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姑娘有此一語,足見也是高華人物,非凡夫可比,」素玄笑吟吟道:「其實我是不管這些的,除了剛才那幅畫,其餘都是我幫中子弟東拼西湊來的,他們只知道找好的,卻不曉得但凡屋舍佈置,在精不在多,在雅不在貴,這屋裡的東西,值錢是有了,單論物件,品味也是有了,但是擠在一起,那就是畫蛇添足,平添俗氣了。」

  此人倒是通透,秦長歌微有些詫異的看他一眼,竟然聽出了她恭維裡的笑謔,一番話既有見識又不失分寸,隱隱間意興非凡,倒真不負其脫略之名。

  素玄已殷殷笑問:「敢問姑娘芳名?」

  秦長歌還未回答,被冷落了許久的蕭包子已經憤憤道:「不告訴他!」

  素玄目光轉向蕭溶,笑意滿滿,面上卻一本正經的道:「為何?」

  「個兒郎……」

  「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嘛,」素玄笑嘻嘻打斷蕭包子再一次控訴,神情無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人在前,看都不給人看,少爺,你不覺得太霸道了麼?」

  蕭包子憤怒,這人皮厚呀皮厚,令人髮指!

  「那是我娘,只有我能看!」

  怔了怔,素玄看向秦長歌,先前是聽見她說犬子,只是當時自己忙著大笑,未曾留意,如今看來這女子不過十六七年紀,如何就有三四歲大的兒子?京中大戶人家雖說都早婚,十二歲嫁人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女子養在深閨,也不可能像她這樣拋頭露面,不過這些也只是在心中默默想了想,終究不好顯得疑問,只笑道:「問個問題,你在街上遇見美人,是不是要多看一眼?」

  「是啊。」

  「再問個問題,你覺得你娘美不美?」

  「當然美!」

  「對呀,」素玄攤手,「美人才有人看,沒人看的就不是美人,如果你娘沒人看只能說明你娘不美,可是你娘很美,那麼被人看也是應該的,合理的,美人沒人看那就不叫美,沒人看的女人沒面子……你覺得應該被人看哪還是不應該被人看?」

  蕭包子再次被一堆「美人」繞昏。

  秦長歌抱過兒子,笑眯眯道:「兒子,你不要和素幫主討論美人這個問題,他可以和你說上三天三夜不喘氣,你能麼?」

  蕭包子憤憤:「我遲早都能!」

  「好!有志氣!」素玄大笑,隨即面容一整,轉向秦長歌,「姑娘,雖說令公子極其有趣聰慧,可你今日前來,不會只是為了讓我見見貴公子吧?」

  「我姓明,日月明,單名一個霜字,」,秦長歌微笑,「今日前來,只有一樁。」

  她微笑豎起一指,「衡記願助素幫主達成所願。」

  怔了怔,素玄定定看了秦長歌半晌,失笑道:「明姑娘,我原以為你要來和我商量郢都商事利益的。」

  「商量那個做什麼?」秦長歌微笑,「你志不在此,我何必徒費精力?」

  素玄仍舊在笑,但眼中已無笑意,「哦?志不在此?我熾焰幫大舉南來,傾全幫之力,花費若干財力人力,為的就是在郢都商圈紮下根基,成為郢都第一巨戶,全幫上下,期待豐厚的回報以更上層樓,諸般種種,無不盡心竭力,姑娘卻一口咬定,我志不在此?」

  「問題就出在這裡,」秦長歌宛然微笑,神情平和,「我來之前,調查過熾焰幫,在西梁國北地,赤河高原以東,熾焰幫擁有大量的草場牧場,盛產關外最為剽悍的駿馬,最為肥壯的牛羊,熾焰幫起家於北地,幫中兒郎,多為土生土長的赤河一帶遊牧兒後代,習慣了高原草場游弋不散的割面長風,聞慣了牛馬騾羊溫熱腥臊的氣息,看慣了草原盡處天脈山終年不化的雪頂,喝慣了草原獨有帶著南人不能忍受的酸味的奶酒,如今,卻變賣了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牧場,拋下生養長大的故土,告別廝守多年的父老,拔根而起,大舉南來,縮進這沒有長風,沒有烈酒,沒有牛羊,沒有廣闊天地的小小京城,於這方寸之地,艱難竭蹶,一步步從頭開始,放棄那些天高皇帝遠的暢快日子,在步步拘束的京城謀求生存仰人鼻息——素幫主,你告訴我,這,很合理?」

  目光變幻,面上笑容卻不減,素玄道:「京城郢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天下名城,我等北地男兒,久居草原,卻也仰慕南人文化,來此創我基業,於帝都一展我熾焰風采——有何不合理?」

  「是嗎?」秦長歌慢條斯理飲茶,「可惜我並沒有看見熾焰大開山門亮出旗號,說要南移勢力,於郢都發展呀。」

  「時機未到而已,」素玄斜倚錦榻,將茶盞在手心輕合,茶香裊裊裡他笑容亦微微搖曳,「何必一開始就亮明旗號,樹大招風呢?」

  「我倒覺得,」秦長歌喝茶的姿勢輕雅,話語卻利如刀鋒,「素幫主說了這許多,真正有用的只是八個字。」

  「哦?」素玄換個姿勢,以腕支頰,雪白衣袖垂落,神容瀟然,「願聞其詳。」

  將茶盞輕輕擱在幾上,秦長歌一掠鬢髮,一字字柔聲道:「天子腳下,時機未到!」

  平靜的室內,一切仍舊很平靜。

  卻突然起了風。

  不是溫柔和膩的春風,不是驚風秘雨的夏風,不是斑斕蕭瑟的秋風,不是雪意森森的冬風。

  那風,柔,烈,幽,威。

  有風的威勢,無風的散淡。

  只一霎間,便若有形兵器般,直挺挺的逼殺過來。

  秦長歌只覺得面門一涼,有如冰水潑面,又似被什麼寒冷無形的兵器撞面而來,肌膚盡為森寒凜銳的殺氣所侵,不能自己的一個寒戰。

  她現在武功未成,但前世見識自然還在,當年,她也有這般威烈之氣,這是真正的高手,在某些觸動心境的環境下,有意或者無意逼放出的罡氣。

  心中暗讚素玄第一人之名,他的罡氣,已至收放自如化氣成形之境,凝化成劍,正正直逼到她最脆弱的眼睫分寸之地,刺激得她雙目酸脹直欲淚流,卻毫無損傷,而她懷中昏昏欲睡的蕭溶,卻連一根髮絲都沒被牽連。

  笑了笑,秦長歌伸出手指,面不改色,緩緩向那無形罡氣尖端一拈。

  但凡罡氣,逼出體外時最盛,至人身前時必弱,何況這種顧及他人,凝成一線的罡氣,根本無意傷人,不過是素玄的警告罷了。

  素指輕拈,秦長歌還笑吟吟做了個拋開的動作,嫣然道:「素幫主,對淑媛如此行徑,有負你惜花之名呢。」

  罡氣立消,素玄笑道:「好,好膽氣。」

  「幫主亦好武功,」秦長歌柔聲道:「否則稍有不慎,我便雙目皆毀了。」

  「是我孟浪,」素玄微微欠身,姿態優雅,「姑娘所言,關係我熾焰盟萬餘兄弟性命,素某實有不安。」

  頓了頓,他笑道:「我知道在姑娘面前,再無可以遮掩矯飾之處,我只問姑娘一句,你是如何猜出?」

  「就是這個字,猜。」秦長歌笑得慵懶,「事有反常必為妖,以我對你的調查瞭解,你那個所謂仰慕南人文化前來就教,於京都創立熾焰幫不世基業的說法,根本不能成立,熾焰已是天下第一大幫,何必從頭再來?你根本沒有必要南來搶生意,但是你來了,不惜血本的來了,那麼你所謀,必然就不是這些。」

  「你拚命搶生意,短時間內大肆交接官員,迅速成為京中巨商,歸根結底的,是為了做皇商。」

  秦長歌微笑,看著素玄流光溢彩的深黑眸瞳,「我西梁的規矩,無均輸和採買之政,凡宮廷所需,一律以時價採辦,只為不以之累民,皇商於戰時,負責為皇家督造兵器運輸糧草,於休養生息之時,則替朝廷負責採買內宮物資,大到宮廷修建的木材,後宮衣服織造,小到宮廷花木種植,女子胭脂水粉,皆由皇商操辦,皇商與朝廷政事,宮廷內政聯繫之緊密,非常人可比,何況我朝還有給皇商賞官賜爵,出入宮廷之權,這對有心人來說,真的很重要。」

  「而成為皇商,首先要能成為京中乃至天下的巨商,有足夠的財力支撐諸般種種需索,有龐大的勢力進入朝廷戶部挑選合作者的視線——素幫主,你這段時間的努力,和我衡記的處處衝突,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好,」素玄輕輕拍掌,「疑問已解,那麼,姑娘你所表示願意提供的幫助,又是什麼呢?」

  秦長歌淺笑:「素幫主,你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接近宮廷吧?你真正要做的,是為了替人報仇吧?你接近宮廷是為了知道什麼,你最終想怎麼報仇,這些我都不管,我只告訴你,如果有人能以不同的方式幫你達到目的,那麼,何必費這麼大力氣搶生意,拼卻這些年熾焰苦心在關外掙下的基業,和衡記兩敗俱傷呢?要知道,熾焰幫樹大招風,稍有舉動難免為人所察,當朝因為先皇后出自武林名門,一直很忌憚江湖勢力,多方打壓武林門派,上次皇帝召見你的事你不記得了?萬餘兄弟的存亡,在你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