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紅的,似乎散發著腥味的顏色,看來有如殺人無數的兵器上生出的血鏽般令人厭惡,覺得不潔。
一抹同樣微紅的雲漂移過來,遮了半邊月色。
秦長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人,在這樣的血月之夜裡,便行徑奇異,喜歡挑燈行走,那盞燈,鮮豔如血,如流著不絕鮮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悠遊。
一陣微涼的風掠過。
林子裡,最黑暗之處,突然出現一點紅光,無聲漂移。
林子裡,最黑暗之處,突然出現一點紅光,無聲漂移。
秦長歌睜大眼。
不會吧……
當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到嗎?
輕輕站起身,回覆機關,將玉牌塞進懷裡,秦長歌直起腰,看著那一點紅燈,在林子中旁若無人的飄搖。
那步伐,根本不對!
怎麼會沒有觸到機關?
秦長歌極慢極慢的,跟過去,隱約看見紅色的影子,挑著紅色的燈,一路逶迤走過,仔細的看去,才發現那影子是微微離地的,足底並未沾著泥土,換句話說,那人是懸浮在空中行走的。
本應該尖聲大叫「有鬼!」的,秦長歌卻意味不明的笑了。
是你啊……我該說,真巧,對吧?
那人一直行到林子深處,不疾不徐的停下,注目林中一方漢白玉石台,似是輕笑了一聲,然後,輕提袍袂,姿態極其優美的,一步跨上。
他懶懶臥倒在石台上,紅色的燈懸掛在石台旁一株樹上,血光般的燈光照下來,雪白的石台被映得微紅,如一片被晚霞鍍上丹色的輕軟浮雲,而他就臥在雲中,姿態輕懶,紅衣半敞,長髮垂落一縷,微微擋了似笑非笑的優魅眼神。
如一隻長臥雲端的美麗火狐。
這個男子,是那種任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巨撞,靈魂飄散,失卻說話能力的男子。
他明明臥在幽深恐怖的林中,造型怪異的石台上,四面夜梟怪啼,樹影婆娑,石台側雜草叢生,爬著肥蟻巨蟲,經年掉落的落葉,層層腐積,散發著怪異如死屍的氣味。
可他的姿態,便如於九天上,琉璃榻,深簾幕,淡春風,就明光璀璨夜光杯,飲絲緞般深紅顏色的葡萄酒,身前舞姬姿態翩躚,香風陣陣,而他如此隨意,只因看遍粱園美景,賞盡洛陽繁花。
他一個眼神,連枯骨也似可瞬間豐潤肌膚,亭亭而起,作驚鴻之舞。
月下,游燈,紅衣,白石台,夜梟啼,百鬼哭,妖嬈絕倫,邪氣衝天。
秦長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靜靜站在樹後,看著那妖狐般的男子。
冷月,豔燈,紅衣鋪漫玉石台。
他以腕支頰,眼波流動勝過月色瑤華,默默似在沉思,半晌忽幽幽道:「我想睡你很久了……」
拚命咬住嘴唇,秦長歌早有準備,她就知道,這個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有驚人之語。
他又道:「你真讓人挫敗……我想睡你,還得等你死了,才能在你上面。」
秦長歌哀憫的看了一眼那石台,這是誰家的姐妹啊,真可憐,死了還要被這流氓意淫。
他再次嘆息,神情哀婉,「不過我總覺得,你那麼陰毒的女人,誰在你上面,都要心虛吧?他呢?他心虛不心虛?」
秦長歌沉思……聽起來好耳熟啊……
拍拍身下石台,他的神情彷彿拍著美人香肩,「你瞧,枕邊人未必有情義,倒是我這個被你一腳踢到一邊的,巴巴的替你收了屍,選了個好地兒給你葬了,你說,你要怎麼感謝我?」
秦長歌環顧陰淒淒的四周,啼笑皆非,好地兒?這叫好地兒?
「不過說收屍也不對啊……」美男手一攤,無奈得令人心痛,「你那破爛屍體,本來就只剩一把亂七八糟的骨頭……還被幾個人搶奪,誰都說只有自己配葬你……我也不知道我搶到的是你的臻首呢,還是玉足?」
……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毛骨悚然?
美男一腿曲起,手輕輕擱在曲起的膝上,垂落的手指如玉簪花潔白似玉的花朵,在夜風中柔曼舒展,他婉轉嘆息的姿態,彷彿在愛憐早謝的春花,說不盡嫵媚情致,美好風流。
說出的話,卻讓人恨不得五雷轟頂。
「咱們分屍了你……蕭玦那裡,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渣渣……哈哈氣死他……」
蕭玦……
……嗯?
敢情這倒霉的,被這流氓睡在身下,被數個男人分掉屍骨,死後還被人調戲的,自己同情了半天的女子,是,我,自,己?
秦長歌難得的豎起了眉毛。
再好的性子,看見這深夜亂林,紅衣白石,妖魅而鬼氣森森的男子大剌剌睡在自己遺骨上一番胡扯亂彈,只怕也要氣得靈魂出竅。
不過秦長歌也就豎豎眉毛而已。
死都死了,骨頭都爛了,他愛怎麼調戲就怎麼調戲,他願意於這血月之夜抱屍談情,也由得他。
跟他,跟玉自熙討論道德是非,就像和豺虎討論要不要改吃素,白搭。
不知道別人,還不知道他?
名動西梁,號稱西梁第一絕色,功勛彪炳的開國功臣,本朝唯一的一位外姓藩王的玉自熙,外人都只看見他無盡尊榮無上輝煌,她秦長歌卻很早就知道,所謂光鮮亮麗熠熠生輝得能刺瞎人眼睛的靜安王,其實既不靜也不安,就是個自戀跋扈,很會失眠,血月之夜會血脈躁動,然後挑盞燈四處亂竄嚇死人不賠命還會說你活該的變態。
不過她不計較某人,某人卻未必肯不計較她。
「喂,你」,美男水盈盈的眼波蕩過來,不需言語也足夠勾魂,「站很久了,累了吧,來歇歇。」
他拍拍身下白石,本就半解的衣襟因這動作又向外敞了敞,一抹玉色胸膛,肌膚潤澤,香豔無邊。
秦長歌臉紅也不紅,微笑邁出樹後,本想裝出畏怯害怕的模樣,想想也算了,玉自熙面前,裝了也是白費,何況這林中,本就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
她既然出現在這裡,便沒有什麼理由再去裝白痴。
施施然踱到他身側,秦長歌俯身看了看白石座,笑道:「這石頭看起來怪冷的,你要我睡?把你袍子脫了給我墊吧?反正你穿著也是白穿。」
怔了一怔,玉自熙頭一仰,輕輕的笑起來,笑容如優曇般神秘舒展,精緻的下頜、潔白的額頭映著遠月的光輝,分不清哪個更瑩潤更似明珠,又或者就是一整塊完美絕倫的玉,在眼波深水般蕩漾的波影中盈盈生光。
「難得啊難得……這麼多年了,居然還會有被人調戲的一天……」玉自熙笑得開心,眼色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上次被調戲是什麼時候?那女人……哼哼……」
秦長歌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普天之下,敢不將他惑人無形的絕頂媚功當回事,毫不客氣的反調戲回來的,當然只有她秦長歌了。
「我很喜歡你,」玉自熙媚笑深深,「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絲羅錦繡,金銀珠玉,家人封官,重賞厚祿,只要你開口,我都給你。」
秦長歌微微傾身,挑起他美麗的下頜,笑道:「我也很喜歡你,你跟我走吧,青燈古佛,米飯素菜,天上星星,地下木魚,應有盡有,不用你開口,我也都給你。」
「我還能給你你不能給我的名分,」秦長歌微笑著用指尖輕輕蹭了蹭那絲緞也不能比擬的光滑肌膚,「咱們一起侍奉佛祖,你看,多有緣?」
淺淺笑著,秦長歌等待這妖精變色。
「哦?」妖狐這幾年功力大進,眼睛眨也不眨,不退反進,一拉秦長歌的手,「你是上林庵的人?長公主帶來的宮女嗎?聽說公主為挑選能夠靜心修禪的宮女,很費了心思,我看這回真是挑對人了,你真是時時不忘佛祖啊……來來,咱們既然有緣,那就幕天席地,借這花月良宵,共修歡喜禪如何?」
他微笑著來為秦長歌解衣,居然還很準確及時的紅了臉。
秦長歌心中大讚這傢伙幾年不見,越發修煉得爐火純青,什麼歡喜禪,不就是要看看她深夜潛入林子是為什麼嘛,不就是要摸出她懷中的東西嘛,我要給你摸到,我還是秦長歌?
微微一讓,秦長歌垂目看看腳下,笑道:「別急嘛……」
玉自熙偏偏頭,笑道:「怎麼,看不上我?」
秦長歌笑著搖頭:「你這樣的人物,天底下哪家女子會不願和你歡好?只是,在這裡?」
「是啊?」玉自熙無辜的眨眨眼,一天的星光都似被眨到他眼睛裡,再被他眼中波光湮滅,「安靜優美,平坦潔淨,不好麼?」
「好,」秦長歌笑吟吟,踩了踩腳下石台,「只是這底下埋得有死人吧?你我在死人頭頂歡好……萬一氣著人家,爬起來找你索命怎麼辦?」
有那麼一瞬間,秦長歌確信自己看見,那目光的波影裡掠過一絲迷茫和黯黑之色,仿如飛鳥的翅膀掠過深淵的粼粼水面,劃出一圈流麗痕跡,轉瞬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