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
泰德的住處位於四樓,他的宿舍面積比其他員工大了一倍,這是他作為最早加入戴維·皮爾徹核心圈子的成員所得到的特別優待。他已經在這間狹小的宿舍裡住了整整十四年,這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擺放在適當的位置上,整個房間瀰漫著一種像家一樣的令人覺得自由而舒適的凌亂感。
在基地裡生活,工作和休閒兩個組成部分以某種奇特的節奏交替進行著,這裡的人們大多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從中找到平衡。無論你就職於哪個部門,工作任務都相當繁重。每週得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個小時。可是即便如此,每個人也只能勉強完成當日的既定工作任務。身為監控小組組長的泰德,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周工作時間少於七十個小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可是更大的考驗在於,他自己又該如何安排每週除了工作和睡眠之外的另外幾十個小時的自由支配時間。他不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但即便每天只是通過監控室的顯示屏觀察松林鎮的居民們,他還是覺得自己工作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跟居民們相處。所以,他很希望工作之外的時間能夠以獨處的方式度過。
他曾試過繪畫。
以及攝影。
甚至還試過編織和大量運動,為的就是打發時間。
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在基地裡偶然發現了一台年代久遠的安德伍德牌觸摸達人5號打字機。他把這台打字機連同好幾箱打印紙都搬回到自己的住處,然後在房間的角落裡擺放了一張小小的打字桌,這樣一來,他便在宿舍裡擁有了一個舒適的打字區。
他這輩子始終都覺得自己終有一天能寫出代表美國精神的主題小說。
可是現在美國已經不復存在了,事實上,這個地球上以往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那他還能寫什麼呢?
換句話說,既然人類已經處於瀕臨滅絶的邊緣,那麼文學和藝術創作又有什麼意義可言呢?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當他開始用手指敲擊打字機上老舊的按鍵——這些按鍵已經被磨損得幾乎看不見上面的字母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喜歡寫作,也喜歡用手指按壓打字機鍵盤的感覺。
當他坐在打字機前的時候,面前沒有屏幕。
他享受著有觸感的悅耳「咔噠」聲,嗅著紙張被緩緩捲入時所散發出的油墨香氣,同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起初,他試著創作一部偵探小說。
可後來卻無疾而終。
接下來他又開始寫自己的傳記,但很快就因懶得去回想過往的經歷而放棄了。
自那以後又過了兩個星期,他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既然每天都盯著監控顯示屏,觀看好幾百號人以絶望程度各不相同的內心狀態過著日子,那麼他完全可以以松林鎮的居民為主角寫一部小說啊。他可以先記述他們以往的人生經歷,再描寫他們在松林鎮的融合過程,同時試著揣摩他們內心的想法和恐懼感。
於是他便認真地寫了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在他腦海中湧現。當他按照預先的設想寫完成千上萬個關於人們在松林鎮生活的故事之後,擺在桌子上的稿紙已經累積得像一堆厚厚的積雪那麼高了。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處置這些故事。
他想像不出會有誰想要閲讀它們。
他將這部小說的書名暫定為《松林鎮的秘密生活》,他預期的理想封面是住在山谷小鎮裡每一位居民的臉部照片集錦。他得先把書寫完,然後才能考慮後續事宜。然而如今他卻遇到了一個困擾:這本書看起來壓根兒就沒法收尾,人們在松林鎮的生活仍在繼續,不斷有新的事情發生。有人死去,也有新人復活後住進小鎮。如果一本書裡的故事永遠沒有終結,那這本書如何才能收官並出版呢?
可是,當泰德昨天晚上坐在皮爾徹的辦公室裡,透過屏幕牆看到一大群怪獸襲擊小鎮的畫面時,這個問題便有了悲劇性的答案。
松林鎮的「上帝」突然而迅速地為小鎮帶來了終結,這就是小說故事的大結局。
#
一大早就有人敲響了泰德宿舍的房門。
他還沒有起床。在剛剛過去的那一整夜裡,他一直躺在床上恐懼擔憂著,渾身乏力,猶豫不決。
他說:「請進。」
他的老朋友戴維·皮爾徹推開門走了進來。
泰德一整夜都沒有睡著,而皮爾徹看上去應該也是徹夜難眠。
老頭子顯然非常疲倦,泰德從他眯縫著的眼睛裡看出他還沒從昨夜的宿醉中徹底清醒過來,而且他嘴裡仍然散發著那瓶上好蘇格蘭威士忌的氣味。皮爾徹臉上已經冒出了一些鬚渣,甚至連他那光禿禿的頭頂上也鑽出了幾根極短的灰白色頭髮。
皮爾徹走到泰德的打字桌旁,將下面的椅子拉出來,然後拖到床前坐下。
他看著泰德,半晌沒有說話。
他終於開口道:「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告訴你什麼?」
「跟你的小組成員有關的事情。你對我說你想自己處理這件事,你說你會查明是你的哪一個手下幫助柏克治安官策劃了這次叛變。」
泰德嘆了口氣,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摸到床頭櫃上鏡片厚厚的眼鏡,將其戴在臉上。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穿過的那件髒兮兮的短袖襯衫,領帶都沒有取下來。他的褲子也沒換過,甚至連鞋子都還在腳上。
昨天晚上在皮爾徹的辦公室裡,泰德覺得很害怕。
而此刻的他只是覺得疲憊和憤怒。
他非常憤怒。
他說:「昨天你跟我說,柏克掌握了一些除了憑藉監控小組成員的幫助之外便無法獲得的信息,你能告訴我你指的是什麼信息嗎?」
皮爾徹向後靠在椅背上,蹺起了二郎腿。
「不,這我不能說。我只是希望身為監控小組組長的你,能做好你他媽的分內的工作。」
泰德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泰德說,「不過沒關係,我知道那是什麼信息。其實我昨天晚上就該告訴你的,可是我那時實在太害怕了。」皮爾徹歪著頭,滿臉困惑。「我找到了你和帕姆殺害你女兒的那段錄影。」
接下來,泰德的宿舍裡只剩下了令人難堪而痛苦的沉默。
「是因為柏克治安官來找你求助嗎?」皮爾徹開口打破了沉寂。
「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來思考自己應該怎麼做。」泰德把手伸進衣兜,取出了一小塊外形類似雲母片的存儲器。
「你把那段錄影複製下來了?」皮爾徹問道。
「是的。」
皮爾徹低下頭看了看地板,然後又抬起頭來看著泰德。
他說:「你明明知道我為我們的偉大計劃付出了多少心血。我當時的一切付出都是為了讓我們能在兩千年後的今天坐在這裡。我們是這個世界僅存的人類。我拯救了……」
「凡事都應該有一個界限,戴維。」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你殺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幫助一個地下組織……」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殺害阿莉莎都是不對的。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當我還生活在從前那個世界時,就做出了選擇。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事比松林鎮更為重要,一個也沒有!」
「甚至包括你的女兒在內嗎?」
「對,甚至包括我親愛的阿莉莎。你以為……」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老頭子的臉頰往下流,「你以為我想要這樣的結果嗎?」
「我已經搞不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了。你害死了全鎮的居民,你殺掉了自己的女兒,你還在多年前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何處才是盡頭?你的界限在哪裡?」
「對我來說,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界限。」
泰德用手指在儲存器上輕撫了一下。他說:「你仍然還有贖罪的機會。」
「你在說什麼啊?」
「你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把一切事情都坦白交代。你要告訴他們你對阿莉莎做了什麼,以及你對松林鎮的居民做了什麼……」
「他們當中沒有人會理解的,泰德。連你也不理解。」
「這麼做不是為了博取他們的理解,而是因為你應該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為了你自己的靈魂,戴維。」
「讓我來告訴你吧。在我這一生中,人們不理解我為什麼會為了獲得成功而不惜一切代價。連我妻子也不理解,阿莉莎同樣沒法理解。現在令我感到傷心的是,居然連你也不理解,當然這並不讓我感到驚訝。你看看我所創造的一切,看看我完成了什麼壯舉。如果現在還有歷史書的話,我的名字應該在書中被列為人類有史以來最重要的頭號人物。這可不是我一廂情願的妄想,而是他媽的真真切切的事實。我拯救了人類,泰德,原因就在於我為了獲得成功而不惜一切代價,沒有人會理解這一點。唔,事實上,還是有兩個人可以理解,可是阿諾德·波普已經死了,而帕姆又失蹤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不知道。」
「這意味著接下來我得親自去完成那些卑鄙的勾當了。」
皮爾徹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朝泰德靠近。泰德直到看見了老闆手中發出寒光的匕首時,才意識到眼前發生了什麼。
伊森
最後,伊森只挑選了兩名合他心意的志願者。在這群人當中的其餘各人——甚至包括凱特在內——都不曾像這兩人一樣有過直面怪獸的經歷。他認為大多數人在面對一隻朝自己迎面撲來的艾比怪獸時,都會被嚇得瞬間失去一切勇氣,那些從未有過類似經驗的人更是如此。
他們開始選取武器。
鑒於瑪姬以前只用過.22口徑的步槍,所以伊森給了她一支上好了大號鉛彈的莫斯伯格930霰彈槍,然後又往她的雨衣口袋裏裝滿了備用子彈。他為她示範該如何握槍,如何裝填彈藥,同時也教她該如何應付射擊時產生的巨大後坐力。
接下來,他依次為另一支莫斯伯格930霰彈槍和一支.357口徑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上好彈藥,並把它們交給了赫克托爾。
凱特選的是大毒蛇AR-15半自動步槍,又拿了一把.40口徑的格洛克手槍備用。
伊森站在洞穴門外的隧道裡,轉頭看著留下來負責看守木門的那幾個人。
「要是你們沒有回來,我們該怎麼辦呢?」負責維持「慶典」秩序的警員問道。
「你們這裡有足夠維持好幾天的食物。」凱特回答說。
「食物總會被吃完啊。」
「我想接下來你們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特麗薩和本傑明都站在木門旁邊。
他們一家人已經道別過了。
伊森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妻子,直到厚重的木門被關上,門閂也被推回鎖扣。
隧道裡很冷。
他們能看到隧道盡頭有陽光在閃耀。
伊森說:「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都不要開槍。最完美的情節是,我們可以不用一發子彈就平安去到鎮上。一旦我們開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很可能會把怪獸全都吸引過來。」
凱特領著眾人朝隧道口的亮光走去。
伊森回想著木門關上之前,自己最後一刻所瞥見的特麗薩和本傑明的模樣。
他心想,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們嗎?
你們知道我有多愛你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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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站在岩架的末端,俯瞰著整片山谷。
現在是清晨時分。
位於他們身下一千英呎處的小鎮悄無聲息。
陽光暖暖地照在伊森臉上,他覺得很舒服。
瑪姬小聲說:「我覺得這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美好早晨,不是嗎?」
由於距離太遠,他們沒法看清下面大街小巷的情形。伊森想到了放在治安官辦公室最下面抽屜裡的雙筒望遠鏡,要是此刻帶著它就好了。
他走到岩架邊緣,看著正下方三百英呎處一塊與岩壁垂直的石塊,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他們走過厚木板棧道,來到了岩壁另一側最高的轉折處。
岩壁被陽光照得發熱。
他們開始向下攀爬。
手裡握著鋼纜。
沿著岩石表面的人工鑿痕,一點一點往下挪動著腳步。
一隻飛鳥也看不到。
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風聲都聽不見。
唯一能聽到的只有他們四個人緊張的呼吸聲。
當他們攀到比樹頂還低的岩壁時,發現手中的鋼纜由於照不到陽光而冷得如同冰塊一般。
接下來他們便從岩壁上下來了,雙腳踩在了柔軟的森林地面上。
伊森說:「凱特,你知道進入小鎮的路嗎?」
「我應該知道的。現在我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好奇怪,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在白天來過這裡的緣故吧。」
她領著大家進入了松林中。
林中地面上還有好些殘存的積雪,以及昨晚眾人留下的足跡。
他們沿著足跡走下山坡。一路上伊森不時打量著周圍的樹叢,可是沒發現任何動靜。整片樹林似乎陷入了完全的死寂當中。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嘩啦嘩啦」的瀑布水流聲。
他們攀下一個相當陡峭的山坡。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了排水隧洞出入口附近的河流邊。河水中,河岸邊,處處都能見到伊森昨天夜裡射殺的怪獸屍體。
瀑布飛濺起來的水霧浸濕了他的臉龐。
他抬起頭來,看向從兩百英呎高的岩架上傾瀉下來的瀑布,發現陽光照在瀑布水流上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我們走隧道去鎮上嗎?」凱特問道。
「不。」伊森說,「我們應該選擇更大的空間,以便奔逃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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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後,地勢漸漸變得平坦起來。他們走出森林,來到小鎮東部邊緣一棟破舊老房子的背後。伊森認出這棟房子就是他剛來松林鎮時發現埃文斯特工腐爛屍體的地方。
他們走進了房子側面的雜草叢中。
在此之前,伊森一直覺得寂靜令他感到安心。可此時的寂靜卻令他備感不安,彷彿整個世界都屏住呼吸等待著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他說:「這一路走來,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倘若我們能找到一輛可用的汽車,那麼我們就可以一路駕車前往小鎮南端,而且途中也不必擔心會遭受伏擊。凱特,你家門前那輛舊車還能開嗎?」
「那車已經好幾年沒用過了,我可不想冒險去開它。」
「我家門口那輛車還能用。」瑪姬說。
伊森問:「你最後一次開它出去是什麼時候?」
「兩個星期以前。那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讓我開著車在小鎮繞上幾個小時。」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讓人那樣做。」赫克托爾說。
「那是因為在一個正常的小鎮,街道上不可能一直都沒有汽車行駛往來。」伊森說,「所以他們用這種方式令松林鎮看起來正常一些。你家在哪裡,瑪姬?」
「第八大道,位於第六大道和第七大道之間。」
「那裡離這兒不過六個街區而已。你的車鑰匙放在家裡哪個地方的?」
「就在床頭櫃的抽屜裡面。」
「你確定嗎?」
「百分之百確定。」
伊森躲在房子轉角處察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形,他看到遠處的街道上有好幾具屍體,卻沒能發現怪獸的蹤影。
「我們在這裡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吧。」他說,「緩口氣再走。」
他們在被腐蝕得不成樣子的木板牆邊坐了下來。
伊森說:「瑪姬,赫克托爾,你們都沒有在軍中服役的經歷吧?」
兩人齊刷刷地搖了搖頭。
「我從前做過黑鷹直升機的飛行員,我在法魯賈市見過不少慘烈的戰鬥。眼下我們將穿越六個極其危險的街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得用正確的方法來移動,從而降低將自己暴露在敵人面前的風險。在我們目前所處的這個位置,我們只能看到鄰近這一個街區的情形,不過當我們去到街對面之後,視野會跟著發生變化,我們的頭腦也會接收到新的信息。儘管我們需要穿越六個街區,但我們可以把這段距離分解開來,逐一應付。瑪姬和我會先去到街對面,找到一個安全位置。我會從新的位置對附近這塊區域進行一番新的觀察和評估,然後我會比畫一個手勢,到時候凱特和赫克托爾再過來加入我們。你們聽明白了嗎?」
眾人一起點頭。
「關於我們應該如何移動,我還想再說最後一點,就是一種被稱為『戰術縱隊』的策略。當我們跑起來的時候,要儘量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但是又不能小到令人無法保持警覺。當一個人穿過一片危險區域之後,出於本能反應,就會集中注意力去觀察遠處是否有危險存在,而這樣做是錯的。倘若我們看到有怪獸從一兩百米遠的地方朝我們跑來,那我們還有時間來作出反應。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情況,是遭遇出其不意的近距離伏擊。倘若有一隻怪獸從你身旁的灌木叢中或建築物拐角突然冒出來,那麼你恐怕連舉槍的時間都沒有。所以,要隨時留意自己鄰近的危險區域,這是至關重要的。當你需要從一片灌木叢旁邊經過,但又無法看見它後面有什麼的時候,就舉起你的槍瞄準那片灌木叢。明白了嗎?」
瑪姬握著霰彈槍的手開始抖個不停。
伊森握住了她的手。「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的。」他說。
她突然轉過身去在草叢中嘔吐起來。
凱特拍著她的背,輕聲說道:「沒事的,親愛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感到害怕是正常的,也對你有好處,它可以令你保持更高的警覺性。」
伊森有些擔心,這個女人完全沒有做好準備來應對眼前的挑戰。瑪姬從來沒有面對過類似程度的恐懼感和壓力,可這一路她還是挺了過來。
瑪姬擦了擦嘴,深呼吸了幾下。
「你還好嗎?」伊森問道。
「我做不到。我以為我可以,結果卻……」
「我知道你做得到。」
「不,我應該回到山洞裡去。」
「我們需要你,瑪姬。躲在山洞裡的那些人也需要你。」
她點了點頭。
「你會和我一道行動。」伊森說,「我們一步一步地慢慢來。」
「好的。」
「你能做到的。」
「也許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他在戰場上見過類似的情形,這被稱為「戰鬥癱瘓」,時常發生在士兵因面對殘暴的戰鬥場景而極度恐懼,或受到持續的死亡威脅的時候。當他在伊拉克服役時,夜裡噩夢中最常出現的是狙擊手的子彈和路邊的簡易炸彈。可是,就算是在法魯賈市度過的最糟糕的日子裡,也不用擔心走在街上會遇到什麼想要將你生吞活食的東西。
他伸出一隻手,將瑪姬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我想是吧。」
他指著街道對面,「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跑到轉角處的那棟房子旁邊。你要排除雜念,讓自己的腦子不要再想其他任何事情。」
「好的。」
「我得先告訴你,好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接下來你將在街上看到一些屍體,但你別去在意它們,甚至連看都不要去看。」
「那裡也是一種『危險區域』。」她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你說得很對。好了,現在你緊緊跟在我身後。」
伊森拔出了霰彈槍。
他感到極其緊張,忐忑不安。
這是一種久違而又熟悉的恐懼感。
他們離開房子側牆不過五步,街上的幾具屍體就赫然映入了眼簾。而且……你根本沒法做到不去看它們。他數了一下,總共有七個人,其中包括兩個小孩,所有人的肚腹全都被撕裂開來。
瑪姬跟在他身後。
他通過她的腳步聲能判斷出她就在自己後面一兩米遠的地方。
他們跑到街道上,在這裡聽不到任何聲響,除了自己踩在柏油路上的腳步聲。
還有他們喘氣的聲音。
伊森對第一大道左右打量了一番——空無一物。
四週一片死寂。
他們跑進前院,然後加快步伐衝到了街邊轉角處那棟兩層樓高的維多利亞式房屋跟前。
他們在一扇窗戶下面蹲了下來。
伊森從房子拐角察看著周圍的情形。
然後再次看了看第一大道。
沒有危險。
他轉頭看向凱特和赫克托爾,接著舉起了自己的右臂。
他倆站起身來,開始慢跑。凱特跑在前面,姿態充滿自信,看起來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赫克托爾則以略顯不安的步伐跟在她身後。伊森能通過他們的表情看出他們何時看到了街上的那些屍體,只見赫克托爾臉色一沉,而凱特則咬了咬牙,他們根本沒有辦法將視線從屍體上移開。
伊森看著瑪姬說:「你幹得不錯。」
這下子他們四個人又聚在了一塊兒。
伊森說:「街上是空的。我不知道街上為什麼會如此安靜,不過我們倒可以充分利用這一點。這次我們四個人一起行動,我們要跑進馬路中央,然後沿著馬路往下走。」
「為什麼?」赫克托爾問道,「房屋附近不是比空曠地帶更安全嗎?」
「房屋拐角可能藏著不受歡迎的東西。」伊森說。
他讓赫克托爾和凱特休息了一分鐘。
隨後他站了起來。
「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凱特問道。
「在前方兩個街區外的馬路對面,有一棟綠色的維多利亞式房屋。那房子的前院種了一排杜松灌木,我們要跑過去躲在那排灌木後面。大家都聽明白了嗎?」
「你希望我來殿後嗎?」凱特問他。
「好的。你負責我們右側區域的安全,同時要常常回頭察看後方的情形,確保沒有東西追來。」
清晨的第八大道看起來是如此的平靜祥和。
他們一直沿著馬路中央慢跑著,街道兩旁都是古典的維多利亞式房屋,白色的尖樁籬柵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微光。伊森的肚子餓得很痛,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進食是在什麼時候了,奔跑的時候身體明顯感覺有些力不從心。
他的視線不時在左側的房屋及前方的馬路之間來回移動著。
房屋的側院令他尤其不安,這些位於房屋和房屋之間的狹長地帶通向屋後的後院,那裡是他看不見的區域。
他們來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
真是太奇怪了。他原本以為鎮上會擠滿了怪獸。他心裡想著難道它們已經離開小鎮了?難道它們在對小鎮進行連夜突襲之後,便又通過皮爾徹打開的圍柵大門回到了來時的荒野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只要他能獲得通電圍柵的控制權,就能將怪獸再度阻隔在圍柵之外,事情就好辦多了。
那棟綠色的維多利亞式房屋已經很近了,再跑過兩棟房子就到了。
他加快步伐,朝它的前院跑去。
凱特突然跑到了他的身邊。
「發生什麼事了?」他氣喘吁吁地問道。
「跑快一點。」她喘著氣說,「趕快跑!」
伊森跳上人行道,飛奔著穿過草坪。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什麼都沒有。
他們跑到了杜松灌木跟前。
並從樹叢中鑽了過去。
最後在灌木叢和房屋之間的陰影地帶蹲了下來。
每個人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伊森問道:「凱特,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我看到了一隻。」
「在哪裡?」
「就在街邊的一棟房子裡。」
「它在房子裡面?」
「沒錯,它站在一扇窗戶旁向外看。」
「你覺得它看到我們了嗎?」
「我不知道。」
伊森跪在地上,抬起頭來,通過灌木枝葉間的縫隙看著外面。
「快蹲下!」凱特低聲說道。
「我得看清楚才行。它在哪棟房子裡?」
「有著棕色外牆和黃色鑲邊的那棟。前廊有一架鞦韆,院子裡有兩個矮人雕像。」
他看到那棟房子了。
他還看到房子的紗門轉過去關上了,同時聽見遠處傳來了木頭撞擊門框的聲音。
可是他並沒有看到那隻怪獸。
伊森又在灌木叢背後蹲了下來。
「它從房子裡出來了。」他說,「紗門剛剛關上。我不知道它現在在哪裡。」
「它可能會繞到這棟房子的側面。」凱特說,「然後偷偷地靠近我們。這些怪獸有多聰明?」
「非常聰明。」
「你知道它們是如何捕捉獵物的嗎?它們的感官有多靈敏?」
「這我不知道。」
瑪姬說:「我聽到一點聲音。」
所有人都立刻默不作聲了。
那是一種敲擊和刮擦聲。
伊森再次將身子挺直到足以透過枝葉向外窺探的高度。
那隻怪獸正穿越人行道,徑直朝這棟房子行進。
那敲擊聲原來是它的尖利爪子與水泥地面接觸時發出來的。
這是一隻大塊頭的雄性怪獸。
它的體重至少有兩百五十磅。
它顯然剛剛才飽餐了一頓。它的前胸沾滿了乾涸的血跡和內臟碎塊——看起來像極了一片圍嘴,以至於伊森幾乎無法看清它那顆跳動著的碩大心臟。
它在門廊前停下了腳步。
轉動腦袋左看右看。
伊森將身子縮了下去。
他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後將凱特的頭拉近自己,輕聲耳語道:
「它就在離我們二十英呎遠的門廊跟前。我們可能不得不開槍了。」
她點了點頭。
他雙膝跪在地上,舉起霰彈槍,將頭伸到了杜松灌木叢的上方。
你這支槍上膛了嗎?
當然上膛了。我昨天晚上往這支槍已裝滿子彈的彈匣裡又塞入了一顆子彈。
那怪獸不見了,可是他們能嗅到它身上散發出的濃烈體味。
它一定來到了很近的地方。
突然,它尖叫著從灌木叢的另一側竄了過來,露出尖利的牙齒,雙眼很像兩顆濕漉漉的黑色石頭。
槍聲震耳欲聾,儘管這隻怪獸體形碩大,子彈的巨大沖擊力還是將它擊倒在了草坪上。它向後仰躺著,胸膛被子彈擊出一個小洞,殷紅的鮮血噴湧而出,順著半透明皮膚直往下流。
凱特已經站了起來。
躲在灌木叢背後的赫克托爾和瑪姬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呆若木雞。
伊森說:「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他手腳並用地爬出了灌木叢。
怪獸並沒有死,它一面呻吟著,一面試圖用爪子去堵住胸膛上那個硬幣大小的傷口,並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汩汩往外湧流的鮮血。
當伊森從它身旁經過的時候,它伸出爪子朝他抓去,輕易地劃破了牛仔褲的下緣。
凱特緊跟在他身後,赫克托爾與瑪姬走得更慢一些。
「快點!」他喊道。
他們跑到了街上。
伊森的前額開始滲出汗珠,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裡,刺痛不已。
他們跑過了下一個十字路口。
街道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伊森回頭看向第八大道。
瑪姬和赫克托爾正用力擺動著雙臂,拼盡全力往前狂奔,他們身後沒有什麼東西追來。
在伊森右手邊,一整片街區都被一所學校佔據了。
一些兒童遊樂設施靜靜地佇立在鐵絲網圍欄後面。
有蹺蹺板、鞦韆、滑梯和旋轉木馬。
以及一個繫著繩球的木桿。
還有一個籃球架。
更遠處則是紅磚砌成的校舍。
瑪姬突然喊道:「噢,天哪!」
伊森回頭看去。
她在街道中央停下了腳步,注視著街邊那所學校。
他快步跑回她的身邊。
「我們得趕緊走了。」
她伸出手來指了指學校的方向。
校舍大樓的側面,一扇門被打開了,一個男人正站在門邊朝他們用力地揮舞著手臂。
瑪姬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是啊,我們該怎麼辦?
現在的決定將會影響後續的所有事情。
伊森翻過四英呎高的鐵絲網圍欄,飛快地穿越兒童遊樂場。他經過了位於一棵巨大三葉楊樹蔭下的沙坑和兒童攀爬架,踩在滿是三葉楊落葉的地面上繼續往前奔跑。
開門的男人叫斯皮茨,他是松林鎮的郵遞員。對於這個沒有郵寄需求的小鎮來說,郵遞員這個工作崗位不過是形同虛設而已。然而,他每週還是有好幾天會走街串巷地往居民家門前的郵筒裡塞入一些偽造的郵寄宣傳品,或者胡編亂造的稅負通知,諸如此類的信件總是多不勝數。他長得很結實,留著濃密的鬍鬚,腰圍粗大到極為誇張的程度,讓人幾乎不敢相信他的雙腿竟然能支撐上半身的重量。此刻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黑色T恤和蘇格蘭式短裙——這是他在「慶典」上穿著的服裝,左手臂被一塊血跡斑斑的布料包裹著。他的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右腿上有塊肉被挖走了,留下一個血淋淋的凹坑。
當伊森跑到他面前時,他說:「嗨,治安官。我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斯皮茨。你看起來可真狼狽啊。」
「我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而已。」斯皮茨咧嘴笑道,「我們還以為其他組的人全都死光了呢。」
「我們組的人沿著排水隧道爬上了山洞。」
「你們組還剩多少人?」
「九十六個。」
「我們組還有八十三個人躲在學校地下室裡。」
凱特問道:「哈洛德也在嗎?」
斯皮茨搖了搖頭,「他不在。我很遺憾。」
赫克托爾說:「我們還以為其他人都死了呢。」
「我們在前往隧道的途中遭遇了襲擊,在河邊死了大約三十人,當時的場面極為慘烈。看我現在這模樣,你應該知道我也被怪獸攻擊過。五個男人一齊用力才得以將它從我身上拉開。要不是他們當中有人帶了一把彎刀,那隻怪獸肯定就把我們所有人都幹掉了。一分鐘前我聽到了槍響,所以就出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前一個街區遇到了一隻怪獸。」伊森說,「在那之前我們還以為它們已經全都回到樹林裡去了呢。」
「噢,不是這樣的,它們現在還分佈在鎮上各處呢。我短跑去可及範圍內的幾家住宅裡查看過,仍然還有人躲在自己家中。天亮之前我才剛剛救出了格雷絲和傑西卡,吉姆把她們釘在了衣櫥裡。他沒在你們那組,是嗎?」
「我昨天晚上見到他了。」伊森說,「他沒能活下來。」
「噢,真是不幸。」
「你們那組人怎麼樣啊?」瑪姬問道。
「夜裡有三個人因傷勢過重死去了,還有兩個人情況非常危急,很可能活不過今天。很多人都受了很重的傷,所有人都怕得要命。我們沒有食物,飲水機裡還剩了一點點水。我們這組成員裡有一名學校老師,要不是他告訴我們可以來這裡避難,恐怕我們這組人早就全數罹難了,對此我深信不疑。昨晚可真是一場大混戰啊。」
「地下室有多安全?」伊森問道。
「還算不錯。我們躲在兩扇門背後的一間音樂教室裡,教室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出入口。我們堆了好些東西擋在那裡。當然,我不是說現在它已經牢不可破,可是我們目前還能撐得下去。」
這時,從好幾個街區之外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嗥叫。
「你們最好也跟我一起躲進地下室吧。」斯皮茨說,「聽起來像是你們先前殺死的那隻怪獸被它的同伴找到了。」
伊森看了看凱特,又回頭看著斯皮茨。
「我要去山上。」他說,「去找皮爾徹。」
瑪姬說:「既然那裡面有傷者,我想我應該能幫得上忙。在來松林鎮之前,我正在護士學校接受培訓。」
「那真是太好了!」斯皮茨說。
作為對先前那聲嗥叫的回應,第二聲嗥叫響了起來。
凱特問:「你們手頭有什麼武器嗎?」
「只有一把彎刀。」
噢,該死!這樣一來伊森就得留下一個會用槍的人跟他們待在一塊兒。這組人光有大彎刀是不足以保護自己的。
「凱特,你也留下來跟他們待在一起。」他說。
「可是你需要我啊。」
「沒錯,可是如果我們倆都死了,那該怎麼辦呢?要是你留下來的話,倘若我回不來,你還可以執行後備計劃。同時,你還能保護這裡的人。」
赫克托爾看上去並非欣然接受伊森的主意,他吞吞吐吐地開口道:「唔,伊森,我猜這樣一來就只剩下我和你一道行動了。」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治安官?」斯皮茨問道。
「希望總是存在的。」伊森抓住瑪姬的手,問道,「你確定車鑰匙在床頭櫃的抽屜裡?」
「是的。上到二樓後,往右拐,我的臥室在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裡。」
「你的房子上鎖了嗎?」
「沒有。」
「是哪一棟房子?」
「粉紅色外牆,有著白色鑲邊,前門上掛了一個花環。」
瑪姬和斯皮茨跑進了校舍。
伊森正要轉身離開,可是凱特卻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她搭在他後頸的手非常冰冷。她不斷把他拉近自己,直到兩人的嘴唇觸碰在了一起,然後她親吻了他,而他也沒有拒絶。
她說:「你要小心。」然後消失在了門後面。
伊森看了看緊張的赫克托爾。
怪獸們的嗥叫聲此起彼伏。
「還有兩個街區。」伊森說,「我們能跑過去的。」
他們在校園裡奔跑,在野餐桌之間的空隙裡穿梭著,跑進了空曠的運動場,然後徑直朝鐵絲網柵欄奔去。
伊森回頭看了看身後,發現跟來了幾個四肢並用的灰白色身影。
他將霰彈槍背在肩上,伸出雙手握住鐵絲網柵欄,一躍而起,從柵欄頂端跳了過去,一落地便開始繼續奔跑。
他跑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右手邊——空無一物。
左手邊——四隻怪獸正朝他奔來,還好它們還在幾個街區之外的地方。
突然,一隻怪獸從半個街區之外的一棟房子裡破窗而出,猛地撲向伊森。
「你繼續往前跑!」他停下腳步朝赫克托爾高喊道,同時站好了射擊姿勢,並將霰彈槍裡的一顆子彈推入槍膛。
當赫克托爾從他身旁經過時,他正好用一發子彈命中了怪獸的頭部。
隨即他跟在赫克托爾身後繼續奔跑,當他們來到瑪姬房子前的最後一個十字路口時,他才想起剛才忘了問瑪姬她的車是什麼樣子的。這個街區的街邊停了好些汽車,而瑪姬的房子外面也停了兩輛車。
這時他們正前方出現了兩隻怪獸,距離只有不到一個街區。怪獸看到他們後便沿著主街朝他們跑來。伊森回頭看去,又發現五六隻怪獸剛剛從兩個街區之外的學校附近拐彎過來。
他和赫克托爾總算跑完了瑪姬家前院的最後三十英呎路程。
隨後他們走上台階,進到了有頂篷的前廊。
伊森用力拉開了紗門。
怪獸們的嗥叫聲又響了起來,不絶於耳。
而且聽聲音可以知道它們已經漸漸聚攏了。
赫克托爾有些驚慌失措。
伊森轉動了一下門把手,側身擠進了大門,迅速衝進了屋子裡面。
「把門鎖上!」當赫克托爾步履踉蹌地走進來時他高喊道,「你就站在樓梯中間,只要有東西闖進來,你就朝它開槍。」
「你要去哪裡?」
「我去取車鑰匙。」
伊森一步兩階地爬上了樓梯。
屋外的嗥叫聲傳了進來。
當他來到二樓時,立即右轉進入了走廊,然後飛快地朝走廊盡頭那扇關著的門跑去。
他絲毫沒有減速地用身體撞開了門。
這個房間的牆壁漆成了黃色,鋪設著白色的天花線。
面料柔軟的窗簾遮擋著窗戶。
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搭著一件毛巾布睡袍。
伊森看到了一張柔軟而整潔的大床。
床頭櫃上擺放著一疊簡·奧斯丁的小說和一個熏香爐。
室內寒冷的空氣中依稀還能嗅到香精油的芬芳氣息。
這裡是瑪姬的避風港。
伊森迅速跑向床頭櫃,拉開了抽屜。
這時,樓下傳來了玻璃破碎的聲音。
以及木頭斷裂的聲音。
還有嘶吼咆哮的聲音。
就在伊森將手伸進抽屜摸到鑰匙的時候,他聽到赫克托爾喊了一句什麼。
緊接著便傳來了一聲槍響。
好幾隻怪獸頓時嗥叫不已。
赫克托爾喊道:「噢,天哪!」
緊接著又是新子彈上膛的「咔噠」聲。
「砰」的爆炸聲。
「咔噠」聲。
空彈殼從樓梯上掉落的聲音。
伊森將瑪姬的鑰匙串塞進了牛仔褲的前兜,跑回到走廊上。
赫克托爾尖叫了起來。
但不再有槍聲傳來了。
伊森的靴底非常光滑,當他衝到樓梯口的時候,由於靴底在硬木地板上打滑,好不容易才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鮮血。
到處都是。
赫克托爾被三隻怪獸團團圍住,一隻怪獸撕扯著他的右腿,另一隻正將他一條手臂上的二頭肌扯下來,還有一隻正在撕咬他腹部的筋膜和肌肉。
赫克托爾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同時用自己還能活動的那隻手無力地敲打著正準備吞食內臟的怪獸的頭。
伊森舉起了霰彈槍。
第一發子彈擊中了正打算鑽進赫克托爾肚腹中的怪獸的頸部,令其身首異處,當場斃命。接下來的一發子彈在第二隻怪獸揚起頭來咆哮時擊中了它的頭部,不過與此同時第三隻怪獸卻先發制人地伸出爪子朝伊森撲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伊森趕緊將子彈推入槍膛並扣下扳機。
它從樓梯上跌落,正好撞在了另外兩隻剛剛破門而入的怪獸身上。
伊森將一顆新子彈推入槍膛,在樓梯頂部站穩,試著想清楚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他竭力抵禦著內心深處的恐慌,可腦子裡卻隱隱覺得自己這次恐怕沒法逃脫噩運。莫斯伯格霰彈槍射擊時所產生的後坐力令他的左肩一觸即痛,但他此時卻不得不將槍托繼續抵在左肩上,疼痛令他倍受折磨。
剛進門的兩隻怪獸從死掉的同伴屍體下面爬了出來,朝伊森逼近。就在它們剛一攀上樓梯的時候,伊森便連開兩槍擊斃了它們。
屋子裡硝煙瀰漫,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赫克托爾的大腿股動脈不斷將鮮血噴射到前門上所發出的「嘶嘶」聲。
樓梯上浸滿了鮮血,看起來極其可怖。
赫克托爾呻吟著,顫抖著,兩隻手握著自己的腸子,又驚又懼。
他的血流失得非常迅速,滿臉蒼白,冷汗順著他的頭髮滴流下來,看起來他的生命行將結束了。
他勉強抬起頭來,用戰場上行將死去的士兵看著躲過敵人子彈的戰友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伊森。
眼裡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天——哪——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前門已經被撞得從鉸鏈上脫落開來,透過門洞,伊森看到更多的怪獸正湧入前院。
它們將在赫克托爾氣息尚存的時候生吞了他。
伊森掏出手槍,解除了保險。
雖然他並不確信這是不是真的,但他還是說道:「你將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了。」
赫克托爾只是注視著他。
我應該讓你去找鑰匙的……
伊森一槍擊中了鋼琴家的眉心。當怪獸們蜂擁著進入前門時,他已經跑進了與瑪姬的臥室相反方向的走廊。
他推開右手邊的第二扇門,走了進去。
他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按下了一個看起來阻擋不了任何東西的門鎖。
在這個房間裡,磨砂玻璃窗下面放著一個古典四腳浴缸。
在他走向浴缸的途中,透過房間門聽到了怪獸們所發出的聲音。
它們正在大吃特吃。
伊森把霰彈槍放在立柱水槽上,然後抬腳跨進了浴缸。
他打開了鎖住窗戶的搭扣。
將窗戶往上抬升了兩英呎。
已經開到最大了。
他爬上浴缸的邊緣,看到窗戶外面有一個用圍柵圍起來的空曠小後院。
樓梯「嘎吱」作響,怪獸們上來了。
緊接著走廊裡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全速撞向了二樓的某扇房門。
伊森跳下浴缸,一把抓起了霰彈槍。
浴室門外響起了一隻怪獸的嗥叫聲。
他走到窗戶邊,開始往窗檯上攀爬。
有東西重重地撞上了浴室的門。
木門從中間裂開了。
伊森把一顆子彈推入槍膛,對準門板的中央開了一槍,隨即他聽見門外有東西「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門板上留下了一個彈孔,一大攤鮮血從門縫下面滲進了浴室,並緩緩地在鋪著黑白相間瓷磚的地板上蔓延開來。
伊森爬上了窗檯。
他將霰彈槍扔到窗外一樓的屋頂上,然後從打開的窗戶費力地往外鑽,這時又有一隻怪獸正在撞擊他身後的浴室門。
伊森跪在窗框下面,往霰彈槍的槍膛裡填入了八顆子彈,然後將槍的背帶背在肩上。
那隻怪獸仍在試圖撞開浴室門。
伊森關上窗戶,小心翼翼地朝一樓傾斜屋頂的下緣橫向挪步。
這裡離後院的地面約有十二英呎高。
他趴下身子,緩緩爬到屋頂下緣,伸手抓住了排水溝,並將整個身體從屋頂垂下。他努力把身體伸展開來,待雙腳離地只有五英呎的距離時,就將手從排水溝上鬆開了。
他重重地落到地面,在雙腳觸地的一剎那,他將兩腿彎曲以減輕撞擊力。他落地後在地上滾了一圈,隨即迅速地站了起來。
透過屋子後門上的窗格玻璃,他能看到屋內有好多怪獸。
伊森小跑著繞過磚砌露台,他的肌肉、骨骼乃至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疼痛不已,而且疼痛程度還在不斷加劇。
後院的圍柵由一英吋厚、六英吋寬、五英呎長的木板搭建而成,圍柵上開了一道通往側院的門。
他踮起腳尖,把眼睛湊到圍柵頂部,看了看外面的情形——沒有發現任何怪獸的蹤影。
他拉開通往側院那道門的門閂,把門拉開了一道剛好足以令他側身擠過去的狹小縫隙。
突然,他聽到二樓那裡傳來了玻璃破碎的聲音。
他沿著房子的側面朝前院跑去,快到的時候特意放慢了速度。
此時此刻,前院空空如也。
他看到了停在瑪姬家門前的兩輛汽車。
一輛是老式的CJ-5軟篷吉普車。
另一輛是很舊的白色別克旅行車。
他從褲兜裡掏出了鑰匙串。
上面有三把鑰匙。
每把鑰匙上都沒作任何標識。
他聽到頭頂附近傳來了一些動靜,聽起來像是尖利的爪子在錫製屋頂上移動的聲音。
他飛一般地健步衝入了前院。
緊接著他迅速穿過空空的前院,往路邊跑去。跑到一半時他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一隻怪獸從屋頂上跳下來,落在了前廊上。
四肢剛一著地,它便馬上加速朝伊森飛奔過來。
伊森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舉起霰彈槍,對準怪獸的胸骨扣下了扳機。
一時間屋子裡嘶吼聲和嗥叫聲紛紛響了起來,並且不絶於耳。
那輛別克旅行車離他更近一些。
這輛車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會是瑪姬的車。
伊森拉開副駕駛座位那一側的車門,俯身鑽入車內,然後關上了車門。
當他爬到駕駛座上後,試著將第一把鑰匙插入點火開關。
可是不對。
「快一點啊!」
他趕緊換成第二把鑰匙插進去。
這次鑰匙順利地插進去了。
然而卻轉不動。
一隻怪獸從瑪姬家的前門衝了出來。
他又換成了第三把鑰匙。
那隻怪獸身後又出現了四隻,當其中兩隻朝中槍躺在草地上的垂死同伴跑去時,三把鑰匙中的最後一把卻沒法插進鑰匙孔。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伊森趕緊將身子一縮,設法鑽到了座位底下。
現在他什麼都看不見,不過能聽到怪獸們在前院發出的動靜。
它們會過來察看車子裡面,然後就會看到你,接下來該怎麼辦?還是早點從車裡出去吧。
他伸手握住了車門把手,輕輕地一拉。
「嘎吱」一聲推開了車門。
他滑落到了人行道上,倚在車門邊壓低身子,躲在從房子那邊看不到的視線死角裡。
街上一隻怪獸都沒有。
他慢慢將身子挺直了一些,直到視線與車窗齊平。
他看到前院有六隻怪獸,通過打開的房門,還可以看到有兩隻怪獸在屋內吃著赫克托爾的屍體殘骸。
吉普車停在旅行車前方幾英呎遠的地方。
他將放在旅行車前座的霰彈槍取了出來,然後趴在柏油路面上匍匐前進。
從別克旅行車爬行到吉普車的好幾秒鐘,他其實是暴露在怪獸視線可及範圍當中的,不過它們並沒有看到他。
伊森站起身來,透過吉普車軟篷上的塑料窗看過去。
一些怪獸又回到屋子裡去了。
還有一隻仍然伏在先前被伊森打死的那隻怪獸身上嗚嚥著。
吉普車駕駛座的車門沒被鎖上。
伊森打開車門爬了上去,將霰彈槍放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之間。
他剛把第一把鑰匙插進點火開關,就聽到了一隻怪獸的尖厲叫聲。
他暴露了。
它們正朝他奔來。
他試著轉動鑰匙。
不行。
他原本打算換成第二把鑰匙進行嘗試,可又覺得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他一把抓起霰彈槍,推開車門跳了下去,跑進了馬路中央。
五隻怪獸一齊朝他衝來。
千萬不能射偏,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先擊斃了跑在最前頭的那隻怪獸,然後命中了跑在左邊的那兩隻。他在馬路上一邊後退著,一邊瞄準剩下的兩隻正漸漸逼近自己的怪獸。
他用了三發子彈才殺死第四隻怪獸。
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發子彈來對付這第五隻離他不足十英呎遠的怪獸了。
又有三隻怪獸從瑪姬的房子裡跑了出來。他用眼角的餘光留意到了周圍街道上的動靜——每個方向都有成群的怪獸出現。
身後傳來的一聲嗥叫引得他轉過頭去。
只見兩隻怪獸正四肢著地,像兩枚導彈一樣徑直朝他衝來——是一隻雌性怪獸和一隻體重不超過七十五磅的小怪獸。
他用槍瞄準了那只小怪獸。
一槍命中要害。
它的身體在路面上翻滾著。
有著乳白色眼睛的雌性怪獸立即停了下來,走過去伏在剛死的幼崽身上。
它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淒厲的嗥叫。
伊森將彈殼從槍膛彈出。
迅速瞄準了這只雌性怪獸。
它眯縫著眼睛注視著他,眼裡清楚無誤地流露出了智慧生物所特有的仇恨目光。
它用兩條後腿直立著朝他跑來。
嘴裡發出刺耳的吼叫。
伊森扣下了扳機。
「咔噠。」
彈匣已經空了。
他丟下霰彈槍朝吉普車退去,同時掏出手槍,用兩顆.50口徑的子彈射穿了雌性怪獸的喉嚨。
這裡已經被怪獸們包圍了。
他趕緊朝吉普車奔去。
一隻七英呎高、身形瘦削的怪獸跳上了車子的引擎蓋。
伊森的手部肌肉過於緊張,不小心朝它的上半身開了兩槍。
當他來到駕駛座的車門旁時,又一隻怪獸從車子後面衝了出來。
就在它的一隻爪子即將劃破伊森氣管的前半秒,他對準它的頭部近距離開了一槍,轉危為安。
他爬上駕駛座,「砰」地關上了車門。
他已經記不起先前最後一次試的是哪把鑰匙了,只是將自己的手指正好能抓住的第一把鑰匙插進了點火開關。
這時一隻怪獸出現在了副駕駛座那一側的塑料窗戶背後。
一隻尖利的爪子劃開了窗戶,隨即一條肌肉發達的長手臂伸進了車裡。
伊森拿起放在膝蓋上的沙漠之鷹手槍,在怪獸正試圖爬進車裡的時候開槍擊中了它的臉。
這把鑰匙無法轉動。
就在他準備換第二把鑰匙進行嘗試的時候,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裡——要是瑪姬的車停在馬路對面的話,該怎麼辦呢?或者,萬一她沒把車停在自己家門前,而是停在別人的房子外面,又該怎麼辦呢?畢竟她並不是真的需要開車外出。
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會在這輛吉普車裡被怪獸們生吞活食。
伊森身後傳來了一些聲響。
他回頭一看,一隻黑色的爪子正在撕扯軟篷後面的塑料車窗。
透過又舊又髒的塑料窗看出去,視線的確非常模糊,不過讓他瞄準那隻怪獸開槍還不算什麼難事兒。
子彈射穿了塑料窗戶。
大量的鮮血飛濺在窗戶上,而他的手槍也自動鎖上了。
已經沒有子彈了。
因為他只有一個彈匣,所以他至少需要用三十秒的時間找出.50口徑的備用子彈,然後把它們裝填到彈匣裡……
等等。
不對。
他並沒有攜帶沙漠之鷹手槍的備用彈藥。
只帶了霰彈槍的。
怪獸們開始朝他聚攏。他透過擋風玻璃就能看到十來隻,而且還聽到更多的嗥叫聲從瑪姬房子的方向傳來。
他將第二把鑰匙握在手裡,心裡想著:真是太奇怪了,決定我生死存亡的關鍵因素,竟在於這把鑰匙能否在點火開關裡轉動。
鑰匙插進了點火開關。
他用力踩下離合。
拜託!
引擎喘鳴了好幾次……
終於發動了。
引擎的轟鳴聲彷彿成了伊森的生命得以延續下去的象徵。
伊森放下手剎,握住變速桿搖動了一下。
變速桿被掛入倒擋,伊森用力踩下油門。
吉普車猛地向後一衝,撞上了旅行車,還將一隻正在嘶吼的怪獸壓在了兩輛車的保險杠之間。伊森換到一擋,轉動了一下方向盤,將油門一踩到底。
車子駛入了街道。
到處都是怪獸。
倘若他開的是更堅固結實的車,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徑直朝它們撞去,可是這是輛小型吉普車,軸距較短,所以車子比較容易傾翻。
他懷疑這車恐怕連跟一隻體形中等的雄性怪獸相撞都無法承受。
加速行駛的感覺真棒。
為了躲避一隻怪獸,他向左拐了個急彎,右側的兩個車輪短暫地離開了地面。
待車子恢復四輪著地後,伊森看到正前方有四隻怪獸正無所畏懼地朝自己衝來,一路上它們絲毫沒有改變前進的方向,如同正在執行自殺式任務的敢死隊員。
他趕緊轉動方向盤,將車駛上了人行道,緊接著以三十英里的時速撞向一道尖樁籬柵,然後穿過街角一棟房子的前院,隨即又撞上了另一側籬柵。伴隨著一陣振聾發聵的噪音,吉普車從人行道上衝了下來。當伊森把方向盤轉正時,汽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了極為尖厲刺耳的聲響。
前方的道路上沒有怪獸。
汽車已經達到了最高行駛速度。
伊森換成了第二擋。
無論這輛車的引擎蓋下藏著什麼,總之還算頗有力量。
伊森瞥了一眼後視鏡。
一大群怪獸——目測至少有三四十隻——正沿著馬路中央朝他衝來,它們的尖厲嗥叫聲甚至壓過了八缸引擎的轟鳴聲。
他以六十英里的時速駛入了下一個街區。
他從一個兒童公園旁經過,看到十來隻幼小的怪獸正在啃嚙散佈在草地上的屍首。
伊森數了數,草地上有四五十具屍體,全都是某一組逃難隊伍的成員。
第六大道盡頭是條死路。
遠處高聳的松樹林依稀可見。
伊森調低了一個擋位。
他已經甩開怪獸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遠了。
到了第十三大道,他猛地向右拐彎,再次將油門一踩到底。
吉普車駛過一個與森林隔街相對的街區,然後又從醫院旁邊駛離。
伊森降低了一個擋位,緩緩左轉駛上了出入小鎮的要道。
他踩下油門。
松林鎮在後視鏡中越來越遠。
當他從松林鎮的告別廣告牌下面經過時,心裡在想:怪獸侵襲小鎮時,會不會有人設法逃脫並躲進了這片森林裡呢?
就像是作為對他的疑問的回答,他很快就看到了停在路邊的一輛奧爾茲莫比爾牌汽車。這輛車上的每一塊玻璃都碎掉了,車殻佈滿了凹坑和刮擦痕跡。看來有人曾設法逃到了鎮郊,可是卻不幸被一群怪獸找到了。
車子駛到了寫著「前方有急彎」的路牌旁邊,伊森轉彎駛進了森林中。
他在林中也保持著跟先前一樣快的車速。
現在他已經能依稀看見遠處的石塊區了。
他有滿滿一口袋的霰彈槍子彈,可是卻沒有了霰彈槍。
他還有一把威力巨大的手槍,不過彈匣卻是空的。
對於他即將要去完成的任務來說,這些壓根兒就不是理想的裝備。
由露出地表的大岩石偽裝而成的基地大門隱隱出現在一百米之外的前方。
伊森換成了第二擋,兩隻手緊緊握住了方向盤。
吉普車離那扇岩門只有五十米了。
他將油門一踩到底,不斷感受到高速運轉的引擎所產生的熱氣。
現在離岩門只有二十五米的距離了,他繃緊了雙肩。
汽車時速表一直維持著先前的數字。
他以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撞向那扇岩門。
特麗薩·柏克
她回到了他們的家——位於西雅圖安妮女王山區的住所。
這是一個完美的夏日傍晚,她和家人待在自家後院,可以看到周圍的種種景緻。雷納爾山、普吉特海峽以及海洋對岸的奧林匹克山,還能看到聯合湖和湖水盡頭的天際線。空氣涼爽,草木蔥蘢,海水在夕陽的照耀下微微泛著光。儘管住在這裡需要經常面對灰濛蒙的、下著毛毛細雨的寒冷日子,但卻能在這樣美好的夜晚得到補償。這座城市實在是太美了。
伊森站在燒烤架旁邊,正用浸過酒的雪松木板熏烤三文魚排。本傑明躺臥在一張吊床上,漫不經心地彈奏著一把原聲吉他。她自己也如臨其境。這場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麼鮮活那麼清晰。當她走向丈夫,並將雙手搭在他肩上時,她甚至還有些懷疑眼前的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可是隨即她卻實實在在地嗅到了三文魚的香味,還真切感受到了夕陽照在眼睛上的溫暖,也體驗到了自己剛喝下的上好波本威士忌令雙腿酥軟乏力的感覺。
她說:「我覺得這些魚看起來已經烤好了。」隨即整個世界開始搖晃起來。雖然她的眼睛是睜開的,可不知怎的她又睜開了一次眼睛,然後發現本傑明正在將自己搖醒。
她坐了起來,身下是山洞裡冰冷的岩石地面。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醒後好一陣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人們紛紛從她身邊經過,朝一扇大打開的厚重木門跑去。
美妙夢境漸漸消失,現實世界如同狼狽的宿醉一般飛快地重新佔據了她的頭腦。她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夢到從前的生活是在什麼時候了,可是在眼下做這樣的夢顯得尤其殘忍。
她看著本傑明問道:「門怎麼是開著的?」
「我們得離開這裡,媽媽。」
「為什麼?」
「那些怪獸又捲土重來了。其中一個看守木門的人看到它們正沿著岩壁往上攀爬。」
這話令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過來。
「有多少怪獸?」她問道。
「我不知道。」
「為什麼大家都要離開山洞呢?」
「他們認為木門沒法抵禦新一輪的攻擊。我們也快走吧。」他握住母親的雙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們朝打開的木門走去,一路上發現整個山洞裡都瀰漫著恐慌氣氛。越是接近門口,人群也越來越擁擠,不時看到這個人的手肘抵在那個人的肋骨上,皮膚摩擦著皮膚。特麗薩伸出手來握住了本傑明的手,將他拉到了自己前方。
他們奮力從大木門的門框擠了出去。
門外的隧道裡嘈雜不已,每個人都努力想要到達有陽光在閃耀的隧道盡頭。
特麗薩和本傑明擠出隧道的時候,看到了正午的太陽和藍得不太真實的天空。她走到峭壁邊緣,往下望了一眼,頓時覺得胃裡翻騰不已。
她不由自主地說道:「噢,天哪!」
至少有二十多隻怪獸已經開始沿著峭壁往上攀爬。
此外還有五十隻怪獸正聚集在三百英呎之下的峭壁底部。
而且,更多的怪獸正接連不斷地從森林裡鑽出來。
本傑明朝她所站的峭壁邊緣走去,不過她伸出手來示意他退回去,「你想都別想。」
先前山洞裡面的混亂到了外面竟升級成了集體歇斯底里,人們已經看清了目前所處的情勢。有些人飛快地跑回到隧道裡,另一些人則試圖往更高的岩壁上攀爬。還有幾個人被嚇得呆若木雞,背靠著岩壁坐下來,試圖將眼前的可怕場景從大腦中徹底排除掉。
伊森留下的幾名攜帶武器的守衛在峭壁最高處的岩架上站好了位置,他們正試著用手中的槍瞄準已經攀上岩壁的怪獸們。
特麗薩看到一個女人因為害怕而扔掉了手中的步槍。
還看到一個男人沒能站穩,結果尖叫著摔下了峭壁。
接下來,岩架上響起了第一聲槍響。
「媽媽,我們該怎麼辦呢?」
本傑明眼裡越來越深的恐懼感刺痛了特麗薩,她回頭看了一眼通往山洞的隧道。
「我們應該留在山洞裡面嗎?」男孩問道。
「然後祈求木門能抵擋得住下一次猛烈的攻擊?那樣是不行的。」
在隧道口的右邊,有一塊繞山延伸的岩架。特麗薩沒法從目前所處的位置去判斷那裡是否能夠通行,不過看上去這的確是個值得一試的求生機會。
「快跟我來。」她一把抓住本傑明的手臂,推著他回到通往山洞的隧道口,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了更多的槍聲。
「你不是說……」
「我們不回山洞,本傑明。」
當他們來到隧道口的時候,特麗薩終於可以仔細觀察那塊岩架。它的寬度不超過一英呎,沒有安裝厚木板,也沒有鋼纜,勉強可以通行。
人們紛紛從他倆身旁經過,匆匆跑回隧道裡,而她和兒子都站著沒有動。
這時峭壁下方的森林裡傳來了一聲怪獸的尖厲嗥叫。
「我們得順著這塊岩架離開。」她說。
本傑明看了看岩壁上那條天然形成的狹小路徑,說道:「那裡看起來太嚇人了。」
「難道你願意被困在山洞裡,眼睜睜地看著五十隻怪獸破門而入?」
「那其他人怎麼辦?」
「我的職責就只是保護你而已。你準備好了嗎?」
男孩迅速但牽強地點了點頭。
特麗薩感到胃部一陣抽搐。她抬腳跨上了狹窄的岩架,隨即將前胸緊緊貼在了岩壁上,然後張開兩隻手掌扶著岩壁。她一小步一小步地緩緩挪動著,同時不斷地用手摸索著她能在岩壁上找到的把手點。在她走了五英呎之後,便轉過頭來看著兒子。
「你看到我的方法和動作了嗎?」
「看到了。」
「好的,現在你自己來試試看。」
對特麗薩來說,先前做出決定放棄走寬敞明亮的隧道返回山洞已絶非易事,而現在即將看著兒子走上這條險象環生的狹窄岩架,更令她的內心倍感折磨。本傑明做的第一件事是低頭往下看。
「不行,別那樣做,寶貝兒。你看著我。」
本傑明抬起頭來,「這個峭壁白天看起來更加可怕。」
「你要集中全部注意力,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要像我一樣把兩隻手都貼在岩壁上,有時候會遇到一些可以抓握的凸出岩塊。」
本傑明開始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你做得非常好,寶貝兒。」
他走到了她的身邊。
母子倆一起繼續在岩架上挪步。
走了二十英呎之後,下方的視野變得更為開闊了,他們身下的岩壁幾乎是垂直的,一直延伸到四百英呎之下的森林地面。如果人從這裡墜落,那麼他將毫無障礙地徑直摔落到地面上,中途不會撞上任何東西。
「你現在怎麼樣啊,小傢伙?」特麗薩問道。
「還好。」
「你在看下面嗎?」
「沒有。」
特麗薩朝兒子轉過頭去——他明明就在看著下面。
「我不是告訴你別往下看嗎,本傑明?」
「可我實在忍不住。」男孩說,「我覺得胃有些刺痛,感覺很奇怪。」
她真的很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然後緊緊地抱住他。
可她此刻卻只能說:「我們得繼續走。」
雖然特麗薩並不能完全確定,但她感覺腳下的岩架似乎漸漸變得更為狹窄。在她先前挪動的過程中,左腳可以一直保持與岩架垂直的方向,腳尖抵著岩壁,而現在她發現左腳的腳跟已經懸空了一兩英吋。
當他們來到岩壁上一個凹陷處時,聽到隧道口那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槍聲。特麗薩和本傑明都回過頭去看,只見好幾十個人正驚慌失措地跑回通往山洞的隧道。人只有在面臨死亡威脅時才能跑出那樣的速度和節奏來。伴隨著接二連三的嗥叫聲,一隻又一隻呈半透明灰白膚色、正沿著峭壁飛快向上攀爬的怪獸出現在了母子倆的視野當中。這些怪獸的爪子剛一接觸到隧道口的平地,就立刻轉為四肢並用的姿勢,飛快地衝進了隧道。
「要是它們看到我們了怎麼辦?」本傑明問道。
「別動。」特麗薩低聲說,「千萬別動。」
當最後一隻怪獸——她數了數,它們的數量總共是四十四隻——也進到了隧道裡時,特麗薩說:「我們快走。」
他們繞過了這片凹陷區域,忽然聽到隧道裡傳出了深邃而沉重的撞擊聲。
「這是什麼聲音?」本傑明問母親。
「那些怪獸正在撞擊通往山洞的大木門。」
特麗薩緊貼著岩壁,踩在只有六英吋寬的岩架上,繞過了一個轉角,她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突然間,隧道深處傳來了許多人一起尖叫呼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