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長廊上遇見素翎,她目光掠過來,忽地一亮,喜滋滋道:「你這花倒是好看,哪裡來的?」
秦長歌微笑道:「不過園子裡摘的罷了。」
「我看也是,」素翎湊近仔細端詳那花,伸頭過來聞了聞,又輕輕撫摸嬌嫩的花瓣,笑道:「細瞅著也就是園子裡的花,怎麼看起來就那般不同呢?疏落有致,別有風韻呢。」
秦長歌笑道:「敢情你今日興致好,看什麼都舒服,也不過就是尋常花兒——你是要去茶房吧?方便的話和張公公說一聲,我等下去替錦雲姑姑拿些今年的秋毫茶,她念叨著要喝,總是忘記。」
「你不說我倒差點忘記,」素翎哎呀一聲道:「我得趕緊去應差,你的事我記著了。」她戀戀不捨的又摸了摸那花,才匆匆而去。
她一走,秦長歌立即抱著花瓶回到房內,將五色梅扔掉,只留下普通的木芙蓉。
略微等待了一會,她在房中翻了翻,取了件物事塞在懷裡,施施然步向茶房。
掀簾進去,秦長歌笑吟吟道:「素翎姐姐,替我說過沒?——咦,你這是怎麼了?」
房內,素翎正抱著手團團亂轉,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秦長歌目光掠過,看見她手上,果然起了一層細密的疹子,密密麻麻鮮紅小疹襯著如雪肌膚,看來甚是瘆人。
管茶葉的張公公在一邊剔著牙,不咸不淡的道:「姑娘,不是我不提醒你,你這個樣子,別說去給陛下沏茶,就是拿茶葉,也是不許的,誰知道你得了什麼歹症候,你這樣的手,去沏茶給萬歲喝,不是找死嗎?」
素翎急得連眼淚都下來了,「娘娘還等我沏茶去呢,這可怎麼是好?」
秦長歌上前,仔細看了看素翎的手,道:「姐姐許是冒了風,或是飲食上頭不曾留意,想來不是什麼要緊事,不過確實不能去奉茶了。」
素翎哭喪著臉抬起頭,看了看秦長歌,忽地目光一亮,一把抓住她道:「明霜,你去,我記得你也擅長沏茶,你在這裡沏了送上去,娘娘一定不會怪你的!」
秦長歌這回倒是怔了怔,她原就是打算坑素翎一把,然後自己毛遂自薦的,不想素翎自動提起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居然也會沏茶,這倒有些麻煩了……
眼珠轉了轉,秦長歌微笑道:「姐姐有難處,妹妹怎能不幫,只是我縱然會點茶道,但娘娘和萬歲喝慣了你的茶,貿然換了口味怕是不好,還是我去拿茶葉,在姐姐指導下沏了送上去罷。」
素翎想想也是,便一五一十教了秦長歌她的沏茶步驟,稍傾,白玉浮雕荷蟹圖茶盞裡,已裊裊升起熱氣,杯中清茶澄碧,芬芳四溢,略略靠近,便覺耳目一明神智一舒。
秦長歌讚道:「姐姐好手藝。」端起同等質地圖案的托盤,一路去了。
留下素翎站在當地,惴惴不安的看著手背的疹子。
喃喃道:「這丫頭,不會給我闖禍吧……」
當侯在殿口的錦雲看見來奉茶的是秦長歌時,臉色立即變了。
她動了動唇,終究是什麼都沒敢說。
秦長歌對她微微一笑,道:「素翎姐姐有些不妥,我代她來,姑姑放心。」
錦雲微微一嘆,道:「你這孩子……」輕輕推開了殿門。
殿中光線微黯,門縫微微啟處,淡淡陽光灑進,人聲低低傳出。
「公主執意出家……為什麼……上林庵那般淒苦……」
蕭玦的嗓音聽來有幾分疲倦。
「陛下不必憂煩,公主素有慧根,如今洞徹世情,皈依我佛帶髮修行,為我蕭氏皇朝祈福,是我皇朝之福……」
柔妃聲氣柔婉,語聲嬌怯,令人難以想像她大棒打殺宮女時柳眉倒豎時會是怎生光景。
饒是如此委婉,蕭玦依舊怒了。
「你懂什麼!你們這些人,都盼著她離開宮中很久了吧?哼,其心可誅!」
推翻桌幾的聲音。
衣裙拂過地面的細碎之聲,似是柔妃大氣不敢吭,俯伏請罪。
一殿的宮人,都面白唇青的跪倒在地。
低沉壓抑的氣氛裡,殿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
一地陽光如雪錦,華美的鋪開在嵌金扣雲磚地上。
秦長歌步履穩定的輕輕邁進。
端著香茗,神色寧靜,她緩緩走近自己前世的伴侶、夫君。
一線光芒轉射到蕭玦濃密的睫毛上,他似有所感應的轉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淡白的陽光,光中微塵起伏如霧,又似透明綃紗,綃紗籠罩中女子身形纖秀,面容沉靜,鬆鬆挽髻,宛宛梨妝,衣袂飄舉隱然有洛神之姿。
她走近的姿態,恍如絕頂尊貴的皇后帝姬,正雍容邁向九鳳九龍的華座。
蕭玦覺得自己隱然聽見了那女子淡色衣袂滑過朱紅門檻時,那溫存而細膩的聲音。
他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多年前的寂寥長街,那驀然回首的一刻,比雪潔比玉潤,長髮卻黑得如辨不清五指的夜色般的女子,懶洋洋笑著走上前來。
紅唇初綻如花,那花從此開在他血火一生的歲月裡,從未有一刻真正凋謝。
如今那花,開在哪方白玉階,紫金闕了呢?
昨日亂山昏,今朝衣上雲,如今那雲,早已飄浮渺繞,不知歸處,他的錦羅衣上,熏香淡淡,卻已非舊人手澤。
空留得他一身寂寥,一生空自記取。
如今,連自幼扶持,相濡以沫的長姐,也要離自己而去。
高處不勝寒,寂寞深深殿。
清脆的茶盞擱落聲響傳來,他震一震,眼神立即清明。
默然俯首,看著輕輕奉茶的女子,細看來,並不是十分絕色,除了那風姿不凡外,容色和當年的她相差很遠,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竟會僅僅因為一個身影,便想到了她。
這是三年來未曾發生過的事。
秦長歌穩穩端上茶盞,目光掠過他黑底盤繡金龍的便袍,眼底隱約一絲玩味。
明明是不同的臉,為何蕭玦看著自己的神情,竟然微有迷亂?
和蕭玦,此世相隔三年,但於自己記憶中,卻已經是二十三年未見了。
那許久日子的記憶鮮明,相互映照下的他容顏未變,依舊俊朗挺拔,神情英銳,任何時候都挺峻如劍,只是隔了這許多光陰,劍鋒更厲,明光似雪,竟有不能自控的殺氣,微微溢出。
他轉掠間的目光,似可割裂空氣,聽得見細小而鋒利的聲音,薄冰快刃般嗖嗖生寒。
呵,時光流逝,未曾讓他深沉潛藏,他反倒更為鋒銳了。
垂下眼睫,一抹微笑浮上嘴角,蕭玦……你的心,是否依舊是紅的呢?你的血,是否依舊是熱的呢?
當年那個痛下殺手的人,背後的龐大黑影,是屬於你嗎?
秦長歌深深的俯下身去。
斟茶。
蕭玦目光一掠,忽地濃眉一皺。
叱道:「你懷裡——什麼東西!」
五指一張,劈手拂過秦長歌胸前,秦長歌啊的一聲,撒手而倒,外衣衣襟為這一拽,微微裂開,啪嗒一聲,一物掉下。
柔妃已經尖呼起來,「你你你你……你藏的什麼東西!」
以難得的敏捷跳起,氣急敗壞的吩咐:「來人啊,來人啊,把這驚駕的賤婢給我拖出去——」
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一抹青影捲入,行動無聲而又迅捷如電,一閃身便到了秦長歌身側,手一伸便卡住了她咽喉。
他身後,大開的門扉處,呼啦啦湧進大批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晃動的身影裡,隱約露出面如死灰的錦雲的臉。
秦長歌眯著眼睛,眼光下垂,看了看卡住自己咽喉的出奇穩定的手……嗯,年紀不大,虎口多繭,練劍……不對,還有外家掌力……內力也不錯啊……江湖代有才人出,這才幾年,便有如此少年英傑了。
面上卻一片驚惶顫慄之色,牙關打戰的看著蕭玦,嘶聲道:「陛陛陛下……」
蕭玦卻不看她,只把目光投向地面。
一卷泛黃的經書,落在濺翻的茶水中,墨跡已被水跡洇染,但仍然可以看見陳舊封面。
《華嚴經》。
此時柔妃也看見那經書,目中掠過一絲驚詫,嬌喝道:「你這賤婢,手腳忒不妥當,拖下去!」
她厲聲吩咐,那掌扼秦長歌呼吸的人卻理也不理,只看著蕭玦。
蕭玦盯著那經書,似是想到了什麼,抬眼問秦長歌:「你身上,如何會有經書?」
咽喉被稍稍鬆開,以方便秦長歌回答皇帝垂詢。
秦長歌恭謹伏地,顫聲道:「陛下……奴婢少年多病,家父為了給奴婢積福延壽,自幼便在佛門做了掛名弟子,算是個在家居士,經書,奴婢是時時隨身唸誦的,今日衝撞聖駕,罪該萬死,求陛下念在奴婢無心之失,饒奴婢一命。」
蕭玦不語,目光深深盯著秦長歌,似要看出她言語裡幾分真實,秦長歌肚中暗罵,這小子幾年不見,越發難測……身子卻伏得更低。
蕭玦看著俯伏腳下的女子,皓頸如雪,雲肩一抹,纖弱秀逸得像秋風中不堪嚴霜的夏花,心中微微一動,難得的微生憐憫之意,揮揮手道:「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