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囚徒困境

夜晚十一點樓下才響起了熟悉的停車聲,梁和窩在沙發上凝神聽著樓下的聲響,不一會兒就聽見從玄關處傳來的開門聲,她放下手中的抱枕探出頭望了一望,正好看見某人進門的側影,恰好此時,他一個轉身,梁和來不及收回目光,四目頓時相對。

「還不睡覺?」顧淮寧微皺了眉頭,換了鞋跨入客廳。

梁和剛想開口說話,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兒,「你喝酒了?」

「嗯。」顧淮寧挨著沙發坐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昏暗的壁燈也遮不住眉宇間的疲倦。

梁和坐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末了伸出手,替他解開了內裡襯衣的第一顆紐扣,見他眉頭稍稍緩了一下,剛想撤回,就被某人伸了手臂鎖住了腰,她還來不及掙扎,某人已經將頭輕輕地壓在了她的肩膀上。這樣的動作讓梁和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聲問他,「怎麼喝這麼多?」

「沒事,陪二叔見了幾個老戰友。」 他壓低聲音回了一句,聲線卻繃得有些緊,他的胃不好,飲酒之後更是容易澀澀地疼。

輕揉胃部的工作被梁和察覺,「我給你調杯蜂蜜水吧,暖暖胃醒醒酒。」

肩膀上的壓力驟然消失,她一個側頭,恰好看見某人睜開眼睛,純粹的黑色瞳仁帶著點兒慵懶和疲倦。顧淮寧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凝視她片刻,點了點頭。

果然,一杯溫潤的蜜水入腹,他感覺舒服了一些,微微喟歎一聲,看向坐在沙發上的梁和,皺了皺眉,「去休息吧,我緩一會兒就好。」

梁和唔了一聲,走到房門口的時候忽然轉過身來,輕聲問道,「最近沒什麼事吧?」

她問的小心翼翼,某人聽了嘴角勾出一個笑,「沒事兒,睡覺去吧。」順勢將頭枕在沙發背上,用手揉了揉抽疼的額頭,心裡忍不住低咒,軍區裡一幫老傢伙果然養尊處優了太久,喝起酒來毫不含糊,若不是二叔圓場,恐怕他今天得灌醉了才能回來。不過好在,正經事是辦成了。

梁和佇立在原地看了他許久,結婚以來那麼長時間,她所知道的他唯一喝酒的一次,就是在婚宴上了吧,他酒品極好,那日喝了那麼多面色也不改,不像她,喝一點兒酒就能吐得肝腸寸斷的。像今天這樣喝這麼多酒,難道是事情還沒有解決麼?她想一下子問個清楚,可是又怕擾了他休息,落寞一笑,決定明天再說。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看了眼睡夢中還緊縮著眉頭的某人,稍微晃了一會兒神,溜到廚房去準備早飯。這幾天她閒著沒事的時候跟樓下的任嫂學了幾手,任嫂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清淡的好菜,她和顧淮寧口味都不重,吃起來也算是正好。

任嫂一邊教她還一邊打趣她家顧淮寧可有福氣了,討了個這麼乖巧顧家的媳婦兒,她聽了心裡也免不了要心虛。她不能為他分擔其他,如今要是連這些簡單的家事都幹不了,也未免太無能了些。

梁和歎口氣,把調好的菜裝盤,忽然門鈴響了起來,她小跑著去開門,來人讓她吃了一驚,半晌,才恭恭敬敬地讓道讓人進門。

「起這麼早啊?看來我還沒打擾你們。」來人的聲音雄渾低厚,正是顧老爺子。

梁和一陣臉紅,這老爺子一大早就來調侃人,「爸來這麼早沒吃飯吧,我做了一些,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嘗嘗吧。」老爺子吃慣了張嫂做的菜,再來嘗她的估計會是一種折磨。

顧老爺子卻絲毫不在乎,一掃那簡單的飯食,答應了。

顧淮寧起床之後看見坐在自家飯桌上的老爺子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頭,迅速利索地洗漱好也落座吃飯,兩人對坐,梁和一個人夾在中間,有點擔心自己會消化不良。

趁著某姑娘在廚房忙活的時候,顧淮寧取出兩片胃藥灌水服下。顧老爺子在旁看見了,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

「昨天喝多了?」

某人答得淡定,「有求於人,不灌也不行,誰讓您老不肯出面。」

老爺子臉色黑了幾番,「我準備後天回家,你媽說再不回去年都過了,你們兩個是什麼想法?」

某人淺笑,原來老頭子一大早登門拜訪就是為了這點事兒,他又喝了一口水,淡淡地說道,「今年是老張過世後頭一年,不能留她們兩人清冷地過年。」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回去了。老爺子不說話,只是鬍鬚稍稍動了動,似是在笑,這小子的借口找的好啊,好到他想反駁也反駁不了,部隊裡關照幹部遺屬是不錯,但逢年過節的總有人來慰問,不差這小子一個。可偏偏一提老張,他就沒法兒反對了。

老爺子想了想,哼了一聲又說,「這麼些年,淮清淮越不著家,你這個最招你媽疼的也不知道回家。」

「您二老不都習慣了麼。」顧淮寧不鹹不淡地應著,視線落在某姑娘的身上,只見她正就著清水洗手,認真的模樣讓他看得有些入神。

顧老爺子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目瞭然,「我知道你是忌諱你媽對和和做的一些事情,雖然有些過,但到底還是為了你們好。不要總是任性,家還是要回的。」

顧淮寧笑了笑,淡淡地說了一聲知道了,算是回答。

其實在他看來,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的,最起碼她不用回家應付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在廚房忙碌的樣子,他一個人欣賞就好,不用拿回家讓一群人檢驗。

等梁和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兩人已經談攏,老爺子披上外套準備離開,臨走前一句話說的意味深長,「這次又敗興而歸了,你媽下的指標一個也沒完成。」說著指了指顧淮寧,「你小子也是護犢的厲害。」

某人笑得混不在意,梁和卻低下了腦袋,有些茫茫然的,站在玄關許久,直到手裡被塞進一個毛絨絨的圍巾,才醒過神來。

「怎麼?」

顧淮寧刮刮她的鼻子,「趁今天還有空,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握緊手中的圍巾,「幹什麼去?」

「揭秘。」

一路上天氣不錯,昨天下的那點兒雪早就化了。梁和坐在副駕上,透過後視鏡看見某人的微微上揚的嘴角,看似表情不錯。是事情都解決了麼?她側過身,讓自己努力不去想。

聽某人的語氣,她以為他要帶自己去的地方有多神秘,可是眼前一派熟悉的京山景色讓她有些哭笑不得,鬱悶了半天,回頭瞪了某人一眼。而顧淮寧卻只是眉眼含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就是帶我來這種地方揭秘啊?」

「京山很大的,你只去過葉宅和部隊,還有很多地方沒到過。」

她聽他這麼一說,便放棄抱怨跟著他一起向裡走。

京山一帶因為有部隊駐守,所以不能隨意開發成旅遊區,很多地方都保留著原有的樣貌,與其他山相比,它最大的特色就是山路暢通好走,既然下了雪也不覺得泥濘,走在其中嗅著清新的味道,梁和的心情稍稍有些放鬆。

他握著她的手一直沒鬆開,「我高三那年第一次來京山,那時候這一帶還沒修的這麼好,我差點兒迷了路。」

「為什麼要當兵?」

她輕問出口,良久才聽到他的回答

「記不記得你問過我林珂?」

梁和默然,不僅記得,還印象深刻。那麼一出烏龍,怎麼可能輕易忘記。某人也是了然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繼續說道,「我高三的時候跟林珂,乾和一個班。那時候我們幾個關係不錯,上學放學總是一起。」

「那時候二哥剛當兵,不常回家,但是每次回來,總是要帶許多東西送給媽還有林珂,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二哥喜歡林珂。」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梁和能夠感覺到他握住她的手收緊,心不由得一提,直到他再度開口時,才又鬆了幾分,「不過,我也知道,林珂喜歡我,這件事情其實我一直都清楚,不過從來沒有點破而已。」

她撅撅嘴,「你就擅長這個。」

話中指責之意非常明顯,顧淮寧思忖片刻,繼續說道,「其實我很不擅長處理別人對我的喜歡,尤其是還涉及到三個人。」不論是誰先抽離而出,都是一番難以避免的掙扎。

「所以你就逃去當兵了?」某姑娘咋舌,覺得不可置信。

某人瞥她一眼,「你可以不用逃這個字。」

好吧,就算某人當年當了逃兵,卻依然氣場強大。梁和縮縮脖子,認真聽他說。

「當時是陸時雨陪我一起去的,她老家在瀋陽,可是一直在C市上的學,跟我同班。我當時走的很匆忙,在機場的時候看見她的時候是有些驚訝的,可是你知道麼,那時候我拒絕不了,因為當時我總覺得,有一個人能夠陪我一起去做這件事,就能證明這件事是正確的。」笑了笑,他又說,「可能是因為這個,所以時雨她總是覺得,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是喜歡過她的。」

他當時的心情梁和隱隱約約懂得,兩個人結伴而行,總好過一個人踽踽獨行。就好像一開始要結婚的他們,領完結婚證她唯一的想法就是,還好自己不是一個人了。那種感覺對於她來說,可怕的不願意再去回想半分。

「後來二哥結婚,我沒去參加他們的婚禮,直到林珂懷孕,住進醫院待產的時候我才去看她,再後來,她就難產去世了。」

顧淮寧語罷,兩人之間一陣沉默。梁和握了握他的手,似是要將他從過去的記憶裡喚回,某人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

「林珂剛去世那段時間二哥幾乎不跟我說話,後來才終於告訴我,在我之前時雨來看望過林珂,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自她走後林珂就再也沒好過。她一直有產前抑鬱症,一度威脅胎兒的生命,那時候二哥已經不抱希望,沒成想,到後來,留下的是孩子,走的是大人。」

梁和緘默,她可以想像兩個同樣深愛著這個男人的女人面對面時的場景,她們曾經是同班同學,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紀暗戀上一個同樣優秀的男人,或許曾經暗暗較勁,只為多得他一個注視而興奮不已。終於有一天林珂不再等他而他嫁了,而陸時雨卻一直陪在了他的身邊,哪怕依舊得不到他的感情,卻可以輕易將對方擊敗。只因,她站在了他的身邊。這種失敗,恐怕是林珂永遠無法承受的吧。

現在呢?現在站在這個男人身邊的是她,這個位置是他親自給予的,他親自為她戴上了戒指,他拿走了許多屬於她的第一次,並又讓她擁有許多生命中的第一次,比如愛情,比如婚姻。她小心翼翼,步履維艱,卻始終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她除了愛,什麼都給不了他,而他呢?至今為止,她連一句我愛你,都沒有聽他說過。

算起來,唯一的一句表白也只是一句「好巧。」

好巧。她默默咀嚼著這兩個字,心裡驀地泛起一絲絲苦澀,待得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她驟然回過神來,「那後來你又逃到了京山?」

這個逃字讓首長的眉頭皺了一皺,拉著她向前走去,撥開一叢叢的枯木,一截墓碑露了出來,梁和忍不住想要踏過去,卻忽然被他拉住了手。她停住了步子,安靜地在他身邊站好。這裡空了一大片地方,卻並不顯得荒蕪,看樣子是經常有人打掃,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上去有些眼熟,她仔細回憶,卻仍舊想不出來,好在某人此時開口了。

「這是林珂的墓。」

她止不住的驚訝,一側頭,卻看見他鬆開她的手,緩緩地向前面走去。因為下雪所以墓碑上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雪,尚未來得及消透,摸上去冰涼冰涼的。

「她是在B市去世的,就葬在了這裡。」

她緩步走過去,靜靜凝視照片上的人。難怪她只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她只曾見過林珂十七歲時的照片,那時的她青春洋溢,嘴角都彎著幸福的笑,可是現在這個照片上的女人是怎樣?莊重的黑白照片,沉靜如水的容顏透著淡淡的哀愁,從前的快樂不復再見。

「有時候我很佩服二哥,林珂分娩前他剛剛參加完一次軍事演習,演習很成功,還沒來得及給家裡報喜,就接到林珂難產去世的消息。」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梁和想扭過頭去看,卻被他緊握住雙手,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已恢復如初,「葬禮是二哥操辦的,動作利索地讓人看不出端倪,其實我知道,他心裡是難過的,不然也不會自動調到這裡,陪她那麼久。就好像邁入了囚徒困境,其他的人都解脫了,刑滿釋放了,唯獨他,要面臨更長時間的心裡囚禁。我一直希望,那不會是一輩子。」

梁和是有些錯愕的,她想像不到,有著那樣溫和笑容的男人,會畫地為牢囚禁自己那麼久,要說他要有什麼錯,就只能錯在他太愛林珂了,連她的不愛也可以包容,許她婚姻,許她孩子,許她寵溺,現在的她也只能希望,這樣的自我折磨不會是一輩子,因為他有太多的理由得到幸福了。

而身邊這個男人呢,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緩緩地問:「所以,你也留在這裡?」

只見他輕輕一笑,笑容中的苦澀顯而易見,「我沒二哥那麼偉大,不過卻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衡心中的負罪感。」

梁和聽了只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忽然疼了一下,這樣一個女人啊,讓兩個男人同時背負了罪惡感。這樣執迷不悔的愛情,值得麼?她動了動嘴唇,卻終覺只輕聲問出了一句話,「現在,好些了麼?」

話音剛落,她見他微側過頭來,幽深的雙眸斜望過來,她一抬頭,就可以四目相對。那雙眸子裡的靜謐讓她安心,只感覺腰間一緊,他低沉的聲音便在頭頂響起,「好多了。」須臾,又問,「很可能是我沒用,需要這麼長時間。」自嘲之意很明顯。

沒用麼?

這是一個逃去當兵逃到英國軍校最後拿到女王獎章的人會說的話麼?有的時候她就想,如果他與她的距離,再稍微近那麼一點就好了,不用她去猜,去問,他也不會再把她當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或許這樣,就會更好了隔天顧淮寧就明顯的忙了起來,早晨五點半就起床整理內務出門,臨走之前還不忘替她蓋好被子,囑咐她再休息一會兒。可是,怎麼睡得著?

梁和沮喪地撐著下巴,望向玄關處,又沮喪地瞥過頭來,對上張欣小姑娘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這位大人頓時有種被抓包的感覺,豎起眉頭,「趕緊寫作業。」

不過這一聲沒有絲毫的威懾力,小姑娘不禁不害怕,還興致勃勃地湊近她,「梁阿姨,我能叫你姐姐麼?你看起來比偶像劇裡的女主角沒大多少麼。」

梁和囧,還沒想好說什麼,坐在一旁的林然喝了張欣一聲,小姑娘不怕她這個「姐姐」,但是懼怕林然這個母親,撅了撅嘴巴,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上,開始寫作業。

林然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孩子這幾天看電視看多了,說話都不著調了。」

梁和笑笑,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梁和慌忙接起,電話那頭是顧老爺子。她恭敬地喊了一聲爸,老爺子在那頭滿意地應了一聲。

接起電話梁和才想起來老爺子明天要走,忙亂之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倒是老爺子開口解了她的圍,「明天下午我直接從機場走,淮寧工作忙,沒時間,你也不要來送了。」

她一陣默然,過了一會兒才低低應道,「要送的。」

老爺子歎一口氣,掛了電話。

總覺得這一口氣,像是歎進了自己的心,悶悶的堵得慌。聽老爺子昨天的口氣,他這一趟,除了看望葉老之外,就是來看他們了,結果他們卻讓老爺子失望而歸,她這個做兒媳婦的,不免有點兒內疚,倒是林然,望著她嘻嘻笑。

「之前沒見過顧老爺子幾面,總以為是個德高望重不愛笑的鐵血硬漢,沒想到,對著自己的兒子還有兒媳婦倒是關照得緊。」看她依舊苦著臉,林然安慰道,「你才來部隊沒多久,顧團不告訴你,就是怕你不清楚,瞎操心。」頓了頓,又笑著說道,「不過,對男人也不能總是百依百順,關鍵時刻啊,還得吊吊他的心。」

偶爾折騰一下無妨,這是林然跟著張欣看泡沫劇的心得。

梁和笑笑,表情卻若有所思。折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