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托比亞斯·漢索爾
漢索爾的遠征,懷俄明州西北部,六百七十八天前
色澤鮮艷的藻類植物覆蓋在水池邊緣,溫泉水從熾熱的池底冒著泡泡浮出水面,空氣中可以嗅到濃烈的硫黃味和其他好多種礦物質的氣味。
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漢索爾脫光了全身的衣服,然後將自己那件髒得發臭的大衣蓋在了其他衣物上面。他飛快地走過草地,滑進了水池裡,剛一入水他就發出了心滿意足的呻吟。
水池中央的水很深,而且非常清澈,呈天藍色。
他在靠近池岸、一英呎半左右深的池水中找到了一條光滑的長石塊,它的形狀簡直就是一張天然的躺椅。
如同天造地設一般自然。
跟這池溫泉相當匹配。
他就這麼躺進了大約40℃的池水中,雪花繼續飄飄灑灑地往下落。他不時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好享受這身心歡愉的時刻,好讓自己想起從前在便利而舒適的文明世界裡,真正像人一樣活著是什麼滋味。而且,那時的他不必像現在一樣隨時隨地都得為性命擔憂。
可是他沒辦法完全不去想自己身在何處、自己究竟是誰以及自己為何會待在此處這一系列事實。他腦子裡有個聲音——正是這個聲音讓他在這片廣闊的荒蠻之地得以存活了八百多天——正在低聲告誡他:停留在這個水池裡泡溫泉是非常愚蠢的做法。這樣的行為魯莽而任性。這裡並不是溫泉浴場。隨時都可能有成群結隊的艾比怪獸光臨此地。
通常他都非常謹慎,不過他也覺得這處溫泉池簡直就是天賜的禮物,而且他知道,在這裡泡溫泉的愉快回憶,將會支撐著他有氣力去應付在未來幾個星期裡可能會遇到的艱難險阻。再說了,在這暴風雪肆虐的時刻,地圖和指南針根本無法派上用場,所以在這惡劣天氣過去之前,他原本就被困在了此地。
他再度閉上雙眼,任由飛舞的雪花飄落在自己的眼睫毛上。
他聽到遠處傳來了聲響,有點類似於水柱從鯨魚的噴水孔衝出來的聲音——一個較小的間歇泉眼又開始噴水了。
他頗感意外地發現自己竟因此而露出了笑容。
他最初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他在父母家地下室一本《不列顛百科全書》上看到過的一張褪色的彩色照片——一群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群眾站在黃石公園的木板人行道上,觀看著老忠實間歇泉噴出沸騰的礦泉水。
從孩提時代開始,他就一直渴望著有一天能來到這裡。只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第一次造訪黃石公園竟然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竟然會是在兩千年後一個幾乎已經變成地獄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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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索爾抓起一小撮碎石片,打算用它們將附著在皮膚上形同盔甲的污垢刮下來。他朝水池中央緩緩走去,深吸一口氣,然後潛入到足以沒過頭頂的深水中。
這是他好幾個月來第一次將自己洗得如此乾淨而徹底。他爬出水池,坐在被霜覆蓋的草叢裡,讓身體慢慢降溫。
不斷有蒸汽從他的雙肩往上升騰。
被熱水泡過以後,他覺得有些頭昏眼花。
空氣中瀰漫著泉水的熱氣和星星點點的雪花,草地另一端高高聳立著的常青樹如鬼魅般若隱若現。
不一會兒……
一個原本被他視為灌木叢的東西竟開始慢慢移動起來。
漢索爾嚇得連心跳都差點兒停止了。
他坐直了身子,眯縫著眼睛想要看個究竟。
他沒法判斷那東西和自己的確切距離,可是肯定在一百米之內。從他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很容易讓人覺得那是一個人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爬行,不過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人類存在了。最起碼,在那道環繞在松林鎮四周、頂部附有帶刺鐵絲網的通電圍柵之外不可能還有人類了。
唔,不對,事實上還有一個。
那就是他自己。
那個身影和漢索爾的距離漸漸縮短了。
噢,不。
還不止一個身影呢。
總共有三個。
你這個該死的蠢貨。
他現在全身赤裸,唯一的防禦武器——一把.357口徑的左輪手槍——被塞在了他放在水池另一端的大衣口袋裏。
可是,就算他將自己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握在手裡,也沒有把握能在能見度極低的暴風雪天氣下近距離擊敗三隻怪獸。要是他事先有所準備,並且趁它們離自己還很遠的時候就發現了它們,那麼他興許可以先用溫徹斯特步槍擊斃其中兩隻怪獸,然後再用左輪手槍近距離打爆最後那隻怪獸的頭。
現在想這些根本就沒有用。
它們正朝水池這邊走來。
漢索爾悄無聲息地回到水池裡,只把頭露在水面上。瀰漫在池子上方的水氣讓他幾乎看不見它們,而他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它們也同樣看不見他。
隨著怪獸離水池越來越近,漢索爾繼續往下沉,最後只剩下兩隻眼睛還露在水面上觀察。
朝他走來的是一隻成年雌性怪獸和兩隻瘦長的小怪獸的組合,兩隻小怪獸的體重大約都在一百二十磅左右——這樣的體格輕而易舉便能置人於死地。他以前曾見過體形比它們還小的怪獸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敗了一頭成年野牛。
那只雌性怪獸的體型差不多是兩隻小怪獸加起來那麼大。
只剩下六十英呎遠了,漢索爾看著那只雌性艾比怪獸在他的衣服和背包旁邊駐足停留下來。
它低下頭,將鼻子湊到他的大衣上嗅了又嗅。
兩隻小怪獸來到它身旁,也跟著用鼻子嗅大衣的氣味。
漢索爾略微上浮了一點點,剛好將鼻子露出水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次下沉,這次他不斷地呼出肺部的氣體,讓身體一直往下潛。
很快,他便得以坐在水池底部的岩石地面上。
無數滾燙的小水柱紛紛從他雙腿下面的細小岩縫裡噴射出來。
他閉上雙眼,隨著肺部的壓力和疼痛感逐漸增強,他對氧氣的渴望也愈發強烈了。
他將幾根手指甲用力地扎進了大腿肌肉裡。
想要呼吸的願望還在加強。
已經到了難以抑制的地步。
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繼續忍下去的時候,便將頭部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謝天謝地,那三隻怪獸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在水池裡慢慢轉動身子,一點一點地轉動……
突然,他像被凍住了似的瞬間停了下來。
他感到自己根本抑制不住心裡突然湧起的想要把身子轉回去,然後馬上逃跑的衝動。
水池邊,一隻小怪獸正把頭湊到水面附近,他和它之間的距離甚至還不足十英呎。
小怪獸一動也不動。
它的頭微微歪向一側。
就像一尊雕像。
難道它是在觀察自己的倒影嗎?
漢索爾見過的怪獸數不勝數,不過大都是透過步槍上的瞄準器,遠遠地觀察它們。
他還從未在沒被怪獸發現的情況下,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它們。
他沒法讓自己的視線離開怪獸的心臟:它在半透明的皮膚下面跳動著,每搏動一次,血液便通過紫紅色的動脈被輸送出去。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不清,漢索爾覺得自己就像是隔著一層薄薄的石英板觀察那隻怪獸。
它的一雙黑色眼睛令漢索爾聯想到了黑鑽石——堅硬並且不像這個世界的產物。
奇怪的是,令他感到焦慮不安的其實並非怪獸那可怕的外形特徵。
而是在它那尖利的爪子、鋒利的牙齒和破壞力十足的體格之下所隱藏著的人性。這些怪獸無疑是從人類演變而來,現在這整個世界都是它們的了。據戴維·皮爾徹——漢索爾的老闆、松林鎮的創造者——估計,僅在美洲大陸,艾比怪獸的數量就有五億只左右。
瀰漫在水面上的蒸汽很濃,可是漢索爾不敢冒險滑回水裡去。
他只能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
那只小怪獸繼續仔細觀察著自己的倒影。
要是它看到了他,那麼他就死定了,除非……
遠處的雌性怪獸發出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嗥叫。
池邊這只小怪獸立即揚起頭來。
雌性怪獸又叫了一聲,它的聲音裡充滿了危機四伏的緊張感。
小怪獸急忙朝它奔去。
漢索爾聽到三隻怪獸離開水池,漸漸遠去。少頃,他儘可能保持身體不動,僅僅快速轉頭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怪獸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漫天的暴風雪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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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索爾想等到雪停了再走,可是這雪卻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他從水池裡爬了出來,將池邊大衣上積了三英吋厚的雪沫抖掉,然後擦乾兩隻腳,把它們伸進了自己的靴子裡。
他穿上被雪浸濕了的大衣,抓起地上的其餘行李,然後慢跑著穿過草地,進到松樹林中。他彎腰鑽進了一片由低垂的松枝構成的冠蓋下面,樹蔭下的這片空間給人一種進到茅草屋裡一般的安全感。他渾身顫慄著將手中的物品放在地上,接著打開了背包。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把松蘿,其下是他在下第一場雪那天的清晨蒐集的一包乾火絨,他還記得那天清早的天空中積聚著厚厚的烏雲,看上去就像鋪陳著一塊巨大的灰色床墊。
他用燧石和鐵塊取火,點燃了乾火絨。
當一簇與松蘿綁在一起的細小樹枝也被火引燃之後,他將手邊可及之處的稍大樹枝掰下來,用膝蓋折斷,然後放進了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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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得很旺。
他不再感到寒冷了。
他脫光衣服站在熾熱的火焰旁,火焰烘乾了他身上殘留的水氣,也烤乾了濕衣物。
很快他便重新穿好了衣服,舒舒服服地靠在松樹幹上,把兩隻手湊到篝火邊取暖。
在他所處的這片不受氣候影響的隱匿角落之外,雪花依然不斷地飄落到草地上。
夜晚已悄然降臨。
他感到很暖和。
渾身乾爽。
而且暫時……
尚未死去。
總而言之,在這個糟糕透頂的新世界裡,對一個度過了漫長而寒冷的一天之後的人來說,他所期望的不就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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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透過頭頂上的樹枝空隙看到的是深藍色的天空,而且他發現樹林旁草地上的積雪已經厚達一英呎。
篝火早在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熄滅了。
草地上的小樹被積雪壓彎了腰,看起來就像一座座小拱橋。
托溫泉的福,數月來漢索爾還是第一次在早上掙扎著起身時沒覺得身體像生鏽的鉸鏈一般僵硬。
他很口渴,可是他帶的水已經在夜裡結成了冰。
他吃了一點點牛肉乾,以此來緩解自己每天早晨醒來時都會有的饑腸轆轆的感覺。
他舉起步槍,透過瞄準鏡觀察草地上是否有什麼危險。
此時的氣溫比昨天低了十幾度——大概已經是零下十幾度了吧——而從溫泉池裡冒出的熱氣積聚在池面上方,如同一朵永遠也不會散去的雲。
在一派遼闊的冬景之中,漢索爾看不到任何動靜。
他掏出指南針和疊成一小塊的地圖,隨即將背包用力舉起,背在背上。
片刻之後,漢索爾從低垂的松枝下爬了出來,開始穿過草地。
天氣很冷,幾乎沒有什麼風,太陽即將升起。
他在草地中央停下了腳步,透過溫徹斯特步槍的瞄準鏡觀察四周的情形。
起碼在此時此刻,這個世界只有他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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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穿越草地。
隨著太陽漸漸升起,經雪地反射後的陽光變得非常刺目。他本想停下來把太陽鏡找出來戴上,可是卻發現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就在不遠之外了。
一眼望去,那一片區域全是美國黑松。
那些樹高達兩百英呎,有著又直又細的樹幹和狹窄的樹冠。
在這樣的森林裡行進將變得更加危險。當漢索爾來到森林邊緣的時候,從大衣的內兜裡掏出了他的.357口徑左輪手槍,並檢查子彈是否上好。
森林的地勢逐漸升高。
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將星星點點的金光灑在了林中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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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索爾爬上了山頂。
一個如寶石般散發著溫潤亮光的湖泊映入了他的眼簾,靠近岸邊的湖水已經結了冰,可是湖中央的水依然在微微蕩漾著。他坐在一塊被曬得褪色了的樹樁上,將步槍的槍托架在肩上。
湖面非常遼闊。漢索爾檢查了一下湖岸邊的情形,確定在自己即將前往的方向除了純白發光的積雪之外,就別無他物了。
在相反的方向,他看到兩英里之外有一隻巨大的熊躺在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的雪地上,它的脖子被身旁一隻雄性怪獸咬斷了,此刻那怪獸正從熊肚子裡掏出長長的腸子來。
漢索爾開始沿著緩坡往下走。
到了湖岸邊,他再度掏出地圖研究了一番。
森林離湖很近,他沿著湖泊和森林之間的通路行走,繞到了湖的西面。
在雪地裡跋涉令他精疲力竭。
漢索爾將步槍從肩上取下,隨即在湖岸邊一屁股坐了下來。近距離觀察之後,他發現湖面結的冰其實並不厚,只有極薄的一層,大概是昨晚氣溫陡降時才剛結的冰。今年的初雪來得很早,實在是太早了。根據他的估算,現在應該還是七月。
他再次檢查了一下湖岸邊的情形。
他身後便是森林。
森林裡一絲動靜也沒有,不過湖對岸的那隻怪獸此時已經將它的整個腦袋都埋進了大灰熊的肚腹裡,兀自狼吞虎嚥起來。
漢索爾背靠在自己的背包上,然後掏出了地圖。
這裡沒有風,太陽在他頭頂上綻放著光芒,他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熱愛早晨——這無疑是他在一天當中最喜歡的時光。在晨光中行走時,由於不知道這一天會有怎樣的經歷,所以心裡滿懷著希望。而午後的時光是情緒最難挨的,這時太陽漸漸西沉,並且他知道自己又得在戶外獨自度過一個漫長的黑夜,同時還將時刻面臨死亡的威脅,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
不過至少就此刻而言,黑夜降臨還讓他覺得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在不知不覺當中,他的思緒又飄向了北邊。
飄向了松林鎮,那地球上的最後一個小鎮。
飄向了他抵達通電圍柵並回到安全之地的那一天。
飄向了位於第六大道的那座維多利亞式房屋。
還飄向了那個他不知道為何會令自己愛她愛得發狂的女人。正是為了她,他才心甘情願地放棄了自己在2013年的生活,自願進入生命暫停裝置待上兩千年,他甚至並不知道自己醒來後將會面對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只知道,那個世界裡有特麗薩·柏克,而她的丈夫伊森則早就死去了,僅憑於此,便足以令他博上一切。
他將地圖和指南針對照著看。
在這片區域中,最為突出的地標是一座曾經被稱作謝裡丹山的高達一萬英呎的山峰,其頂部一千英呎的高峰位於林木線以上,白雪皚皚的頂峰與紫色的天空相映成趣。那裡風很大,不斷飄落的雪花被吹得四散飛舞。
在最佳條件下,只需一個小時便能攀到頂峰。
可是倘若踩在新近落下的積雪中攀爬的話,就得花上兩三個小時了。
此刻,謝裡丹山的頂峰暫時成了他心目中北方的象徵。
那裡是他家的方向。
理查德森夫婦
鮑勃從車上下來,隨即輕輕關上了身後的車門。
森林裡一片寂靜,鎮上怪獸的嗥叫聲感覺很遙遠。
他朝車子前面走了一段路,試圖理清頭緒。
逃離小鎮是正確的選擇。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活到現在。
車裡的座艙頂燈熄滅了。
他被一團黑暗包裹著。
他坐在柏油路面上,將臉埋在雙膝之間,輕聲哭了起來。過了一分鐘,他身後的車門打開了,車裡的燈光照亮了路面。
他在松林鎮的妻子朝他走了過來。
「我不是跟你說了我需要獨處一會兒嗎?」鮑勃說。
「你哭了?」
「沒有。」他擦了擦眼睛。
「噢,天哪,你真的在哭呢。」
「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為什麼要哭?」
他伸手指著小鎮的方向,「難道這還不夠嗎?」
她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你有自己愛的人,對嗎?」她說,「我是說在你來松林鎮之前。」
他並沒有作答。
「她是你的妻子嗎?」
「他是男的,他叫……」
「男的?」
「他叫保羅。」
他們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柏油路面上。
兩人都沉默了許久。
最後是芭芭拉打破了沉寂,「這一切對你來說一定糟透了。」
「我相信這對你來說也差不多。」
「可你從來沒表現出你竟然是……」
「我很抱歉。」
「我也一樣。」
「你又有什麼錯呢?這一切都不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芭芭拉。你以前從沒結過婚,是嗎?」
「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噢,天哪,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又有什麼錯呢?」芭芭拉笑道,「一個五十歲的老處女……」
「和一名男同性戀者。」
「這聽起來真像垃圾肥皂劇的情節。」
「誰說不是啊!」
「你和保羅在一起有多久?」
「十六年。我只是無法相信他已經死了,你知道嗎?他竟然已經死去兩千年了,而我還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我會和他再度重逢。」
「或許你們最後還是會重逢的。」
「謝謝你這麼說。」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在過去的五年裡,你就是我的一切,鮑勃。你總是尊重我,也體貼地照料我。」
「我想我們都已經盡到最大努力去過好這裡的生活了。」
「而且我們一起做的英式小鬆餅真的非常好吃。」
這時遠處傳來了陣陣槍響,在山谷裡迴蕩著。
「我不想今晚就死去,親愛的。」她說。
他捏了捏她的手,「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你放心好了。」
比琳達·摩瑞恩
老婦人坐在一張皮製躺椅裡,小腿平放在展開的擱腳板上,她的大腿上放著一個餐盤。藉著昏暗的燭光,她在玩一種單人紙牌接龍遊戲,正伸手將一張張撲克牌翻開。
她隔壁的鄰居一家正受到怪獸的攻擊,傳出陣陣淒厲的喊叫。
她兀自低聲哼著小曲。
她翻出了一張黑桃J。
她把這張牌壓在中間那一列的紅桃Q下面。
緊接著她又翻出了一張方塊6。
這張牌被她壓在了黑桃7下面。
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撞響了她家的前門。
她不以為意,繼續翻著紙牌。
然後把翻開的紙牌放在合適的位置。
前門又被猛撞了兩下。
伴隨著「咣當」一聲,前門被撞得脫離了合頁,旋即倒在了地上。
她從牌堆裡抬起頭來。
一隻怪獸爬進了屋內,當它看到坐在椅子裡的比琳達時,便開始咆哮起來。
「我知道你會來。」她說,「只是沒料到你會過這麼久才來。」
梅花10……唔……這張牌沒有地方可以放,只好放回牌堆裡。
怪獸朝她靠近,她凝視著它那雙又小又黑的眼睛。
「難道你不知道未經邀請就進到別人家裡是非常沒禮貌的行為嗎?」她問道。
聽到她的聲音,它突然停了下來,歪著腦袋看著她。
大量的鮮血——無疑是來自她的某位鄰居——順著它的胸口滴落到地板上。
比琳達放下另一張撲克牌。
「我現在玩的是單人紙牌遊戲,所以你沒法參與。」她說,「再說了,我也沒有茶水來招待客人。」
怪獸張開嘴巴,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響亮而刺耳的嗥叫,猶如從一隻可怕的鳥兒嘴裡發出來的叫聲。
「這不是你本來想發出的聲音。」比琳達厲聲說道。
怪獸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比琳達放下了最後一張撲克牌。
「哈!」她一邊拍手一邊說道,「這局我贏了!」
她將餐盤裡的所有撲克牌都收攏成一疊,然後再分成大致均等的兩疊,開始洗牌。
「這種單人紙牌接龍遊戲我可以玩上一整天。」她說,「我發現人生中最好的伴侶有時候竟然是自己。」
怪獸喉嚨裡再次發出了一聲虛張聲勢的咆哮。
「你馬上給我閉嘴!」她高聲喝道,「我可不允許有誰在我家裡用這種態度對待我。」
怪獸的咆哮聲立刻轉變成了類似「咕嚕咕嚕」的柔和聲音。
「這樣就好多了。」比琳達邊說邊準備開始一局新的接龍遊戲,「很抱歉剛才對你大吼大叫,我有時候的確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伊森
前方的火光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是他完全看不清周圍的情形。
他每走幾步就會跌倒一下,兩隻手也因為在黑暗中不斷推開擋路的樹枝而被劃得傷痕纍纍。
他心想:那些艾比怪獸能追上我們嗎?他們是靠什麼進行追蹤的呢?是氣味、聲音、視覺,還是三者都有?
他離前方的幾束火把已經非常近了。
藉著火光,他已經能看到小組的其他成員了。
伊森走出樹林,來到了岩壁底部。
已經有人像螞蟻一樣排成一列,朝著岩壁上方攀爬起來了,他們當中一些人手裡握著火把,光芒如同聖誕燈飾一般懸在峭壁上。
伊森只在上回試圖打入「漫遊者」——凱特和哈洛德的秘密組織——內部時,走過一次這條路線。
一條條鋼纜以一連串極為蜿蜒曲折的「之」字形結構被固定在岩壁上,鋼纜下方的岩石表面上有許多人工鑿出來的凹痕,便於人們在攀爬時抓握和踩踏。
有十來個人正站在峭壁底部,排隊等候著開始攀岩。伊森試著在這些人當中尋找自己的家人,可是他們並不在裡面。
赫克托爾朝他走來,「這可不是個好主意。」他說,「讓孩子們也在黑暗中抓著鋼纜攀岩。」
這話令伊森想到了本傑明,他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想下去了。
「追來的怪獸多嗎?」赫克托爾問道。
「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們能應付的數量。」
伊森聽到半山腰的樹林裡傳來了樹枝被折斷和踩踏的聲音。
他還有滿滿一袋十二號口徑的子彈,他一邊將子彈填入彈匣,一邊密切觀察著林木線。
當他將最後一顆子彈填入彈匣之後,用霰彈槍對準了樹林。
他心裡想著:現在還不行,我們還需要再多一點的時間,再多一點點就好。
赫克托爾拍了拍伊森的肩膀說:「輪到我們了。」
他們順著岩壁往上爬,手裡抓著冰冷的鋼纜。
當伊森來到第三個轉折處時,從他腳下的森林裡傳出的嗥叫和嘶吼聲已經到了振聾發聵的地步。
彷彿陣陣可怖的鬼哭狼嚎。
離他最近的火把在他上方二十英呎左右,不過今晚天空中繁星的光芒足以讓他看清岩壁上的路線。
伊森低頭看了看峭壁下方,發現有一隻怪獸已經鑽出了樹林。
緊接著第二隻也出來了。
然後是第三隻。
又出來了五隻。
隨即又出來了十隻。
很快,岩壁底部已經聚集了大約三十隻怪獸。
他繼續向上攀爬,集中注意力去抓握鋼纜,並努力確保自己每一步都踩得穩穩噹噹的。可是每次當他往下瞄的時候,都會發現聚集在岩壁底部的怪獸比先前更多了。
沒過多久,他已經來到了垂直向上的岩壁區域。
他很想知道特麗薩和本傑明現在情況如何。
他們是不是平安地待在「漫遊者」的山洞裡呢?
突然,他聽到從自己的正上方傳來了一個人的尖叫聲。
那聲音和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音量也越來越大,最終來到了他的頭頂上方。
伊森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男人正飛快地往下墜落,他拚命撲打著雙臂,瞪得大大的眼睛裡全是恐懼。
他與伊森擦肩而過,當兩人處於同一高度時,距離還不到兩英吋,可這麼短的距離足以決定人的生死。他的頭撞在了伊森腳下二十英呎外的岩架上,整個人被彈得翻了個觔斗,隨即便悄無聲息地往森林地面繼續墜落。
天哪!
眼前這可怕的一幕令伊森覺得兩腿發軟。
他的左腳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他將身體前傾,靠在岩壁上,用手緊緊地抓著一個把手點,然後閉上了雙眼,讓驚嚇所帶來的恐慌感漸漸平息。
他終於再度平靜下來了。
伊森抓著生鏽的鋼纜,一步一步地向上繼續攀爬,底下那群怪獸正爭先恐後地搶食先前失足跌下峭壁的男人的身體。
伊森來到了用厚木板搭建而成的便道。
這塊六英吋寬的木板橫貼在岩壁上。
赫克托爾已經走到了木板中央。
伊森跟了上去。
他們與腳下那片森林的距離差不多有三百英呎。
森林那一邊,漆黑空間裡的某處便是松林鎮了,沒有一點燈火,可是卻充斥著淒厲的尖叫聲。
伊森發現下方的岩壁似乎有些動靜。
幾個白色的影子正朝他所在的方向爬上來。
他朝赫克托爾喊道:「它們爬上岩壁了!」
赫克托爾低頭往下看了看。
艾比怪獸正以無所畏懼的姿態飛快地沿著岩壁向上攀爬,看起來它們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從峭壁上跌落下去。
伊森停下腳步,用一隻手握住了鋼纜,然後試著將手中的莫斯伯格930霰彈槍握好,好讓它處於便於射擊的狀態。
可是他很快就發現,在目前的處境之下,他沒法獨立完成這件事。
於是他朝赫克托爾喊道:「你到我這裡來!」
赫克托爾在狹窄的木板上艱難地轉了個身,然後朝伊森走來。
「我需要你抓住我的腰帶。」伊森說。
「為什麼?」
「因為這裡沒有足夠大的空間讓我能站穩並瞄準。」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用一隻手握緊纜繩,再用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腰帶。我要從那塊岩架探出身去瞄準射擊。」
赫克托爾橫向移動著腳步,走完最後一段路程來到了伊森身旁,繼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帶。
「我想你的腰帶應該是扣好的吧。」他問道。
「你真幽默。你抓緊了嗎?」
「抓緊了。」
不過伊森還是停頓了三秒鐘,平息了自己的緊張情緒,然後才鼓起勇氣開始行動。
他放開手中的鋼纜,把霰彈槍的肩帶從肩上取了下來,隨即將夜視瞄準鏡對準了下方的岩壁。
該死!
十隻怪獸正擠成一團向上攀爬。伊森試著集中注意力,努力排除內心的恐懼感,可是先前那個男人從他身旁墜落,一頭撞在岩架上的那一幕卻始終浮現在他腦海裡。
起初那個男人在尖叫。
被撞擊後又無聲地墜落。
先是尖叫。
然後無聲。
伊森感到胃部一陣絞痛,頭也有些眩暈,身邊的世界似乎正快速衝向他,但與此同時又好像是在飛快地遠離他。
得振作一點。
伊森瞄準了领頭的那隻怪獸,然後扣動扳機。
霰彈槍的巨大後坐力將他向後推往岩壁,子彈爆炸的聲響貫穿整個山谷,傳向西面的岩壁,然後又反彈了回來。
子彈擊中了领頭的那隻怪獸。
它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嗥叫,隨即從岩壁上翻身跌落,途中又撞上了緊隨其後的四隻怪獸,它們就像被擊中的保齡球瓶一樣四散跌落。
然而跟在那群先頭兵後面的怪獸們卻牢牢地貼在岩壁上。
它們已經爬到了距離厚木板還不足六十英呎的地方。
伊森再一次前傾身體,他聽到身後傳來了赫克托爾的呻吟聲,他猜想可能是因為纜繩割傷了鋼琴家纖細的手指。
剩下的怪獸吸取了前車之鑒,已經在岩壁上分散開來。
伊森不疾不徐地從左至右一一瞄準、射擊。
彈無虛發,沒有一隻怪獸得以逃脫。
伊森看著它們在黑暗中墜落,途中又撞落了好幾個剛開始往上攀爬的夥伴。
他的子彈已經用光了。
「好了。」伊森說道。
赫克托爾將他拉回到木板上,他倆匆匆走完了這段木板路,繞到了山洞附近。
兩人從一塊較寬的岩架上快速走過,然後進入了一條山中隧道。
伊森在隧道裡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正前方那扇通往山洞的門也是緊閉著的。
他用力地敲打木門。
「外面還有兩個人!快開門!」
內側的門閂被拉開,緊接著,隨著「嘎吱」一聲響,木門被打開了。
伊森第一次來這裡時並沒有注意到這扇門,但現在他仔細打量著它。這門是用灰泥黏合一根根橫向擺放的松木條構建而成的。
他跟著赫克托爾進到門裡。
凱特在他身後把門關上,然後用一根粗大的鋼條作門閂,推進孔眼。
伊森說:「我的家人……」
「他們都在這裡,很安全。」
他搜尋一番之後,看到妻子和兒子都站在舞台旁邊,於是朝他們比了一個「我愛你們」的手勢。
伊森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個山洞的占地面積有好幾千平方英呎,為其照明的光源是從低矮的岩面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一盞盞煤油燈。
洞內各處都擺放著一些傢俱。
伊森左手邊有個吧檯。
舞台在他右手邊。
吧檯和舞台看起來都不怎麼牢固,像是用廢棄的木料湊合著搭建起來的。山洞後方有個大壁爐,已經有人在著手準備生火了。
伊森看了看,這裡總共只有一百個人左右,人們一小群一小群地圍聚在火把四周,一雙雙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閃閃發光。
他問:「其他幾組人在哪兒?」
凱特搖了搖頭。
「就只剩下我們了嗎?」
她眼裡迅速盈滿了淚水,伊森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擁抱著她,「我們會找到哈洛德的。」他說,「我向你保證。」
怪獸的嗥叫聲在木門外的隧道裡此起彼伏地迴蕩著。
「我們的戰士在哪裡?」伊森問道。
「都在這裡。」
他看到六個被嚇得面無血色,以極不熟練的動作握著槍的人。
用「烏合之眾」來形容他們應該很恰當吧。
伊森再次察看了一下那扇木門:門閂是一條直徑約半英吋的實心長鋼條,其長度足以橫跨這扇寬約五英呎、與門洞完全貼合的拱門,門閂的鎖扣看起來也相當牢固。
凱特說:「我們可以出去守在門外,對準任何試圖進入隧道的東西開槍。」
「我覺得這樣不妥。首先,我們並不知道它們的數量有多少,而且……」伊森看著周圍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我並非有意冒犯各位,可是你們當中有多少人在目前這種精神壓力極大的狀態下還能精準射擊呢?那些怪獸並不容易對付。至於你們當中握著.357口徑左輪手槍的人,你們能做到一槍就打爆怪獸的頭嗎?不行,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待在這裡面,同時祈禱它們不會撞破大門闖進來。」
伊森轉過身去對著其餘的人喊話:「我希望你們都能移動到裡面那堵牆的旁邊去,目前我們還沒有脫離險境,請大家都保持安靜。」
人們紛紛開始離開舞台和吧檯,朝著山洞後壁邊的沙發區移動。
伊森對凱特說:「我們就留在這扇門跟前,射殺任何試圖闖入門內的東西。彈藥包在哪裡?」
一名在鎮上奶牛場工作的年輕男子說道:「在我這裡。」
伊森從他手中接過彈藥包,將其放在地上,隨即蹲了下來,說道:「請給我一點光。」
瑪姬將手中的火把舉到伊森頭頂上方。
他在彈藥包裡翻找著,從中取出了一盒溫徹斯特步槍子彈供自己使用,然後將包裡的備用彈藥分發給其他各人。
伊森後退到離松木門二十英呎遠的地方站定,往彈匣已裝滿的莫斯伯格930霰彈槍的槍膛裡又塞入了一顆子彈,這時整個山洞都被一陣令人不安的寂靜所籠罩。
瑪姬和另一個手握火把的人站在一眾「戰士」身後。
凱特站在伊森身旁,她手裡握著自己的霰彈槍。伊森能看出她已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此時正竭力支撐著自己不要垮掉。
突然間,門外面的隧道有了一些動靜。
凱特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
伊森能覺出一場惡戰即將臨到。他回頭看了看身後,試圖從人群中找出妻子和兒子的身影,可是他們已經隨著大部隊退到靠近岩洞後壁的黑暗區域了,所以無從看清。他已經做好了自己或將死去的心理準備,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妻子和獨生子被怪獸殘忍殺害並生吞活食。倘若這樣的事情果真發生了,那麼無論他是否能最終脫險,都無法再繼續活下去。
如果怪獸撞破了那扇門,而同時闖入的怪獸數量又超過了十隻,那麼這個山洞裡的所有人都將悲慘地死去。
他原以為會聽到嗥叫聲,可是從門外傳來的卻是利爪敲打在隧道的石頭地面上的聲音。
有東西從門背面的松木上刮過,隨即又開始在金屬把手附近不斷刮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