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話音剛落,那青影仿若流光一抹,瞬間消失。

  秦長歌很適時的做出驚訝之色。

  蕭玦也不理會,目光一輪,指著地上經書,道:「你既稱熟讀經書,那麼考你一考,華嚴經第八十捲十二品,說的是什麼?」

  秦長歌眨眨眼,奇道:「陛下,我朝華嚴經有兩個譯本,一是元孝靜帝朝無名氏譯本,四十捲十八品,號稱《四十華嚴》,一是元廢帝朝拓跋羅陀譯本,六十捲,又稱《六十華嚴》,何來第八十捲之說?」

  蕭玦哦了一聲道:「是朕記錯了……華嚴經作為超度之經,文辭還是很精煉的。」

  「陛下又錯了,」秦長歌微笑,「華嚴經是法界之法,圓融美妙,以大智慧宣講菩薩的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諸法門行相,闡明法界諸法等同一昧,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無盡緣起,輾轉一心。」

  「無盡緣起,輾轉一心……」蕭玦的目光微微變幻,忽冷笑一聲,也不多言,長身而起,道:「恕你無罪……柔妃,莫為難了她。」

  言畢再不回望,竟至去了。

  當晚,秦長歌不出所料的接到太監傳旨,命她至金甌宮侍候,由文昌長公主斟酌是否選隨入庵。

  秦長歌平靜的謝恩,自去收拾包袱,錦雲急急的趕了來,執了她的手,道:「明霜,你今天怎麼了……嚇死我了。」

  秦長歌反握了她的手,道:「姑姑,讓你費心了,總之,有驚無險,是我命大。」

  錦雲上上下下的看她,忽道:「明霜,我不知道你今天是什麼打算,只是姑姑要提醒你一句,這宮中,步步危殆,時時殺機,你是個聰明的,須得自己看清楚才好,有些事太過冒險,你成功一次,未必能成第二次,再說,陛下也非可欺之主,你,自己掂量了。」

  秦長歌微微一笑,錦雲在宮中歷練多年,算是精明的,只是她依舊想左了,以為自己是想邀君恩寵,蕭玦的恩寵??還是算了吧,自己不想要他的命就不錯了。

  「我只是倦了這翠微宮時時膽顫的日子,怕了那主兒反覆無常。」秦長歌努嘴示意前殿方向,反握了握錦雲的手,「長公主聽說為人仁厚,就算跟她出家,也勝過這日日提心吊膽,動輒丟掉小命,姑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

  「好吧,」錦雲無奈,「你是難得的透徹孩子,這樣也好,有機會,我去看你。」

  秦長歌看著她眼睛,慢慢道:「姑姑,這幾天,謝謝你,有機會,我希望能報答你。」

  「傻孩子,說什麼報答,」錦雲微紅了眼,「當初你也算救我一命,這些都是該當的。」

  秦長歌笑而不答,輕輕的擁了擁她,轉身而去。

  錦雲怔怔的站在長廊中,看著她纖秀的身影轉過長廊,良久咕噥道:「這孩子,這什麼禮節呢?」

  她突然覺得有些冷,寒意透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抬頭看前方花苑,秋風肅殺,摧折枝頭姹紫嫣紅,不過短短一瞬間,遍地斑斕,一層紅,一層紫,一層黃。

  蕭瑟中有種驚豔的美。

  錦雲緩緩蹲身,挑起一枝半萎的菊葉,單薄的花葉於指尖瑟瑟可憐,她突然覺得蒼涼。

  「起風了……」

  不過數日之隔,秦長歌再次踏入了金甌宮。

  白日裡看金甌宮,果然不愧「金甌」之名,輝煌燦爛,精美無倫,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黃金涂,白玉階,壁帶紫金釭,飾明珠翠羽,較之帝后的龍章鳳儀二宮,不遑多讓。

  蕭玦對這個姐姐,可謂赤誠。

  也因此,國中上下,皆讚他仁厚重情,國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長歌仰首,看著黃昏的陽光照射著蕭玦親筆題的金甌二字,龍飛鳳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過,她謙虛而恭敬的,跟在太監身後,一路傳報著進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對弈,不巧的是,對弈的那個人,還是蕭玦。

  她一眼瞥見秦長歌進殿,下意識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長歌一個似有若無的眼光釘在榻上。

  她對面,蕭玦卻已抬起頭來。

  勉強笑了笑,文昌道:「這是你說的,為我挑選的潛心佛學的婢子?」

  蕭玦唔了一聲,思緒猶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隨意吩咐道:「好沒眼色……沒見朕和公主正在對弈?殿外侯著。」

  太監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經過秦長歌身邊時怒瞪她一眼,道:「晦氣種子……還不出來!」

  秦長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階下等候,隱約看見重簾後皇帝公主的身影,一個淡淡微笑,舉止端莊,一個神情專注,目光銳利,秦長歌微笑的看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長樂宮裡,亦曾有過類似場景。

  彼時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隨年華歸去。

  真相未明,陰雲未散,從今之後,自己還能徹徹底底的相信誰?

  時光未老心已老啊……

  頭頂傳來振翅的聲音,抬頭看去,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層雲裡,泛出玫瑰紅的晚霞,大片宮中豢養的雪白鴿子,如一團巨大的白雲,騰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劃過淡藍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線。

  這是當年……自己愛養的鴿子,不曾想在這幾乎拔除了一切相關自己的記憶的皇宮,這些無辜的生靈,卻還存在。

  蕭玦,該說你有情還是無情?

  你會因為柔妃梳了一個睿懿在世時愛梳的螺髻而大發雷霆,間接害死了那許多宮女,你禁止宮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違者立即杖殺,當年的長樂宮化為飛灰,你在上面蓋了鳳儀宮,一絲痕跡也不留。

  然而鳳儀宮多年空置,我養過的鴿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宮半幅晴空。

  有情?無情?

  心深處,微微嘆息,面上卻笑意更濃,看起來,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滿。

  神遊了不知多久,才聽到殿中叫進。

  秦長歌眼觀鼻鼻觀心的進去,蕭玦盤膝坐在榻上,天華錦挑繡潺針玉龍的黑色長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矯飾,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為國祈福,」蕭玦一向是明快性子,並無廢話直入正題,「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著。」

  秦長歌恭聲應了。

  蕭玦目光自她臉上滑過,略略停留,隨即轉頭對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緒不好?朕見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寧,讓了你三子,依舊輸了,若是不願離宮,就不要去了。」

  文昌淺笑,「陛下,不過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許下願心,絕無反悔之理,否則,佛祖要怪罪的。」

  蕭玦默然,半晌意興索然的長嘆,起身道:「我會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門永遠為陛下敞開。」

  「敞開又如何?」蕭玦神情蕭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彎月般的剪影,「連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門口,眼見弟弟的龍輿遠去,看著他軒昂卻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微微嘆息,卻聽身後女子和聲笑道:「並非生離死別,何必悲傷哀嘆。」

  轉身,文昌看著秦長歌永遠微笑的眼睛,在心中無聲祈禱。

  弟弟,不要是你,千萬,不要。

  當夜秦長歌宿在金甌宮,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燭夜話直至三更,秋夜深涼,一輪圓月冷輝千里,刷得窗櫺微有霜色,白日裡金碧輝煌的宮闕,半明半暗掩在陰影裡,看來頗為陰森詭秘,遙遙有更鼓的聲音傳來,一聲聲沉悶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秦長歌立在窗前,仔細打量著一別數年的皇宮,「好像有些事即將發生。」

  文昌皺眉,「能有什麼事?你在我這裡是安全的。」

  「不是,」秦長歌搖頭,想了想,笑道:「許是我多慮了。」

  她正待從窗前走開,突然目光一閃,低喝道:「誰?」

  「是婢子。」進來的是文昌的貼身宮女綺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髮上凝著夜露,看來在外面站了有一會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進來通稟一聲便是,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

  低低應了聲是,綺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攪公主,也不知道這件事當不當報……」

  「你說話怎麼還是這麼不著調?」文昌無奈道:「語無倫次的,到底什麼事?」

  「是翠微宮的小歐子……」綺陌揉著衣角,「他偷偷跑來求見明姑娘,奴婢想著這算個什麼事呢?已經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歐子卻不肯走,只說人命關天……奴婢只好來打擾主子……」

  秦長歌霍然回身,道:「小歐子可是年紀不大,眉目清秀,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

  「是,他是翠微宮的雜役太監,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長歌已披起披風,急急道:「煩勞姑娘帶我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