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花影在月光下搖曳晃動著,「雅庭」的所有窗戶都洞開著,微涼的秋風由四面八方吹進來。而一室的悠揚琴音藉由窗口流瀉出去,使涼夜倍增意境。

  直到琴音透出些許疲憊的間歇時,始終默默坐在一旁的朱大娘才輕輕的開口:「秋雨,妳彈太久了,歇會吧!反正妳腿傷未癒的這幾天,我不會讓妳出去見客的。」

  「娘想與我談些什麼?」其實不必問也知道,現在那些有錢公子天天往這邊跑為的是什麼還用猜嗎?朱大娘還能談些什麼別的?朱大娘再如何疼愛她,也只是因為她是棵搖錢樹;而她既然淪落為煙花,能奢想保有多久的清白?再怎麼不願面對,仍然會有到來的一天。

  下意識的,她雙手交抱胸前,卻發現自己有些冷;由骨子裡透出來的冷。她這等污穢的身分與靈魂,怎敢妄想去配石三公子?他挺拔俊逸猶如天上星宿下凡,渾身充滿著令人不敢逼視的不凡神采;而她呢?只是一朵深陷於淤泥中,即將遭人踐踩的小花罷了。不能再想他了,她沒有資格!

  朱大娘坐到秦秋雨面前,看她一臉哀傷,心中大為不忍,輕聲道:

  「近來的客人中,有沒有妳中意的公子?」其實由她自己來看,也沒有發現半個足以配得上秋雨的!要有──也是數日前那個自稱蘇柳的南方俊公子,但那人在一番輕薄之後就銷聲匿跡了,又怎能列入考慮中?

  「這事,娘就看著辦吧──是誰──我都無所謂──反正,都是一種──」污穢;她沒有說出這兩個字。只是,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活到那一天,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肉體被玷污──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傍晚時,那個自稱是開陽太守的朱炳金大人又來了,放下一箱金子說要以一千萬兩買下妳,替妳開苞;如果令他滿意的話,他準備以黃金萬兩來替妳贖身。這是目前為止最高的價錢了,也是天價,從來沒有人會花這麼大的手筆;看來他是志在必得了。我想,當官夫人也不錯;有權、有勢又養尊處優。」朱大娘其實也不滿意朱炳金那個一身官僚氣息又腦滿腸肥的模樣;秋雨配他的確是糟蹋了。可是,其他的公子哥兒又好到那裡?至少,那個朱炳金對秋雨的痴迷會讓秋雨過幾年好日子吧?至於往後姿色不再時──如果被拋棄,也得認命,誰叫她們女人天生命賤?

  反胃的感覺又升了上來,是因為那個在傲龍堡輕薄她、一直想摸她手的那個大官吧?老天爺!秋雨將自己身子摟得更緊,她的面孔益加慘白了起來──不要!不要!她不要任何男人來碰她;一根手指頭也不許!如果非許身不可,那麼她寧願──她只願許給一個男人──石三公子!

  不敢妄想嫁他為妾為妻,不敢奢想得到他的真情,她只單純的想獻身於他──那種露水姻緣;不必他付出感情,而她必定傾注畢生所有的愛戀──但不會讓他知道自己的這片癡心。

  石三公子──她還會再見到他嗎?如果能再相見會是什麼情境?可以想見的是──他雖然英姿煥發、坦率無偽;而她呢?會是人家的妾?抑或是千金可買的名妓?不管是什麼,終必是殘花敗柳之身了──

  朱大娘不明白秦秋雨心中的曲折,只當她對那位大官不以為然。是呀!這麼美的女人,配他本來就可惜,但她也不多說,只是起身道:

  「早點休息吧!反正還有一些時日,也不一定是朱大人啦!咱們北方富可敵國的公子多得是,現在下定論太早了。」

  目送朱大娘走出去,秦秋雨也讓丫頭下去休息了。

  夜深了,風更涼,月光更清冷。秋雨拖著受傷的腳踝,緩緩關上每一扇窗,心中卻一直揮不去那令她深深眷戀的英挺身形。她正要走去關門時,卻見銀白的月光映照出一條人影,在樹影中若隱若現。她愣愣的抬起眼,一手輕摀住自己快跳出胸口的心。

  是他!

  她在門內,他在門廊外,兩人視線膠著得近似痴狂。

  「我送藥來。」石無介深深的凝視她,並且舉高了右手的那包藥。

  「如何進來的?」她承受不住腳疼,於是將身子輕倚門欄,更加拉近了二人的距離。她相信石無介不是由正門走進來的,因為沒有人來通報,而且這等深夜,雖說是萬花樓最熱鬧的時刻,「雅庭」卻是被允許不受打擾。傲龍堡的石三公子若光明正大上這種地方,會引起多少人的猜測與流言?石家公子們端正的形象是遠近馳名的。

  石無介沒有回答,只是好不容易移開痴情的眼光,轉向她的腳──「還很疼嗎?」

  「還可以忍受。」這才想起二人站在門口談話是不妥的;可是,要請他走嗎?在她好不容易將他盼來之後?但,一同進入室內,是更不妥的──「進來吧。」她拒絕接受心中理智的警告,一跛一跛的轉身回室內。

  石無介倒不曾想那麼多;他並沒有打算侵犯她的念頭,自然就進室進得理直氣壯了。見她走得辛苦,他忍不住扶她一把──可是,他還不懂得拿捏力道,稍一用力,就將秦秋雨給攬入懷中了。他這才意識到這樣的親密行為也許是不可以的;既然她連腳都不能給男人看的話,又怎能讓人摟住她身子呢?可是他不想放開她!他遲疑的看著她說道:

  「我該放下妳嗎?」

  這──要教她如何回答才好?紅暈染上了她的粉頰;他的確是不懂男女之間的禮教的。

  「將我放在椅子上。」她低語道。「把門關上吧!」她怕有人經過會看到她室內有男人,這對他們兩人都不好。而她相信石無介的為人;他有一雙坦率的眼睛,眼瞳中絲毫沒有邪念,這是騙不了人的!

  石無介將她放在椅子上才反身關上門。

  「請坐。」她倒了二杯香茗之後,一時之間倒不知要說什麼才好了,只知道自己一顆心一直浮動難平。

  其實石無介站在庭外好一會兒了,沒有進來是不想與朱大娘打照面,也是被她彈的樂曲吸引住了心神。直到他們談到了秦秋雨的身價問題時,石無介才恍然回神,一顆心疼得都揪結在一塊兒了。現在他想問,卻不知要如何開口。

  「你有話要說?」她哪有感覺不出來的道理。

  「妳的十八歲生日──」他起了個頭。

  秦秋雨明白他想知道的。她苦笑一聲:

  「再十天就是了。如今我是砧上肉,任人秤斤論兩而無法反抗;身為妓女,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風光的?我該得意才是──」

  「別這麼說!妳不該被糟蹋的──」石無介不願看到她自暴自棄的樣子;他怎能讓她獨自承受這種痛苦?

  她深深的凝望著他;夠了!有他這麼一句,她已滿足。她早知道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所以才會在第一眼時就將情感傾瀉於他;那個她一直以為早已不存在的情感,就在這麼不經意間全傾注而出了。

  「我替妳贖身可好?」他脫口而出這一句。

  「不。」她拒絕。她相信他的心無邪念,卻不願欠他這份恩情。她可以給予他一切,可是不接受憐憫與施捨,也不要他的──愛;她沒有資格要。

  「為什麼!」石無介完全不明白她複雜的心思;他真的有心要贖她呀!不為美色,不為別的,只是單純不忍見她遭人玷污──為什麼她不接受?

  她笑了笑,輕聲道:「我彈琴給你聽可好?」話閉,即雙手撫琴,一曲又一由的彈出她的戀慕傾心──呵!可是他不會懂她的情衷為誰而訴的。

  讓石家三公子來為她贖身,會招來多少譭謗、流言?會將他說得多麼不堪?他這麼正直的一個人,到時為了不傷害她,只有娶她了事;而不管他多麼不情願!誰會想娶一個妓女當妻子?尤其像石家這種名門正派,豈不是有辱石家門風?到時他得承受多少責難?她怎麼忍心見他受傷害?不!

  石無介縱有千言萬語,卻不忍打斷她彈出的天籟之音,只能默默的、痴痴的被她的琴音引領進入她細緻纖柔的情感世界中,而深深陶醉著。

  清冷的夜空、滿園的秋香、流瀉的樂曲,與情衷暗許,卻無法訴諸於言詞的有情男女,交織出秋夜中神祕得若有所待的情懷──詩情的秋天,是有情人的季節,不是嗎?

  ※※※

  蘇幻兒穿梭在八院之中,要找出她那如野馬般的兒子吃午飯;真是不得了,才三歲就這麼會跑!長大了不就更不容易見到人影?到時想見他一面恐怕得四處通緝,並且加以重金懸賞才找得到人!

  近日來她較有空閒來管兒子吃飯睡覺,只因目前無介、無痕他們都屬各自進入狀況培養感情期,外人不宜當電燈泡的;她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這時若硬要介入湊熱鬧,就叫做雞婆而不叫月老了!在下一個計劃施行之前,她總要盡一下當母親的義務嘛──如果她找得到她兒子的話。至於復仇那種血腥的事就交給男人去做了;她興致缺缺。

  兒子是沒找到,卻在通往客院的林蔭道上,看到掩面跑來的王秀清,看來似乎受到什麼打擊。

  這個小姑娘的活潑坦率是很對幻兒的胃的,幻兒也常與她聊天。幻兒只知道小丫頭瘋狂的迷上了梁玉石,當玉石是翩翩佳公子、美男子,一心想當她的妻子。幻兒一直想找機會暗示王秀清,讓她知道玉石並非男兒身,但二人都忙,倒是錯過了。

  「秀清,怎麼了?」她抓住王秀清的手。

  王秀清見是石夫人後,就猛地抱住幻兒毫無節制的大哭起來;果真還是小孩兒的心性。

  幻兒一時不知發生什麼事,只能任她發洩了,但十分心疼這一身新衣服;今天才剛穿,還沒有給無忌看過呢!她無奈道:

  「妳有委屈儘量哭沒關係,但是眼淚鼻涕請自己控制一下,要嘛吞回去,要嘛就請先擦乾淨再來抱我好嗎?」

  說真的,依她以往的「故意」慣例,每當與石無忌爭吵,而委屈得哭出來時,她一定會賴在他懷中,趁他安慰她之時,拼命的把眼淚鼻涕弄到他衣服上,做為小小的報復,現在她怕王秀清也會這麼做。

  這一說,王秀清連忙離開幻兒的懷抱,抽出手絹用力的抹臉,倒也能立即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知道自己是太逾矩了。

  「對不起!大夫人。」

  「來吧!有什麼委屈對我說,我會替妳做主。」幻兒拉住她的手,就近往涼亭走去,坐定後才問道。

  王秀清小嘴無限委屈的嘟著

  「她──她原來不是男人!」

  「妳何時知道的?」幻兒不相信直腸子的王秀清會看得出來;她當然知道王秀清指的是誰。

  「剛才我去客院要找她時,見到二公子也在那裡,他們原本像在爭吵什麼,而因為二人臉色都很難看,我就想等一下再過來好了,也就聽到他們一直吵著,到最後──二公子居然──居然抱住她──吻住她的嘴──我當時嚇呆了!男人親男人?二公子怎麼竟是個不正常的人?後來,才聽到二公子說,要梁──姊姊變回女人,他要娶她,不許她走,今生今世她只能待在傲龍堡,當他的妻子!我才知道──原來──她是女的──她不可能當我的丈夫了!」她不能忍受的是,她所戀慕的人居然是女人;她純純的初戀居然是給了一個女人!她甚至還寫信給她爹說她要在傲龍堡嫁人,要她爹快來看她的心上人!這下子,她可糗大了──

  幻兒雙目倏然晶亮;原來無痕那小子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了!真是的,平常看來文質彬彬的人,原來這麼有手段!看來可以進行她下一個步驟了。有了王秀清,事情更好進行,這計策簡直妙透了!

  「秀清,既然妳已經付出感情了,得不到半點回報,妳不會不傷心嗎?」

  「我只覺得丟臉,你們一定在笑我笨。」王秀清吶吶的說著。

  「才不!那是很正常的;只怪玉石一直不肯回復女兒身。我們一同來替妳報仇如何?既能達到報仇的目的,又能使梁玉石回女兒身當一個正常的女人,最重要的,又能成就一樁好姻緣!很好玩吧?要不要加入?」幻兒的一番話挑逗著王秀清禁不起引誘的心。

  「怎麼做?真的很好玩嗎?」王秀清已經全忘了自己剛才還哭得亂七八糟的,現在猛抓著幻兒,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似乎是個很棒的遊戲──

  「附耳過來──」幻兒摟近王秀清,開始說出她的計劃。

  ※※※

  「你什麼時候要娶我?」

  傍晚時刻,秋日深紅繽紛的彩霞映出滿天的炫麗,王秀清在通向草原的後院入口,堵住梁玉石,臉上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但又非常執著的問著。

  梁玉石驚愕得幾乎無法成言,連向來可以控制自如的冷漠表情都險些潰散。什麼時候要娶她?她躲王秀清都來不及了!哪可能會讓她有機會接近自己,進而讓事情發展到談論嫁娶的地步?

  一個石無痕已經搞得她心力交瘁了,這王秀清又該如何解決?此時她才深刻體認到不男不女的麻煩與困擾。

  在石無痕面前,她不願承認自己是個女人,也不肯正視自己是個女人的事實。但,面對熱情奔放的王秀清,她寧願自己已回復女兒身,至少就不會沾上這些麻煩;這種三角戀情實在讓她啼笑皆非,又不知如何處理才好。

  王秀清又認真的問了一次:

  「你說呀!到底是什麼時候?我爹就快來了,你要是沒有給我一個交代,可不饒你!他就只有我一個女兒,想要將我嫁得風光熱鬧。現在只等你的意思了。玉石哥哥,你先揀個好日子來向我爹下聘吧!」

  「王──姑娘,我想,妳是弄錯了!我並沒有娶妻的打算。」梁玉石結結巴巴的說著,一邊舉目四望,不是企圖找個地方閃躲,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可以出現來救她。可惜,在這傍晚時刻,大家通常都待在各院中休息,是不會有人在附近閒晃的。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什麼你會沒有娶妻的打算?莫非是認為我長得不夠美麗?」她咄咄逼人的質問著,一副得理不饒人的神色。

  梁玉石被逼得節節敗退──

  「不,不是──妳是天山牧場的一朵花,怎有不美麗的道理?只是──只是──我不能娶──」

  王秀清一個箭步,冷不防的死摟著梁玉石,將她紅豔的唇,印在梁玉石的面頰上,而且還不只是親一下了事,她趁著玉石嚇呆時,足足親了十幾下才罷休。

  「放開我!」梁玉石有機會推開王秀清時,已挽回不了什麼了。眼看王秀清又要黏上來,這會兒梁玉石退得更快:「不要過來!」她快被嚇死了。

  王秀清一副陶醉的神色,含情脈脈的看著她:

  「我們已經這麼親密了,你還想假裝我們之間沒有一點感情嗎?別自欺欺人了!這是我們的定情之吻,你可不能反悔哦。我爹明天會到,你要向他提親;玉石哥哥,我會是個好妻子的。」說完,立即捧著雙頰,故做小女兒嬌態的奔回她住的客房中。

  而梁玉石只覺得頭暈目眩,彷彿天地都快要毀滅了似的──她該怎麼辦?

  蘇幻兒!

  在無助時,她只能想到全傲龍堡上下一致公認最鬼靈精的石大夫人;也許她有法子可以替自己解決這麻煩。既然她的喬裝身分早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了,她又何必再顧忌什麼?何況比起現在這種無妄之災,坦承自己是女人是不會有什麼壞處的,只要能把事情解決掉;她可不想被人當成騙人感情的登徒子!

  事實上,她的喬扮已不再是保護膜,反倒成一種枷鎖與負擔,所招惹來的麻煩之多是她始料未及的。也許,能擺脫目前這種不男不女的身分是件好事──如果她懂得如何去當一個正常的女人的話。

  ※※※

  將石無介召來浩然樓的小廳中,其實是想打探目前他與秦秋雨情感進行的狀況。

  石無忌的生日已過六天了;也就是說,再過七天就是秦秋雨要許身給人開苞的日子了。

  原本幻兒是想著,到石無介的衝動,與秦秋雨的癡心,二人最有可能發展出肌膚之親,到時候,石無介說什麼都會負起這個責任的。但幻兒發現自己同時也低估了石無介的正直與單純。

  沒有什麼大事情發生,除了石無介每天入夜後的行蹤成謎外,可不曾看出什麼不尋常的事來。他沒有一點點心虛,也沒有一點點不安,或在石無忌面前提出要娶秦秋雨的話。

  所以,幻兒今天才會召見這位石三公子。

  「大嫂,您找我?」石無介其實是不大願意來的;現在是晚膳剛畢,該是他去會佳人的時刻,偏偏卻給召了來。但他心中即使萬分不情願,也不敢有所表現;長嫂如母,尤其是蘇幻兒這種嫂嫂,順著些總不會錯的。

  幻兒仔仔細細的打量他;一臉的春風得意,是沉浸在戀情中的神色──秦秋雨果真將他迷得暈頭轉向。

  「你好像很不情願來喔?是嘛!比起我這個不識相的嫂子,人家大美人可是受青睞多了。」

  「沒有的事!什麼大美人?」石無介有點心驚膽跳的說著。他與秦秋雨清清白白的、純潔的友誼,可不希望給他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嫂子瞎攪和一氣,到時要是弄得曖昧不清,他就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幻兒優閒的啜口茶,見石無介有些坐立不安,更加想拖住他;人還是會放的,但是不想這麼早放走他,戀人之間要有些波折才有戲唱呀。不是嗎?看來無介這愣小子早已奉上自己的一片癡心給秦秋雨了,那麼他想必更加心急秦秋雨要被開苞的事。

  「秦姑娘的腳傷好了嗎?冷剛說你還在向他拿藥。」

  「已經可以走了,我還在送藥是怕她沒有完全好──」其實只是想找個可以見她的理由而已。

  「原來冷剛的醫術不被你信任!」幻兒故意曲解無介的意思。

  「不是的!我並不是不相信冷大哥!我──我只是怕她將來會再扭傷──」

  石無介這一解釋,更加讓幻兒有話可以糗他。

  「只要你這個粗人離她遠一點,她是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再次扭傷的;我想你今後也別去了。」

  「嫂嫂──」石無介急叫一聲;一旦這個大嫂想刁難人,他是無計可施的。如果大嫂真的有意要與他耗上一整個晚上,他想逃走,恐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看到他的表情,幻兒玩興更高。她走到圓桌前,指著桌上十來卷卷軸道:

  「今天呢,陳媒婆送來了十五幅各大家閨秀的畫像,要給你相親用的。我這個嫂嫂一直太忽略你們的終身大事了,現在才想到要給你娶媳婦,你可別怨我的粗心哪!來,看看你喜歡那一個千金,趕明兒咱們就上門提親吧。」

  這那是關心?他那大嫂的表情幾乎是充滿惡作劇的,石無介一步步的被逼退到門邊;如果可以,他真想一逃了之!可是,如果他敢逃,往後就別想過太平日了。天哪!誰來救救他?為什麼他這個嫂子會這麼閒呢?專管別人閒事,而樂此不疲。

  顯然老天也可憐他初戀這麼晚才開始,不忍在重重波折上,再加上蘇幻兒這一號人物;所以,石無忌出現了。

  「幻兒,妳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已找遍八院,就是不見妻子蹤影;而她這麼晚了還在浩然樓,就有些詭異,想必又在進行什麼計劃了!石無忌對妻子近日來的行為雖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政策,卻仍是密切注意當中。尤其她的花樣實在太多了,讓石無忌一直不大放心。

  而且,以另一方面來說:成天忙著當月老、充紅娘的蘇大姑娘,在忙著這些遊戲的同時,也冷落了她那心愛的老公了!因此令石無忌心中大大不是滋味,以往天天藉機黏著他的妻子,如今卻老是不見蹤影,要找她還得四處打聽,有哪一對夫妻是這麼離譜的?

  即使石無忌現在公事雖然很忙,但仍不免感到失落,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失去魅力了?現在天天三更半夜回房,幻兒也不像以往會在花廳等門,並且丟過來無比埋怨的眼光。她會不管他有多累多疲倦,總要賴在他懷中說些體己話,要博他的憐愛。

  現在可不同了!她大多時候比他還早睡,因為白天的遊戲夠她累的了。有時她醒著,卻是神神祕祕的躲在書房中寫一些計劃,見他回房了才想到要休息了,二話不說就摟著他入眠,並且沒兩三下就會周公去了。

  石無忌真的覺得自己被冷落太多了;蘇幻兒這個石大夫人最近非常的「不務正業」!

  蘇幻兒本來還想多刁難石無介一會兒,讓他與秦秋雨心頭難受一下,才能代表真愛得來不易;可是,見自己丈夫一副來勢洶洶的怨男狀,他只好放過他了。

  「有事嗎?無忌。你不是正在正氣樓忙計算年底伙計們的紅利?」她走到石無忌身邊。

  石無介飛快的退了下去;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反正如果大哥今晚無事,那麼可以肯定大嫂也不會有空閒出來刁難別人了。

  感謝大哥!感謝老天!善哉。

  幻兒一把摟住石無忌的腰,從他肩膀看過去,正好看到奔向馬廄的石無介消失在轉角處。

  「終於想到我了嗎?當你的妻子同時也要具有隱形人的本領。今天你會找我,我真是受寵若驚呢!」她半嘲弄的說著,小臉更深埋入他的懷中。

  石無忌抱起她坐到椅子上,半埋怨地說道:「當妳的丈夫又何嘗容易?有哪一個丈夫像我這樣,老是找不到老婆的?」

  「你是在埋怨我沒有善盡人妻的責任嗎?沒有嗎?真的沒有嗎?」幻兒問一句,吻他一下,沿著他的嘴唇往下移,停在他頸項上,接著輕輕的一咬。她感覺他悸動了一下,並且更加用力摟緊她。

  她笑了,挑逗地說道:「咱們回房吧!在這裡不方便,有許多事都無法恣意去做。」

  「算算妳冷落了我多久?得如何補償,妳自己先斟酌好。」他抱她步出浩然樓,急切的往蘭院走去。

  太想念她的軟玉溫香了!想念她的伶牙俐齒;想念她的黏膩撒嬌──想念她的一切一切──今夜,她只能想他,只能屬於他,任何人都別想來打擾他們。

  這時候,石無忌開始在想,也許再生一個孩子是個不錯的想法──

  ※※※

  月已上柳梢,並且正緩緩的移動著,不久後會向西移吧?但,人何在?

  秦秋雨半倚窗口,失神的看著小圓桌上的幾碟小菜與一壺酒。

  他並沒有說今晚會來,也沒有說何時會來,事實上,這五日來,他總是不曾預先說出要再來的話,卻每日都會在晚膳初過的時刻翩然來到。

  今晚他會來嗎?若會來,也早已過了那時刻;一桌的小菜、燒酒已冷──他會來嗎?他會來嗎?

  這般的殷盼,早已明白表示出她的心失落了許多。她的眼淚不禁潸然而下;她早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愛上任何人的!像她這種身分的人,若是付出真心,只會讓自己受傷更深而已。但她為何仍是這般執著?撲火的飛蛾應是與她有著相同的痴念吧,否則怎會傷心以自身去祭火?

  愁腸千轉;苦澀像一張綿密不透氣的網,緊緊將她纏繞住,也注定了她今生的苦痛。

  一杯冷酒入喉:他會來嗎?

  二杯冷酒下腹:他會來嗎?

  面對銅鏡,顧影自憐;呵!她是注定得薄命的紅顏,是堤岸旁可以任人採摘的春花;不是在風中飄零,就是任來來往往的行人攀折,而終至殘敗──

  他,不會來了吧?

  隨著她十八歲生日腳步的接近,她的身價也愈抬愈高;朱大娘說,當前爭她爭得最兇的,有南方太守朱炳金,與煤礦大王馬凱鑫,還有一個是在江湖上出手十分闊綽的柯建雄;而他也是最不擇手段的人。日前因為有一個富公子與他爭著她,卻被柯建雄一掌就打飛了出去。朱大娘見他身手這等俐落,倒也不好得罪,只好讓他見她了。

  他三十開外的年紀,目光閃爍,長著一張還算端正的臉,整個人熊腰虎背的。

  與她在一起時,雖然沒有逾矩的動作,一雙眼卻充份表現了他的思想:他用他的眼睛在剝她的衣服──

  秦秋雨從來沒有感受到這麼深的屈辱過,那人令她打了個寒顫;那人,好可怕!

  如果那人買下了她,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只能毫不反抗的任著他強取豪奪;這是她的命,她只能這麼過。

  而,石三公子──石無介。則會是她一生中最美麗與最純淨的回憶──她不配擁有他,卻有幸的遇上了;然而,這是幸或不幸?他的出現讓她更加意識到自己的悲哀,讓她不該有的情感又傾洩而出了。

  她的背脊,驀然傳來一陣涼意。

  有人在她背後!有人進入她室內了,卻不是石無介!

  她轉過身,低呼了出來:

  「你!」

  是他!就是白天打倒王家公子而強行要見她的那個江湖人──柯建雄!

  柯建雄由暗處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朵玫瑰,臉上浮著狡獪的笑。「香花贈美人。不愧是北方第一名妓,連愁思時都教人失魂。是在等我嗎?大美人。」

  秦秋雨心中直發抖,低叫:

  「你怎麼進來的?」她的庭子外一直都有人看守,就是怕有人打擾。近日來因為石三公子會來,她讓那些人連同丫頭都退得遠遠的,現在,即使她喊叫,恐怕也不會有人來了!

  「沒有我『飛天蝴蝶』無法來去自如的地方!今天為了見妳這個大美人,縱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值得呀!」他亮出了他江湖上的名字。

  有沒有名氣,秦秋雨不知道。但外號一旦沾上「蝴蝶」這兩個字,通常代表與「採花賊」是同義詞,因此她心驚不已的緩緩往後退。

  「晚上我是不見客的,你請走吧!」她已快移到大門邊了,但柯建雄一個箭步上前就擋在門口,嚇得秦秋雨急忙退開,倒是被逼進裡面了!

  柯達雄反手將門落栓,才走近她。

  「裝得像個大家閨秀,到底也還是妓女一個。嘖嘖!瞧妳現在的身價叫到天價,我做了三年暗裡生意居然還買不到妳一夜!何必呢?我玩女人向來不必花錢的,而且我只玩處女!嘿,等妳給人開了苞,就算是只要一兩,大爺我也懶得多看一眼。大美人,乖乖的自己進房裡去吧!省得我爺不小心動了粗,弄傷了妳這花容月貌,可真會讓人心疼呢!」

  「不要!你走開!」秦秋雨花容失色的大叫,急切的希望能引來外面的人。

  她這柔弱的身子,那逃得過柯建雄的矯健身手!她才走二步,就被他抓住雙手。

  「妳識時務的話就別叫!反正不會有人來,就算真有人來,我也不怕!」柯建雄低叫,接著用手封住她的唇,怕真有人來壞了他的好事。「乖乖的聽大爺的話,否則,妳只會吃到苦頭!」

  「放開我!你放開我!」即使是死,她也不要他來碰她!她死命的掙扎,想擺脫他的箝制。

  「嘶」的一聲,她的襟口已被撕開,露出裡面的褻衣,與雪白的臂膀。

  「不要!你不要碰我!」恐懼的感覺迅速升起,幾乎使她昏厥過去。她只知道不要讓任何男人碰她;不要有任何男人來玷污她。她只為他──石三公子而守身;除了他,任何男人的碰觸都比死還無法忍受。她抓緊半敞的襟口,一手拼命的揮打著。雖明知是徒勞,卻不肯停止。她打翻了桌上的燭火,室內一下子變得黑暗不見五指。

  她想趁機逃,卻不料被柯建雄抓得更緊。

  「這倒好,妳無處可逃了!乖乖的與我燕好吧!如果讓大爺高興,也許會帶妳到江南去玩。」

  「不要!你走開!走開!不要碰我──求求你──別這樣──」秦秋雨益加發現自己的絕望,全身力氣已耗盡,卻仍逃不開這人的箝制。她驚悸的花容上佈滿了淚痕──石三公子──

  又「嘶」的一聲,她感覺到那件褻衣也離了身,僅存一件肚兜蔽體──她雪白身子令他更加興奮──天哪!她注定要這麼被糟蹋嗎?這麼沒有尊嚴的被摧殘,她寧願一死了之。不!不──這身子她只願許給石三公子,任何男人都不許碰!她仍使力的掙扎,卻無助的感到一隻噁心的手已開始在她身游移──「不要!」她哭叫。

  「放開她!」一聲怒喝傳來之時,柯建雄只覺得自己被一拳打得飛了出去,一點還手的機會也沒有,隨之而來的是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無介一出手,就是拳拳致命,柯建雄連半個招式也使不出來,因為他躲都來不及躲了。這人是誰?他無法想像江湖中有誰的武功能高到令他無法出手,讓他一招也使不出來?這人的拳法密得像一張網,可見是個功力極深的人!北方有武功如此高強的人嗎?

  在高低立見的情況下,柯建雄只求能保命,於是他在忍疼中硬是踢出彈腿的虛招,轉而破窗而出,一閃身就不見人影了。

  「秋雨,妳──」在情急之下,石無介沒有發現自己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急忙點燃燭火後,就四下找尋她的身影。

  「不要看我!」秦秋雨背對著他,狼狽的坐在地上。她的衣服殘破、長髮披散,臉上淚跡斑斑,她的身上甚至還留著那人的指印──天!她好污穢、好狼狽!她不要他看到她這麼醜又這麼沒有尊嚴的模樣!

  而在看清秦秋雨險些被凌辱的模樣後,石無介氣沖沖的大吼:

  「我去宰了他!」說完就要奔出去殺人;沒有人能這麼欺負她!瞧瞧她受了多麼大的委屈!

  「不要!」秦秋雨顧不得自己的狼狽,急急抓住他:「不值得的!三公子。不要殺人,他不值得你來動手。」

  石無介連忙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但仍餘怒未平,一直有股想要將那採花賊碎屍萬段的衝動,可是他不能放下秋雨不管,他得守在她身邊;她嚇壞了。

  天哪!如果他再晚一點來──他真不敢想像後果!

  「妳──嚇壞了吧?」他心疼的審視她楚楚可憐的容貌,手指輕拭去她的淚水。

  經他這一問,秦秋雨又憶起剛才恐怖的那一幕。她忍不住傷心的倒入他懷中啜泣了起來──他,到底還是來了!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

  「你來了──你來了──我以為你不來了!」她嗚咽的低語,渴望他雙臂的抱擁來驅走那抹恐怖與陰影──

  「我怎麼可能不來呢?那人是誰?為什麼沒有人來救妳?」石無介緊摟著她。

  「他說他叫『飛天蝴蝶』──白天來過,目光就一直很淫穢──想不到,他半夜就潛入了──」

  「還好吧?」他此時才想到要察看她有沒有受傷,於是拉她到燭光旁,低問:「有沒有那裡痛?」

  秦秋雨抬頭看他,讓他替她披上的外衣緩緩滑落,漸漸露出裡面的貼身肚兜,終至完全敞開,他的外衣落了地。她輕聲道:「他輕薄了我──我身子已經不潔了──」

  她的肌膚潔白無瑕,緊緊的吸引了石無介二道灼熱的目光。

  秦秋雨拉著他的手。

  「抱我──這身子,只能是你的!只有你能觸摸與抱摟──不要讓那男人的骯髒留在我身上──石三公子,求求你──」她勾住他頸項,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閉上了雙眼。

  這是不行的!她還是清白的大姑娘,又還沒嫁給他,他們不能有這種肌膚之親的!石無介在內心掙扎著。他不想傷害她,更無一點侵犯她的念頭,怎能──怎能這麼做呢?即使他的身體已經全然的背叛──

  在看到她充滿愛意的眼眸後,他失魂了;在看到她雪白肩頭上的青紫時,他更加心疼了──

  「妳會後悔的──」他呻吟著,抱起了她,走入內室。

  燭淚滴盡,暗夜中,只有二顆相契相屬的心在無言的浮動呢喃著,譜出秋夜的愛戀舞曲。

  痴情相守的二顆真心,不再欲語還休。這一夜,他們釋放了彼此的情衷,坦然以對,沉浸在他們愛戀狂歡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