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雲,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窗口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的綻放。

  舉起痠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乾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的發現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的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乾痛,肌膚的裂痛,體內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有了內傷。

  秦長歌皺眉,穿就穿了唄,為什麼要穿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罷,秦長歌懶洋洋的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有點艱難的爬起來,秦長歌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顛生倒死裡,無盡的飛旋中,她恍惚記得自己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屏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在屏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優曇神秘綻開在浩蕩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的記住了,那最後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裡,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你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的問:「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

  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絛,打成一個簡單卻別緻的結。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攝六宮時,偶爾無事打了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後來宮女們羨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定雖嚴格,但並沒有細緻到連絲絛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竟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裡,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節節寸寸都是幸福……卻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雲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一具一動不動的女體,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扶著牆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躺倒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的一個個摸過去,不由微微一嘆,這些弱質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後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淒豔,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髮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伸手撥開被汗水黏在女子臉上的亂髮,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智一醒,她勉力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的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令她思緒昏沉裡卻又無限清醒,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來卻與以往有些微的不同,容色依舊,然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裡?我們犯了什麼事?我是哪裡人氏?什麼出身?」

  明霜這是怎麼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麼,她喘了幾口氣,直覺的答:「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你是……雲州人氏……聽說你父親是……罪余之官……為了翻身……送你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雲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的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麼?睿懿皇后薨後,皇上就改年號啦,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智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的刺入她的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在的皇帝還是蕭玦?」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聲音斷續:「……是……」

  身前的人籲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青蓮模模糊糊的想,她是誰?

  朦朧的視線裡,她看見明霜深深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你幫了我,我得謝你。」

  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賤生靈,你去吧,我會幫你報仇。」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恆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屍堆裡睡了一覺。

  傷後的身體需要休整,至於死人,沒關係,在西梁皇朝的前世,作為開國皇后的她,千軍萬馬血流飄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代生活,依然不是那麼容易被輕易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