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那兩具,許是因為身處火海中心,幾乎看不出布下有物,尤其右邊那具,短小至幾乎看不出白布下還有東西,她瞪著那小小一團,手指顫抖,不敢掀開白布。

  難道,那小小一團,就是前幾日還在她懷中起勁的將拳頭啃得咿唔有聲的溶兒?

  那還是剛滿一歲的嬰兒!

  她最終沒能掀開那白布,然而顫抖指下的觸感,告訴她那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溶兒死了。

  他死在襁褓之中,死後謚封明宣,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連最被疑為死遁的秦長歌已經親自證實了她的未能倖免,小小嬰兒,又如何能在那火場存活?

  何況秦長歌自己也說,臨死前,她給了溶兒一掌。

  她抖著牙齒,要不是太過明白秦長歌非胡言之人,她幾乎以為秦長歌傷心愛子之死,有些迷糊了。

  對上她的目光,秦長歌笑了笑,淡淡道:「當年,臨死前那一掌,是我獨創的閉穴龜息掌法,中掌之人,轉穴閉氣,有半個時辰的氣息停滯,看上去,有若死亡。」

  文昌啊的一聲,想了想又道:「可是……」

  「所謂斬草除根,他們要殺我,必然也不放過溶兒,我那一掌,就是為了保溶兒的命,他們見溶兒中掌而死,想必以為我不願愛子被人所殺,寧可自己下手,便不會再動手……我將溶兒扔到一邊,也不是亂扔的,我那宮中,有三處死地,兩處活地,兩活地,一為分水,一為離火,溶兒被我臨死奮力一扔,扔到離火之地,那裡有南海靈犀珠鎮著,火不能近,三個時辰內可保無虞……我知道那些人殺人之後必將毀屍滅跡,因為火焚之後,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也必定會一擊得手立即離開,溶兒在那離火地,只要等得到我在宮外的屬下相救,就能保得性命……」

  文昌怔怔的看著秦長歌,越看越覺得寒意森森,一個女子,重傷垂死,殺手環伺,不過倉促之間已經飛快轉過了這許多念頭,思考了這許多可能,為愛子安排了嚴謹的退路,生死之間,連敵人的心態,後著,舉措,都考慮得清楚透徹,真真不愧當年號稱算無遺策,智能天縱的秦長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秦長歌負手,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他們看見宮內大火,無論如何也該趕來救人,三個時辰,我給他們爭取了三個時辰,如果他們還不能救出溶兒,我苦心栽培他們何用?」

  「還不如自己抹了脖子都死在我面前。」溫和微笑,秦長歌態度輕鬆。

  文昌看著她的眼睛,明明滿溢玩笑般的笑意,不知為何她卻打了個寒噤。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輕輕一個動作,秦長歌已經發覺,卻當作不知道,微笑道:「你也不必費心想法子要我跟去,我現在不過是個小小宮女,柔妃翠微宮離金甌宮也不近,你巴巴的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反而露了行跡……你且等著,我會順理成章的來你這裡的。」

  「我走了,」看看天色,秦長歌笑道:「被發現了不好,你且按著我們說好的來辦,不要有什麼不安異常之處。」

  點點頭,文昌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忘記了,當年攻下皇城後,皇宮翻修過,」秦長歌似笑非笑,「睿懿皇后操心帝居安危,曾親自參與宮殿道路設置。」

  她神情平和依舊,語氣也並不凜冽,可是文昌忍不住心生淒涼畏怖之意,再次一顫。

  秦長歌舉步向外行去,將至殿口,緩緩停住腳步。

  並不回身,她仰頭看著天際最深黑那一線蒼穹,輕聲道:「文昌。」

  文昌立於她身後,嗯了一聲。

  「如果……是蕭玦對我下的手,你會不會後悔今日幫我?」

  誅心之問,文昌卻笑了。

  「長歌,我會幫你,固然有報答你護持情意的緣故,但也是為了阿玦。」

  「哦?」

  上前一步,文昌誠懇的道:「明眼人之前不說假話,你我都心知,此事陛下嫌疑最大,你既然回來,第一個要查的就是他,你的能耐我知道,就算我不幫你,你總有你的法子去查到真相,你,並不是非我不可。」

  「而我如果不幫你,那麼將來假若真的陛下與此事有關,那麼你身邊再無可以為他求情的人,你無顧慮,蕭玦險矣。」

  「所以我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也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會盡我全力的幫你,找出當年長樂宮血案的真兇,我想,如果我能夠為你盡到我的微薄之力,將來真兇若真與阿玦有關,以你的性子,也許我還有機會為他求情,而不至於完全沒有說話的權利,被排除在外。」

  「這是我作為姐姐,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秦長歌默然,頓了頓,回身對文昌一笑。

  「不枉他這許多年厚待你……」

  「我相信阿玦,」文昌道:「他爽朗明快,雖個性霸烈了些,但並無十分鬼蜮機詐心腸。」

  「人是會變的,」秦長歌悠悠笑,「我現在聽說的乾元帝,好像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那是因為……」文昌欲言又止,她有些微微出神。

  當年,當年,她去遲了一步,雖不曾親眼見著,但隱約聽說皇帝是最先趕去長樂宮的,他嫌龍輿太慢,硬是從輿上跳下撒腿就跑,而當他見到熊熊烈火中緩緩崩塌的長樂宮時,連猶豫也沒有,立刻發瘋般的撲入火場,被侍衛死死拖回,聽說,自己那從不落淚的弟弟,彼時半跪在長樂宮外,埋頭不語,他已被煙燻黑的臉,被無聲洶湧的眼淚,沖刷出一道道慘白印痕。

  那樣的淒涼和絕望,那樣的一個在突然之間,失去愛妻嬌兒的痛苦男人。

  要她怎麼相信,他是始作俑者?

  半晌一嘆,文昌道:「以我的身份,說來也是無用,長歌,你聰慧絕倫,你且自己看著吧。」

  「自然,」秦長歌溫柔一笑,「恢恢天網,覆張以待,誰會最先撞進來供我觀賞?我又會見到哪般的眾生相?」

  她微笑行出門去。

  「我好期待啊……」

  不數日,宮中傳聞,文昌長公主求見太后,言及自己命乖運舛,不祥之身,不宜再於宮中居住,願持戒出家,為國祈福,太后甚為嘉許,當即首肯。

  長公主出家,自然要有隨侍的宮人陪同,金甌宮的宮人本來順理成章的要跟著去的,長公主卻說她們六根不淨塵心未了,不可跟去褻瀆佛祖。

  這話說得也是實話,單看金甌宮宮女的裝扮,就和別宮不同,分外鮮豔招搖些,原因無他,不過是年輕俊朗的皇帝,尊重長姐,常去金甌宮探望,次數並不比去後宮諸妃那裡少,換句話說,金甌宮的宮女的機會並不比在妃子們那裡應差的少……不過這幾年,誰也沒撈著機會就是。

  這幾年,皇帝除了例行選秀,沒有臨幸任何宮女。

  秦長歌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翠微宮內殿焚香,紫金飛鳳百合大鼎中沉香裊裊,煙氣淡白,錯金雕花長窗半掩著,一陣陣喧嘩透窗而來。

  錦雲急急的進殿來,看見秦長歌,低聲道:「明霜,陛下馬上要過來,他心情不好,衝撞了怕有不妥,你今日又不輪值這宮中執事,娘娘見了你也不好,你避一避吧。」

  秦長歌抬起頭,一笑,應道:「好。」將鼎蓋蓋好,便出去了。

  留下錦雲怔怔站在當地,看著明霜不疾不徐的出去,姿態隨意而氣質高華,不由微微擰了眉。

  明霜看起來……有點奇怪啊。

  要說神情舉止,倒也沒什麼特別,但不知怎的,最近看她,總覺得她恭肅依舊裡多了幾分散漫,那散漫也不是無規無矩的散漫,倒像是睿智天生,萬事底定在心的上位者,方才能有的氣度閒適。明霜原先就和翠微宮其他宮女不同,雖不是絕色,但風華尤其好些,如今看來,是越發出色了。

  照這樣的資質,自己不想她遇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耳聽得步履聲近,錦雲笑了笑,搖了搖頭,想那麼多做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彎下腰,退到一邊。

  秦長歌也聽到了帝駕到來的聲音,她立即出殿,從翠微宮花園裡過,用布包了手,順手採了幾朵五色梅和木芙蓉。

  進了自己的小房,她將玫紅黃白幾色的花朵錯落插放在一隻青玉瓶內,仔細端詳一番,滿意的點點頭。

  在現代的那一世,她學過插花,她悟性好,是插花班裡學得最快最好的一個,而選擇五色梅,則是因為,有次她搬家,買了盆五色梅放在客廳增色,有此無意中摸了摸,結果,害得她過敏嚴重,奇癢難忍,手上臉上都是紅疹。

  若是睿懿前世,她有的是迷物毒物可以解決問題,只是如今她一個小小宮女,手頭什麼都沒有,只有就地取材了。

  端著花向外走,今日素翎當值,侍奉茶水,秦長歌幾日之內,已經摸清她們的班值和個性特長,素翎擅長沏茶,陛下駕臨,娘娘一定會喚她去,算算時間,她應該去應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