏。
火把會從驚慌失措的人們手中掉落。
火苗會被溪水澆熄。
人們將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這時,跑在前面的伊森這組人的火光消失了。
伊森氣喘吁吁地問:「他們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赫克托爾回答道,「火光突然不見了。」
伊森靴子底下的溪流已經變得相當湍急,流動的溪水帶來了一股持續陰冷的寒風。
他們走出隧道,來到了一片佈滿岩石的河床。怪獸的嗥叫、嘶吼聲暫時被一陣湍急的水流聲蓋過了,可是在黑暗中他們只感覺到水流離自己很近,卻看不到它究竟在何處。
伊森抬頭望向山腰,看到幾支火把在山間的森林裡若隱若現。
他指著那火光對赫克托爾和瑪姬說:「你們跟著那火光追上去。」
「你要留下來嗎?」赫克托爾問道。
「我很快就會趕上你們的。」
好幾隻艾比怪獸的嗥叫聲壓過了瀑布飛濺的水聲。
「快走啊!」伊森喊道。
赫克托爾和瑪姬趕緊轉身朝樹林裡奔去。
伊森將一顆新子彈推入槍膛,然後爬到河床上方幾英呎高的一塊平坦岩石上。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週遭的黑暗環境,現在他能看清樹木的輪廓了,甚至還看到了遠處的小瀑布——在星空的映襯下,黑色的水流從幾百英呎高的出口呈弧形奔騰而下。
先前在隧道裡的那陣疾跑令伊森手腳痠痛不已,雖然現在非常寒冷,可他的內衣卻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一隻怪獸從隧道裡衝了出來,在河床上停下了腳步。
它正在打量周邊的新環境。
突然,它看到了伊森。
來吧!
它朝伊森奔來,腦袋歪向身體的一側。
當伊森射出的子彈擊中怪獸的心臟時,它一下子向後倒進了河水中。
又有兩隻怪獸從隧道裡衝出來了。
其中一隻撞上了先前倒下的同伴,於是發出了一陣低沉而急促的呻吟。
另一隻怪獸四肢並用,在佈滿岩石的河床上沿著最短的路線朝伊森奔來。
伊森又將一顆子彈推入槍膛,不偏不倚地擊向了它張開著的嘴巴裡。
當它跌落在地時,另一隻怪獸緊隨其後衝向伊森,而這時隧道口又出現了兩隻怪獸。
真是沒完沒了!
伊森上膛、開火。
剛衝出隧道口的兩隻怪獸也朝伊森奔來,而他覺得它們身後好像又響起了更多的嗥叫聲。
他一槍擊斃了前頭那隻怪獸,卻未能擊中第二隻的頭部。
他趕緊取出一顆新子彈上膛。
近距離開槍,擊中了第二隻怪獸的脖子。
鮮血噴濺在伊森的眼睛上。
他用衣袖抹了抹臉,這一瞬間卻看到又有一隻怪獸加入了戰局。
伊森上膛,瞄準,扣動扳機。
霰彈槍卻發出了「咔噠」的聲響。
該死。
那隻怪獸也聽到了槍的聲音。
它朝伊森猛撲過來。
伊森扔下子彈已經用光了的霰彈槍,拔出「沙漠之鷹」,一槍擊中了怪獸的心臟。
槍口冒出陣陣濃煙,伊森的心臟狂跳不已,這時他聽到隧道那邊湧起了更多的嗥叫、嘶吼聲。
快走,快走,快走!趕緊離開這裡!
他把手槍塞回槍套,抓起地上的霰彈槍,從蹲守的石塊上下來,在河床上的岩石堆和泥淖中跋涉前行,最後來到了松林中。額上的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令他的雙眼倍感刺痛。
前方有幾個火光在閃爍。
身後怪獸的嗥叫聲此起彼伏,不絶於耳。
他將霰彈槍背在肩上,一路狂奔起來。
過了一分鐘,他覺出身後怪獸的叫聲變得跟先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它們已經全都衝出了隧道。
數目可真不小。
他沒有回頭張望。
他不斷地前行。
不斷地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