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嗚嗚嗚……我三天沒吃飯啦……嗚嗚嗚……沒飯吃三天啦……嗚嗚嗚……三天沒吃……」

  自小錦衣玉食的蕭包子心目中,三天沒吃飯,不啻於人生裡最大的苦楚,至於別的什麼淒慘境遇,他還真想不出來,翻來覆去就是三天沒吃飯。

  秦長歌於無人看到的角度翻翻白眼,沒奈何,怕兒子穿幫,只得蹲下身,抱住他,滿面淒然向侍衛道:「這孩子流浪街頭無人理會,我看著可憐,揀了回來,公主慈憫,我們又是半個出家人了,出家人慈悲為懷,哪有見死不救之理,便是公主知道了,也要責怪我們,小哥,讓我們進去吧,不過是個五歲孩子,我帶他進去廚房吃個飽飯,絕不會驚駕的。」

  那侍衛猶豫著,看著面前女子姿容清麗婉轉,煙籠霧罩的輕逸神秘氣質,竟也有些小小心跳,對於算得上美麗的女子,再鐵硬的人都難免心軟,何況還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盈盈的小狗似的看著。

  他猶豫著,職責與憐憫,令他兩難。

  卻有人冷冷發話了。

  「什麼人在那裡吵嚷?」

  秦長歌垂下眼睫,再揚起,靜靜向院內看去。

  滿庭里長滿楓樹,十月楓葉紅如火,被深秋溫柔而蕭瑟的風簌簌帶落,很快在地下積了一層,僕傭清掃不及,看去就如霜紅的地氈,地氈盡處,青瓦白牆,原木色刷了桐油的台階向上延伸,連接了迴旋反覆的幽深長廊。

  長廊上,旋轉飄拂的紅葉連綿成幕,鮮明映照出一身黑底盤繡十二金龍錦袍的當今天子,金冠螭帶,長身玉立,脊背筆挺,身形氣質如出鞘名劍,光華厲烈,高貴俊朗至耀目的面容上,雙眉斜飛成英銳的角度,眉下沉沉壓著的雙眸,比衣色更為幽黑,也更為明光閃爍。

  他微微側首,遠遠的看過來,明明只是沉冷的站在那裡,那迫人的凜然之氣,竟似已逼至眼前。

  一身素衣,氣質端華的文昌公主,靜靜站在他身側。

  滿院的人,立時呼啦啦跪下山呼萬歲,額頭及地,拜倒塵埃。

  秦長歌本就是蹲著的,這下跪得利落,蕭溶傻傻的掉頭看他一眼,往他娘懷裡一鑽,悄聲道:「我不跪!」

  秦長歌將他身子向身後一轉,立時大半遮了他小小短短的身形,低聲道:「那蹲著。」

  那廂,蕭玦已經看見秦長歌,目光無意掠過那小乞丐,毫不停留的滑過,停駐在秦長歌臉上。

  這個女子,他記得,不是她的容貌有多驚人,可以令他於見過的無數佳麗顏容中一眼就記住她,而是她如浮動霧靄般飄飄裊裊的氣質,非常特異,看著她,猶如隔著水晶簾看簾外遠山碧水,只覺得山勢空濛水紋隱隱,似近實遠,不得全貌。

  「你,」他目光一觸即收,如枯葉飄過水面,「驚駕當杖殺,知道麼?」

  「杖殺。」

  兩個冷酷的字眼令秦長歌眉梢微微跳了跳。

  蕭玦,你,真的變了。

  昔年那個暴烈卻善良的少年,曾於大軍開拔之中,路遇流離失所哀哭於道旁的老人,省下自己的乾糧,匆匆塞進對方懷裡,自己咕嘟嘟灌一氣涼水,大笑著躍上馬去,揚鞭道:「雖說亂世人命不如狗,總該掙紮著活下去——老人家,等著我們平定山河,還你安好家園!」

  那時的蕭玦,何等的英風豪烈,恣意戎馬?少年意氣,光華萬丈,明亮如仙子手中天鏡,映照得出世間一切魑魅鬼蜮,陰沉暗昧,如天神般降世而來,光漫天地。

  曾幾何時,那光華雖仍在,卻利如刀鋒,出必傷人呢?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相愛的人,恣意縱馬,和聲高歌,於黃沙染血之境,傲然前行,彼時天地一色,萬象寥廓,原野生發鬱鬱青草,而相視的眼波,勝過千萬年月光牽縈。

  是否美好通透如琉璃,終究不可於這污濁塵世長留?

  而人間的污塵滾滾,終遮沒了少年的清明眼眸?

  侍衛的手,已將觸及秦長歌肩膊。

  按住欲待跳腳的兒子,秦長歌並不抗拒侍衛,微笑不改,抬頭直視蕭玦。

  「陛下,驚駕當杖殺,可是,您驚了嗎?」

  蕭玦抬起一邊眉毛。

  「我西梁以武力開國,陛下乃馬上天子,征戰四野,萬軍辟易,是白骨叢,赤血淵中走出的真龍之主,素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交於睫而目不瞬,若區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婢幼乞,便能讓我西梁之主受驚,傳出去,怕於陛下威名有損,奴婢賤命,死不足惜,但萬萬不敢因此一事,有墮陛下赫赫英名,令環伺諸國,心生輕我之心。」

  言畢,恭謹伏地,秦長歌頭也不抬。

  蕭玦默默不語,注視秦長歌,目光流動似正午烈日,熠熠光芒令人無法直視,文昌一直注視著這對相見不識的曾經的恩愛夫妻,神情微有悲涼之意,此時亦輕輕道:「陛下,佛門善地,還請勿染無辜鮮血。」

  那個血字猶在舌尖盤旋。

  一聲鶴唳般的清鳴,穿越層雲。

  一道雪色長練,突然自天際升起。

  幾乎在升起的那剎那,那耀眼無倫的光色剛剛抵達人們眼眸,那長練已化為滾滾光柱已到了近前。

  如雪劍光。

  爛漫如華錦,富麗如春色的劍光。

  一劍可動山嶽,華麗驚豔如蒼藍天穹搖曳過的流星般輝煌閃亮的劍光。

  劍光似天瓢傾瀉,無遮無攔,勢不可當風捲雷嘯的潑向蕭玦。

  那一霎蕭玦整個人都籠罩在華光無倫的劍氣中。

  驚呼奔跑聲裡,秦長歌手指摳緊了地面。

  「鶴唳九霄層雲,劍動一山春色」。

  「光華劍!」

  「劍仙!」

  上官清潯!

  這位成名垂三十年,昔年名動天下,如今本應逍遙煙霞之外,隱居蓬萊之洲的一代劍仙,如何會在隱匿仙蹤數十年後,突然現身於此地?

  誰能令這睥睨天下,據說性情極為高傲的一代絕世劍客再踐紅塵?

  秦長歌在這一剎間轉過無數念頭。

  救,還是不救?

  劍仙生平有怪癖,不在認識他的人面前殺人。

  而秦長歌,昔年曾經和他見過幾面。

  只要喊出劍仙二字,蕭玦性命可保。

  可是,一個小小宮女,認識劍仙?

  可是,救蕭玦?

  伏身於地,三丈之外,依舊聽得那風聲烈如颶風,扯起秦長歌長髮,衣袂裙襬,俱獵獵飛起。

  漩渦正中的蕭玦,必死無疑。

  這一剎心亂如麻,秦長歌嘆息,正欲抬頭。

  青影一閃。

  快得彷彿原本就站在那裡,原本就站在蕭玦身前,那身法滑溜如游魚詭異如鬼魅,迎著撲面令人氣窒的強絕劍風,直直撲上。

  風聲忽歇。

  劍鋒入肩。

  彷彿沒看見貫穿身體的長劍,青影突然再次迎上一步。

  咯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響起。

  劍鋒入肉,穿過肩胛,生生不能再前進一步。

  劍鋒,被那青衣男子以極巧妙的角度,用自己的肩迎上,再在入肉後錯步一扭,生生用肩胛骨卡住。

  血湧如泉,順著劍鋒倒灌而下,眼看將要湧進上官清潯衣袖。

  手指一抖,長劍突然消失。

  上官清潯已滿面嫌惡,如一道長煙掠過天際般,瞬間飛退數丈。

  他有潔癖,最厭惡人的鮮血,是以他也沒有專用的名劍,因為他厭惡殺人後要拭劍。

  名劍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他手中,便是根枯枝,也勝過天下強兵。

  立於一朵紫菊斜斜逸出的葉瓣上,他並沒有看蕭玦,只是目光似有似無的環顧四周,最後停在青衣人身上。

  他寒冰般的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覺得被冰箭刺了一下般寒意頓生,只有那青衣人,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

  正是那日秦長歌初見蕭玦,故意掉出經書時,如鬼魅般肅殺而出的青衣男子,蕭玦的隱衛。

  他面上一片蒼白死寂,平平無奇的五官實在看不出剛才那悍厲無畏,將自身血肉視若草芥般的一舉,是他所為。

  年已八旬,卻因為養氣功夫已臻化境,看來只如四十許中年書生的上官清潯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微微一曬,道:「揭下你的面具來!」

  青衣人彷彿沒聽見,只是立在蕭玦面前,鮮血從肩頭不住滴落,滴答有聲,很快在地上積了一灘。

  被他擋在身後的蕭玦突然推開衝來圍護他的侍衛,緩緩上前一步,昂然道:「你是誰?」

  上官清潯抬頭看天,不理不睬。

  蕭玦立得筆直,一字字道:「無論你是誰,在朕面前,都休想無禮,也休想傷了朕的人便毫無後患!」

  上官清潯目光一瞥,冷然道:「就憑你這幾個草包衛士?」

  「也許我現在奈何不了你,」蕭玦厲聲道:「然,犯我西梁天威者,雖遠必誅!」

  上官清潯緩緩將眼光放下來,這才認真的打量了蕭玦一眼,半晌喃喃道,「我一直覺得那幫老傢伙領著小丫頭選錯人,弄得後來不可收拾……如今看來,倒也有幾分意思……」,他忽然再次偏頭看看四周,道:「小子,這回你可是錯了……」哈哈一笑,袍袖一拂,流雲般平平移了出去,轉眼間身影已杳,只隱約聽見有人高聲長吟:「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唯有少年心……」,聲音游絲般轉瞬飄散,似已高出雲端,又似已遠在百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