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綺陌看著文昌,文昌點點頭,兩人匆匆出門,殿門外的花樹暗影裡,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搓著手不住徘徊,時不時抬頭張望殿門,神情頗為焦急。

  正是秦長歌重生那日見到的拖屍的小太監。

  見到秦長歌,他目光一閃,急急迎了上來,張口就道:「錦雲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長歌心中一冷,立即回頭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來。」

  點點頭,秦長歌跟著小歐子就走,一邊走一邊聽那小太監述說事情來由,原來柔妃今日被陛下責怪之後性氣不好,在宮中摔盆打碗的連著責罰了幾個人都不解氣,正巧當值的胡嬤嬤和錦雲姑姑有些過節,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說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現,陛下一定會在翠微宮留宿,說起來這丫頭早就該死掉,都是錦雲救了她,聽說還偷偷給她塞了貢品傷藥,這藥是娘娘您的恩德賞給我們頭面宮人的,本就該供起來才是,怎好隨意送給下賤宮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許難為明霜,但沒說不許懲治其他人啊。

  一席話聽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銀牙緊咬,命人傳了錦雲來,先是問她傷藥哪去了,錦雲自然答不出來,柔妃冷笑一聲,反手就將手邊滾燙的燕窩羹,潑到了錦雲臉上!

  錦雲未及反應便已遭了大劫,捂著紅腫的臉連聲慘叫求饒,柔妃柳眉倒豎,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監們都是踩高爬底的貨色,娘娘盛怒,明擺著不留錦雲性命,下手自也極狠,這些人執鞭都練過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卻不傷筋動骨,可以表皮無傷卻內腑粉碎,錦雲的待遇,卻是外傷內傷都下了狠手。

  當下三兩下扒光錦雲衣服,柔妃又命全宮男女都出來看著,以為懲戒,眾目睽睽之下錦雲裸身受辱,浸了鹽水的纏絲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帶起血肉橫飛四濺,沉悶的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暗夜裡瀰漫著血腥的氣味,黏稠的鮮血從刑凳上緩緩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縱橫的溝渠。

  圍觀的眾人,雖也有目光淫褻看著錦雲身子的太監,但大多閉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嬤嬤,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歐子早先曾受過錦雲恩惠,此時見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來,他自知無人會相助錦雲,只能指望剛剛成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著也許公主慈悲,會順手救上一救。

  小歐子急急說完,卻不聞秦長歌反應,詫異抬頭,便見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來秀婉的眉目間煞氣微生,明明很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有森森的寒意逼體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而此時翠微宮已經到了。

  沉靜的翠微宮,沒有呻吟,呼號,沒有交談言語,只隱約聽見長鞭破空的呼嘯之聲,響在闐黑的夜色裡,反襯得這暗暗宮城,越發寂靜如死。

  頭頂夜遊的鸐鳥桀桀怪叫著,扇著青黑的翅膀,一閃間劃裂層雲陰霾的天空,瞪著幽深的眼珠,飛落琉璃飛簷的華麗宮頂,貪婪的聞嗅著四周濃郁的血腥氣息。

  有人即將死去,而無數的活物在漠然觀看。

  秦長歌匆匆前行,突然在殿門前停下腳步。

  小歐子不明所以的低頭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

  血,很多的血,匯流成細細小溪,蜿蜒如蛇般從前方緩緩淌來,宛如有生命般,逼向兩人腳下。

  從這裡,到行刑的院子,還有十多米遠,一個人能有多少鮮血,這樣漫長的流過來?

  秦長歌抬頭,閉了閉眼,她知道自己來遲了。

  沒有任何蓬勃的生命,能夠經受這般大量的失血。

  撥開小歐子,秦長歌淡淡道:「你別和我一起,仔細連你也倒霉,尋個地兒呆著去。」一邊快步進院。

  院內月光如洗,襯著鮮血如錦,滿院泥塑木雕的宮人,瞪視著刑凳上那慘不忍睹的「人塊」。

  那已經不能算是完整的人體,零落翻捲的肉塊和被血水浸透的黑髮糾纏在一起,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塊白色的肌膚,破爛如血絮的身體之上,太監的重鞭仍在不停息的甩落,每一下動作,都帶飛細小的肉屑,有的地方已經露出森森白骨。

  那無力的軀體被鞭力帶得不停的震動,鮮血因此流得更急。

  見有人進來,太監愕然停手,秦長歌已快步過去,看也不看便脫下披風,遮擋在錦雲身上,那月白披風瞬間鮮紅,秦長歌俯低身體,半跪在血泊裡,湊近錦雲唯一還算完好的臉,輕呼:「姑姑,姑姑……」

  她聲音低而淒切,響在靜默的院裡,有人低低的啜泣起來。

  兩個執刑太監,一個默默停手退開,另一個卻豎起眉毛,尖聲喝道:「賤人,滾開!」

  台階上,胡嬤嬤冷冷道:「明霜?你還敢回來?」

  秦長歌根本不理會這些人聒噪,伸手去把錦雲的脈,隱約間還有一線游絲般的氣息。

  想了想,秦長歌不再呼喚,立即去解縛住錦雲手腳的繩子。

  「呼」一聲,凌厲的風聲當頭罩下,夾雜著那太監的怒喝:「賤婢大膽!」

  胡嬤嬤同時冷笑,喝道:「連她一起打死!」

  「啪!」長鞭及體,衣帛裂開,血色泛出,秦長歌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她卻看也不看,只快速的一一解開繩索,伸手到錦雲腋下將她輕輕托起,極小心的想要背起她。

  啪!又是一鞭,這次直衝著秦長歌的臉,秦長歌靈活的一甩頭,長鞭勾住髮髻,那太監發力一扯,髮髻散開,黑髮頓如流水傾瀉,披了一肩,紛紛揚揚落在錦雲臉上。

  彷彿奇蹟般,錦雲竟然緩緩睜開了眼。

  她奄奄垂死,卻目光清明,那般清凌凌的眼光看過來,那太監竟怔了一怔,退後一步停了手。

  秦長歌輕輕微笑,道:「姑姑……你受了點傷,我帶你去請公主醫治……」說著背起她,錦雲卻道:「放……下……」

  怔了怔,秦長歌轉身,尚未來得及說話,卻見錦雲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氣力,居然自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鮮血立即從她各處傷口奔湧,迅速在地下匯聚成一小攤,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裹著的披風,目中居然露出了欣慰之色,慘然一笑道:「……謝謝你……」

  心中一慟,默默無言,而殿口處有人嘆息,秦長歌一回首,見文昌滿面悲憫,立於門前。

  只是這一回首的剎那。

  錦雲突然拔足前衝,大呼:「寧做鬼,誓殺汝!」

  叫聲淒厲如從九幽地獄衝殺而出,帶著衝天的血氣和赫然的怨氣,如利劍般穿裂積壓於這黑暗宮廷的重重雲霾,擊中雲後那一輪顫抖的月亮,撲啦啦的噴灑上一層血光。

  「砰!」

  一聲悶響。

  她狠狠撞上玉石簷柱!

  血花和腦漿如大幅潑墨,鮮紅粉白的豔豔綻開,灑在雪白的石柱之上。

  鮮血濺飛三尺,濺到階上胡嬤嬤腳下,她尖叫著,臉色慘白的跳下台階。

  秦長歌未及扭頭,那一聲悶響已令她僵住。

  攏在袖內的手指一收,目中冷芒一閃。

  霍然回首,秦長歌已撲到軟落在地的錦雲屍身前,一殿的宮人都被這慘烈的一幕驚住,奪魂攝魄僵木無語,秦長歌長髮披面的撲過來,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

  手一伸,背對著眾人勾起錦雲屍身,秦長歌拔下她髮髻上尖利的髮簪,牢牢插進錦雲緊攥成拳的手中。

  輕聲道:「走……我帶你去報仇。」

  負起錦雲,估算了下位置身形,秦長歌緩緩前行,四面宮人紛紛驚惶退開,掩臉不敢正視。

  秦長歌不看任何人,剛才,所有人的位置,她已經看得清楚。

  胡嬤嬤躲在宮女春晴的身後,藏得嚴實。

  嘴角一抹冷笑,秦長歌步履緩慢而蹣跚,她故意將步子放得很重,聲音拖得幽沉綿長,輕輕道:「姑姑,你且看著……姑姑,你現在是鬼了,那欠了你命的,別忘記……姑姑……活著不能報仇,死了總可以了……」

  有幽風貼地盤旋,捲起落葉,簌簌的宛如幽靈的腳步。

  夜梟戴著一輪慘紅的月亮,在殿頂桀桀笑得更歡。

  四面眾人身處血肉狼藉之地,眼看著秦長歌一路行去背上屍身滴落的鮮血,彎繞虯曲如同符咒,聽著她陰測測語聲如從地府傳來,想起錦雲臨死前的那句話,都不禁齊齊打了個寒戰,從心底泛起冰水般的涼意,睜大呆滯的眸子,驚惶的望著四周深不見底的黑暗,只覺得那些暗影之處,似乎潛伏著無數魑魅魍魎,正在等待召喚蠢蠢欲動。

  想不看,卻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著那滴落的血,想逃,卻雙腿如被縛般綿軟得抬不動腳步。

  秦長歌已行至春晴面前,那宮女膽怯的退了一步。

  秦長歌突然好似力竭,腿一軟,斜斜一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