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歲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學,不過俯伏人下為人臣子之技,我要學的,卻是登臨人上救萬民於亂世水火之技!」

  此語一出,眾兄弟肅然,再無人敢嗤笑這個武痴弟弟,這話很快傳到老淮南王耳朵裡,謹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說他行事荒誕妄言無知,將兒子狠狠打了一頓,關進柴房三日不給飯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將自己的粗劣飯食從門縫裡塞給弟弟,蕭玦問她可有吃過,文昌摸摸肚子,微笑對弟弟點頭,蕭玦畢竟是個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沒多想,抱著飯碗吃了個乾淨,全沒看見姐姐在一旁眼巴巴看著飯菜眨眼就神奇消失的飢餓眼神。

  直到第三日,蕭玦剛吃了一半,姐姐餓暈在他面前。

  蕭玦慌了,抱著姐姐好一陣呼喚,又胡亂掐她人中虎口,亂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來,剩下的飯,蕭玦當然不肯再吃,姐弟倆互相推拒了好一陣,最後眼淚漣漣的共食了那碗剩飯。

  此事是蕭玦告訴秦長歌的,他對這半碗飯唸唸不忘,稱帝后多次提起,登基後,文昌是最先得封賞賜最重的公主,蕭玦多次對臣子後宮感嘆:「此乃我一飯之恩長姐。」

  卻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見的文昌在宮中越發度日艱難,太后皇后視她便如眼睛裡的肉刺,直欲抉去了後快,妃子們看兩宮眼色,自然也是敬而遠之,更過分的是,文昌已到適嫁之齡,比她年紀小的公主都已由兩宮擇配,唯獨她,猶自在宮中蹉跎年華,時間久了,蕭玦也覺得奇怪,意欲為她指婚,提出人選,都被兩宮攔下,言說公主不願,須得另擇佳配,在蕭玦心裡,自己這個姐姐本就誰都配不上,也就罷了,只囑託了兩宮多加留意。

  公主年紀漸長,再留在宮中已經不成體統,兩宮商議了,又細細打聽了一番,為她指配了中州安撫使宋耀的兒子宋煦,這宋煦倒也有些名聲,據說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詩文,年紀輕輕便中了舉,名滿中州,蕭玦聽了也滿意,當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榮華,金粉迷離,公主陪嫁妝奩之厚,為諸公主之冠,好一場風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婦。

  蕭玦至此,也只得哀嘆姐姐命運不佳,按說公主新寡,便當在中州守寡終身,他卻憐惜乃姐寂寞,特意為她建造了金甌宮,將她接回宮長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卻是將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長歌彼時尚未封后,還只是睿貴妃,她是不愛管閒事的人,他人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間,另有一段交往,不過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宮後的第一次壽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驚動上下了,偏偏蕭玦卻記得姐姐生辰,早早打發內侍頒下賞賜,各色錦緞珠玉,器物珍奇,滿滿堆了一殿。

  看得某些人漲眼睛。

  午後,兩宮賞賜下來了。

  也不過是尋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雙成對的物件,都只剩下一個。

  前來頒賞的太監一臉假笑不陰不陽,捏著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說了,近日與北魏戰事又起,前方戰士作戰艱辛,軍需龐大,宮中也當撙節用度以示共苦之意,這成雙成對的玉盞金勺,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充做軍需,算來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義,定然也是願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聽著這誅心之言,渾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癢,卻也只能將臉深深埋在塵埃,含悲忍辱的顫聲謝恩。

  便是這樣還不夠,太監一臉陰笑的催著她去太后所居的長壽宮謝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卻也無奈,只能匆匆換了衣裳,趕去長壽宮。

  長壽宮妃嬪們珠圍翠繞濟濟一堂,皇后太后盛裝麗飾,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謝恩,那兩人徐徐飲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尷尬惶惑跪在當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宮女來報,睿貴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齊齊將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斂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貴妃才長裙曳地,雲髻微挽,薄施脂粉,神態曼然的緩緩步入,看似對每個人都溫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卻誰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華貴隆重,唯睿貴妃輕衣薄綃,桃花懶妝,螺髻無珠無玉,微垂縹色絲帶,臂上綃金紗隨風飛舉,飄逸如仙。

  這倒也罷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點了猩紅微痣一點,宛如墮淚。

  宮妃們面面相覷,無人敢言。

  皇后卻難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顏容滿是厲色,對著那個時時威脅著自己後位而自己無能為力的女子,她連語聲都難掩恨意。

  「貴妃今日為何作此怪異裝束?」

  「哦。」秦長歌素扇掩面,淺淺一笑。

  「我聽聞離國有『雙靨妝』,眼眉之下,雙靨之上,硃砂一點嬌紅,越發襯得女子眼波婉轉風姿楚楚,今日有暇,學做了來,可好?」

  皇后身側,樞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瑤妃的何靜瑤盯著自己新塗了北海之國進貢的珠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夠似的仔細端詳那閃閃發亮的指甲,一邊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雙靨,如何只點了一邊?難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秦長歌毫不著惱,只是微笑。

  「那是離國未及荳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妝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著點雙靨了,點上一邊,也算沾了新鮮。」

  她這一語出,眾人皆變色,秦長歌今年雙十年華,雖比諸妃大些,較之太后皇后卻是要年輕得多,她說自己「老了」,豈不是在諷刺兩宮「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著點雙靨了。」怎麼聽來都和先前兩宮當著她們面下給公主的懿旨「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語氣一模一樣,聽著著實諷刺。

  秦長歌卻已看向猶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剛剛才看見她,目光一變,起身驚呼道:「這不是文昌長公主麼?公主如何跪在這裡?」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邊,文昌見她來,目中淚光一湧,強自忍了,咬著嘴唇不語,太后卻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壽辰,來長壽宮謝恩,貴妃難道覺得,公主謝恩,不當跪我?」

  「當得,」秦長歌宛然一笑,「別說是公主,這裡無論誰,見了您,都是當跪的,您母儀天下,天子尚執子禮日日請安,何況我們。」

  太后「唔」了一聲,臉色稍霽。

  「只是,」秦長歌緩緩繞行殿內一圈,注目安坐著的嬪妃們,笑吟吟道:「妹妹們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你們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位次僅次於皇后和秦長歌,位列四妃之一的張淑妃,一臉淺笑盈盈,道:「貴妃但有吩咐,莫敢不從,只是這指教二字,實在是當不起,若是讓陛下聽見了,妹妹們只怕又擔了不是。」

  秦長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張玉鸞,是當朝太尉,手掌十萬兵權的張廷的女兒,從龍有功的功臣之後,不僅是她,這裡的嬪妃,都是蕭玦為鞏固政權,平衡各方勢力所納,蕭玦無數次在她面前發誓,將來帝位穩固,定然是要罷卻三千佳麗,此生只專守她一人。

  秦長歌不過一笑而已。

  天子之愛,是博愛,愛江山,愛臣民,愛權位,最後,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夢。

  她秦長歌,一向是不做夢的。

  當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煉丹長生,不問政事多年,朝政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節度使實力強盛者漸生離心,不受朝命﹐不輸貢賦,劃地自治,群雄割據之勢漸生,為搶奪地盤兵丁年年征戰不休,還時時搶割百姓辛苦所種的糧食,擄走所有壯勞力,導致烽煙處處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戰最為激烈的幾個州,當地百姓逃個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淚斑斑一路淒涼哀哭。

  從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歷歷,零落於黧黑的道路,無人殮埋。

  其時,一直在廟堂民間享有崇高地位,號稱「天機之子,隱蹤之門,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絕門,終不忍亂世飢民白骨流離的慘景,重開了封閉六十年的山門。

  啟門之日,無數瘦骨支離的難民伏塵遙拜,哭聲哀求之聲直上雲霄……

  而朝野有識之士,也改裝簡從,驅車而來,遠遠在山門外下馬棄車,奔行於半山,喃喃祈禱。

  當世人猶在翹首遙望猜測那煙霞之上緩緩洞開的神秘奇門,派出的是哪位驚才絕豔,一入紅塵就注定掀起滔天巨浪,顛覆迷亂朝綱,解民於倒懸的弟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