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玄語氣輕渺,聲音遙遠,彷彿他亦曾於那奇妙時刻,親見如夢似幻的絕世洛神一舞,從此永遠銘記,不可或忘。
秦長歌靜靜聽著,心中卻在思考這聽起來很美卻不知怎的令人覺得很詭異的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
素玄輕輕籲一口氣,道:「他正神搖魄動之際,忽聽見細碎聲響,仔細看去,才發現那女子腰上以綵線垂掛著各色飾物,隨著她雲步風舞,不斷丁玲做響,她腰肢極細,膚色極白,越發襯得這綵線幽青斑斕,在冰上月下,幽光閃飛成一道五色彩練。」
「他看得痴迷,不留神踩著腳下碎冰,只是咯吱一響,那女子便立即停下舞步,他悔得恨不得砍斷自己的腳,卻見那女子宛然回首,對他一笑,玉肌冰雪,香靨深深。」
「我這屬下,平日裡也是個英風烈烈的男子,一對長刀,縱橫武林少有敵手,然而當日見那女子笑靨,竟怔在那裡,一時不知道如何舉動,方不是褻瀆了這女子的美麗,目光放在哪裡都覺得不是,只得看她的腰鏈,那女子卻會錯了意,以為他喜歡這腰鏈,竟就手一解,飾物落地,卻將這彩練向他拋來。」
「他驚惶之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女子卻突然伸袖一拂,彩練生生在半空止住,竟不落下,這般隔空凝物的神技,非絕頂內功不可得,而那女子不過荳蔻年華模樣,我那屬下正驚訝間,那女子卻突然開口,道,這個,別用手接,有毒。」
「她語音怪異,竟非中土人士,但聲音婉轉柔脆,極是好聽,只是咬字頗有不准,似是知道自己說話不好,她羞澀一笑,說得極是簡短,又道:用三月草包著。」
「我那屬下不知道什麼是三月草,那女子指指地下,他便低頭去尋,看見地下冰層之下,居然長著三葉的小草,每片葉片都形如月牙,急忙采起,再抬起頭時,那女子已不見了。」
秦長歌皺皺眉,道:「不見?」
「是,」素玄一笑,「不過一低頭的瞬間,冰圈四周杳無人跡,而四野空曠,也無任何可遮擋之物,那女子竟憑空消失,極目四望,唯見寒風嗚咽,捲起雪花四散,先前那香澤豔裙,蓮步風鬟,春柳腰身,驚世一舞,竟如南柯一夢,轉瞬夢醒而黃粱未熟。」
「我那屬下驚怔當地,久久不能動彈,良久醒覺,想是自己定然遇上了神女仙蹤,一生中有此幸遇,已是不枉,當下對著冰圈深揖再三,回來後只對我將此事提起,並將這綵線贈於我,我知他定然愛重此物,再三拒絕,他卻道,這仙蹤遺留之物,非他這凡夫俗子所能擁有,一味貪戀,反有禍患,我便收下了。」
他住口,一笑而不語,神情間不知為何,微有悵惘。
秦長歌一直默默聽著,此時方笑了笑,道:「幫主,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相問?」
「嗯?」
「你其實一聽他的故事,就知道她是誰,對嗎?」秦長歌柔聲道:「你為何不說?」
似是輕輕震了震,素玄卻沒有回身,良久道:「何必毀人一生美好念想。」
怕是還不止如此吧?秦長歌在心中默默腹誹,這瀟灑脫略,不戀眷紅塵名利紛爭的大幫主,武林第一人,內心深處,其實並不似表面灑然明朗,倒像隱痛深深一般,只是用那些縱情山水,笑看風雲的風采風度掩飾了而已。
「你得罪的未必是飲雪族人,」素玄回身微笑,「她們族中雖然不問世事,但也有一些人,會以此牟利,那飛針,除了赤河重鐵,還有冰圈內一種奇異明鐵在內,也是飲雪族人的特製之物,你真要去查飲雪族,是件很麻煩的事,這族中人,古怪規矩極多,外人輕易觸犯了,便是死路一條。」
「我只需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便足矣,」秦長歌一笑,收起盒子,道:「不曾想還有幸聽了個精彩故事,實在是意外之喜,既如此,多謝幫主賜教,告辭。」
微施一禮,秦長歌轉身便走,走到園門口,卻聽素玄道:「請……留步。」
他似有些猶豫,語氣不甚堅定,但畢竟是出口了,秦長歌回身,已見他笑容明朗的一舉手中酒杯,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素某要去祭奠我上次和你說過的恩人……素某想邀姑娘同行,不知道是不是冒昧了些?」
秦長歌微微一怔,原以為他是要將內心秘密相告,卻不曾想是說這個,當下笑道:「這是我的榮幸。」
心中卻飛快的將今日的日子思考了一下,確定既不是前世睿懿的生辰,也不是她的死祭,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早先在素玄書房裡見到那畫,她一直有些隱隱的疑問,後來想起,是那馬眼熟,看起來很像自己前世的愛馬踏風,馬上那女子雖然不見顏容,但也依稀是前世的自己,但是那馬卻沒有踏風額上那一撮白色長毛,而踏風的長毛是極為醒目的標誌,所以秦長歌一直很疑惑,她也想過,是不是作畫人當時視線角度的問題,沒能看見踏風額頭長毛,自然不會畫出來,以至於自己一時不能確定,否則一見之下,哪有認不出的道理。
秦長歌一直懷疑他口中的「嗯人」是自己,雖說想不起來什麼時候給過他恩惠——想不起來也正常,當年隨蕭玦南征北戰,戰亂年代,路遇的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實在太多,自己雖說不愛管閒事,但有時也會偶爾發發善心,只是都是從不停留,誰還記得都幫過誰?
然而今天這個日子,卻不大對呢。
難道,真的不是?
素玄卻已命人牽過馬來,歉然道:「路遠,委屈姑娘……不知姑娘騎術如何?」
武功還沒練好的秦長歌可不會逞強,笑吟吟道:「不如何。」
素玄並不以為意,笑道:「我們江湖兒女,不拘那許多俗禮,但姑娘不是我武林中人……姑娘可願委屈下,與素某共乘一騎?」
秦長歌眼波流轉,嫣然道:「我是兒子都有的人了,和素幫主共騎,該說是我佔便宜了才對。」
「撲哧」一聲,牽馬過來的熾焰下屬忍俊不禁,不由多對秦長歌看了兩眼,這女子看起來嬌怯高華的樣子,說起話來卻大膽得要命。
素玄怔了怔,亦大笑,一躍上馬,道:「明姑娘果非凡人也,是素某拘泥了……」伸掌遞向秦長歌,修長的掌心通透如玉。
秦長歌毫不忸怩的伸手握住,微一用力,一個輕旋,已在馬上。
素玄目光亮了亮,讚道:「明姑娘身姿輕盈,定是練輕功的好材料。」
他馬上身姿端挺,筆直如劍,控韁策馬,姿勢瀟灑,說是共騎,卻能在急速馳騁中一直不因顛簸挨著秦長歌身子,這固然是他出身北地騎術非凡,但君子品性,多少可見一斑。
秦長歌坐在他身前,微微笑,想著那個「睡世間最美的女人」的傳聞,其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呢?
身邊的這幾個男子,蕭玦的暴烈中隱隱陰鬱迷亂,玉自熙放縱中隱隱城府深藏,素玄瀟灑中隱隱秘密重重,竟無一個單純可靠人物。
想著,不由又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前世結局慘烈如此,隔世重來,本就沒有了信任的基礎,還能想著靠誰?只能靠自己。
他們……包括傳聞背叛的非歡,包括看似局外的清雅皇弟的蕭琛,誰可疑?誰可信?誰為敵?誰為友?
秦長歌微微笑著,越笑越開心。
飛馬疾馳。
深色蒼穹之上星光欲流。
雲翳退散,一輪明月清光千里,照亮平坦的道路。
前方的女子,腰肢盈盈一握,黑亮的長髮拂在面上,清涼的薄荷和木蘭香氣,很少見,卻令人心神一淨。
素玄閉目,深呼吸,再睜開眼時,目光愴然。
記憶中的那個女子,那個高貴如在雲端只可仰望的女子,她若還活著,會喜歡用何種香氛?
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他總覺得,每想起她一次,他便褻瀆了她一次,她本應是謫落天庭的無瑕天女,卻曾經親觸他的傷痛和塵埃,那褻瀆的感覺幾乎令他愧悔一生,而之後多年的時時懷想,更令他,如此深痛。
那年,那個人,那飛雪中的一回首,她燦爛至懾人呼吸的目光掠過,落於他身。
落於泥濘中,腐臭中,鮮血與呻吟中的骯髒襤褸的少年身上。
那時,他蜷縮於街角,等,死。
陰沉的天空,風颳過,透心的涼,雪花飛旋著飄落,冰涼的落在他多日未洗的黧黑的面上,他的臉比雪更冷,竟不能融化那雪花,瞬間身上一層薄雪。
身下是髒爛的破紙和廢棄的破布袋,血染斑斑,他咬牙忍住嗚咽,卻不能阻止齒縫裡破碎的呻吟。
黑沉深霾的絕望如烏雲,沉落他空洞雙眸,他抱緊雙臂,抬起眼,看著已經連續三日飄雪的天空,撫著因連續三日沒有進食的抽痛痙攣的胃,知道,如果今夜依舊有雪,如果今夜他依舊不能找到食物,如果今夜他的傷依舊得不到救治,那麼明晨,這個髒到連狗也不肯來的角落,將注定會多上一具僵硬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