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這人,倒還有幾分風骨。

  此時已有小廝去通報專門負責清客考校的管事來,那是個中年男子,有幾分儒雅之氣,倒不似那些清客輕狂下作,一舉一動顯示出趙王府良好的教養風範,端端正正施了禮,先是請教秦長歌姓名,秦長歌便道:「在下沈無心,淮南華州人氏,聽聞王爺高義,特攜犬子沈溶來奔。」

  那管事便道:「先生遠來賜教,敝府之幸,只是規矩不可廢——王爺求賢若渴,急欲一觀高士文字,但請先生賜下詩文,不拘格式內容,隨意便好。」

  「哦,」秦長歌滿不在乎的笑吟吟應了,袖子一捋,道:「紙來!筆來!墨來!」做足狂生姿態。

  旁邊小童趕緊鋪紙磨墨,秦長歌執筆濡墨,想也不想,一揮而就。

  清客們見這狂生如此敏捷,哄的一聲便擁過來,那東方兄猶自不甘,尖聲嘲道:「這位兄台,看你這樣子,寫得這般熟練,莫不是哪家青樓妓館的俚詞淫曲?小心王爺大棒打出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片靜默。

  質地優良的隴東蠟生金花羅紋熟宣上,極漂亮一手好字。

  還不僅如此。

  「問世間繁花幾許?有春日桃,夏日蓮,秋日菊,冬日梅,或凝碧綻媚綴亂雲霞,或卷綠分紅裊舞流水,或瘦枝寒蕊靜立寒雪,萬花中各自妍喧,然獨愛霜菊笑傲,香陣衝天,滿苑失色皆俯拜。

  看天下疆土四分,為東國燕,南國閩,西國梁,北國魏,縱挽弓鍛鐵目注青瑪,縱煉丹養蠱陰覷內川,縱修德攬才遙望赤河,諸國裡齊皆狼窺,終將尊強梁睥睨,霸氣凌雲,萬國驚心盡來朝!」

  橫批:「蹈步江山!」

  四個大字更大上一圈,寫得那叫一個猙獰。

  豪情絕世,霸氣十足,不僅呈蕩平天下之志,指點六國,國家疆界各國國風信手拈來,更現作聯之人傲視群芳的氣概,言語間隱隱傲殺之意令人凜然,再配上那龍飛鳳舞,風骨秀朗,筆意開闔,氣勢絕倫的大字,還有那份難得的援筆立就的敏捷,看得一眾狂生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眼光下移,瞅向底下一排小點的字,臉色齊齊青黑。

  「名士不名,垂涎西府兔。」

  「才子無才,俯媚東安花。」

  橫批:「窺兔之窩」

  一眾「名士」,羞憤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那管事卻是個有城府的,只呵呵笑著看那聯,道:「果然絕妙,王爺見了,必然也是喜歡的。」

  他眼光四處一圈,突然落在正得意洋洋與有榮焉看著他的蕭溶身上,微笑道:「這是令郎麼?」

  秦長歌頷首。

  「令郎也是來奔的麼?」那管事微有難色,「王爺的規矩,但凡前來客人,都得留下筆墨,令郎這般年紀……但以前未有先例,在下也不敢擅專……這樣吧,在下折衝一下,在下出一對,令郎答出來,便算過關,敝府一樣延為上賓。」

  不學無術的蕭包子一點意見都沒有,眨著黑水晶似的大眼睛,點頭如搗蒜。

  怕什麼,有娘呢。

  秦長歌亦微笑應了。

  怕什麼,對錯了正好把這累贅小子趕跑。

  拈拈鬍鬚,那管事目光一輪,看著先前那討論兔兒爺的東方兄,笑道:「就以先前那話題出題吧——聽童兒說,諸位在談論鄞成公主的駙馬……有了,就『駙馬』,請對下聯。」

  蕭包子正咬著手指開小差,看著門外一匹長得挺不錯的白馬飛馳而過,滿腦子就是覺得這馬漂亮,於是便將「駙馬」聽成「父馬」,想也不想便大聲答:「母牛!」

  屋子裡靜了一刻,隨即轟的一聲再次炸開,「名士」們聽著這「絕對」,先前自愧不如而淤積的悶氣和羞辱頓時有了發洩的地兒,紛紛肆意狂笑起來。

  「這什麼對句?駙馬對母牛?」

  「駙馬為馬,洗馬是不是也是馬?哈哈……」

  「這小子是不是痴愚兒?痴愚沒關係,別帶出來丟人現眼嘛……」

  秦長歌挑了挑眉,她本想借此機會把拖油瓶趕回棺材店的,畢竟來趙王府並不是玩的,然而眼見兒子被人肆意嘲諷,也微微有了怒意,這群人不僅無才,還無德,不敢向她挑釁,卻和一個四歲稚子過不去,人品低劣得簡直令人羞於與之為伍。

  果然有人低低怒哼了一聲,正是先前那負手而立怒責無恥之尤的男子,他轉過身來欲待斥責,一眼瞟見桌上聯對,目光一閃,竟然怔住了。

  而秦長歌待那群人笑聲止歇,也揚起頭來,「哈!哈!哈!」,長笑三聲。

  笑聲裡有人嗤聲冷嘲:「嘖嘖……無話可答了?笑就能笑出理由了?」

  秦長歌不理他,三聲過後,笑容一斂,不急不忙對面有難色的管事道:「犬子過關否?」

  又是一陣哄笑,管事吶吶道:「這個……」

  「咦——」秦長歌詫然道:「犬子此對可謂工對,管事先生難道也為那無知士子所惑,以為犬子對錯了麼?」

  「你什麼意思!誰無知!」立即有人跳出來怒罵。

  先前那東方兄隱隱是諸人之首,虛虛伸手一攔,陰測測笑道:「哦?工對?何工之有?以人對獸之工?鄞成駙馬是馬,那公主是什麼呢?」

  「馬總比兔子好吧?」秦長歌一句話堵得他面色紫漲,不再理他,只向管事笑道:「不過犬子怎會肆意譏嘲當朝駙馬?而管事之聯,又怎會如此淺顯?犬子深體管事大才,知道您出的聯,其實典出《史傳平淮記》中,『父馬』。」

  不待管事回答,她微笑著又看蕭包子,目光讚許,「而犬子尚算敏捷,立即對出『母牛』,典出《易典?說卦傳》。」

  「諸位讀的書,可能是少了點,又或者囫圇吞棗了點點,」秦長歌笑得婉轉而嘲諷,一指屋內書架,「如若不信,兩書俱在此,請自行翻閱。」

  「名士」們再次面面相覷。

  「不必翻了,」一人聲音清朗,正是先前那頗有風骨的文士,他一直在看那聯句,此時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注視著秦長歌,道:「父馬在史傳第四百三十一頁,母牛在易典第二百五十六頁——在下記得。」

  這一抬頭,秦長歌立時一怔,這不是前世裡,鬥春節上,曾經被自己一聯驚跑的那個著名才子文正廷嘛,他也投奔蕭琛來了?

  一轉念想到一事,立時暗叫不好。

  文正廷目光灼亮的注視著她,卻不再說話,反倒退後一步,退到牆角暗影裡,只默默注視她不語。

  而蕭包子厚顏無恥的喜滋滋道:「原來我還有對對子的天分!」

  秦長歌「父子」當晚受到了王府的禮遇,那個負責考校的管事,叫劉一鶴的,特意在專門安置清客的「文樞園」給她單獨安排了個小院,兩進房屋,雖不華貴,卻乾淨清爽,又送了一對婢僕來,關照了飯時自有婢僕負責去大廚房取,還道王爺進宮去了,稍候回來,定然是要請見的。

  秦長歌點頭應了,闔上門一轉身,便見蕭包子已經爬上床,和棉被努力廝打了。

  「飯還沒吃睡什麼睡?」秦長歌拖起包子,「小心晚上睡不著。」

  「沒事,」被窩裡伸出小胖手,懶洋洋揮了揮,「我這輩子就沒失眠過。」

  「你這輩子?」秦長歌冷笑,「敢問尊庚幾何呀?」

  「犬馬齒四歲。」蕭包子答得理直氣壯。

  秦長歌笑嘻嘻道:「犬馬齒都出來了……跟誰學的?可知道什麼意思?」

  蕭包子道:「棺材店對門藥鋪老闆孫爺爺,整天對人家說這個,犬馬齒六十有三……」

  「哦,」秦長歌笑,「不懂,不懂是吧……」

  恰巧婢子來叩門,送上晚飯,秦長歌接了,還沒端到桌子上,蕭包子已經歡呼一聲跳起來,狸貓似的竄到了凳子上等開飯了。

  秦長歌不理他,慢條斯理的給自己盛了一碗飯,開吃。

  蕭包子眼巴巴看著吃得很香的娘親,嚥了口唾沫,想了想,自己去盛飯。

  秦長歌手一伸,立即將碗筷拿走。

  包子抓了個空,眨巴眨巴眼睛,有點不相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空蕩蕩的桌子,再看看自顧自吃飯的娘親,睫毛越眨越快,想了半天,吃吃道:「我還沒吃晚飯。」

  「我知道你沒吃晚飯。」秦長歌不看他。

  「你餓我飯!」蕭包子終於後知後覺的發覺娘親的意圖,大怒,跳起來指控,「你無故餓我飯!」

  秦長歌奇怪的抬頭看他。

  「無故?我還無辜哩,不是你說犬馬齒的嗎?犬馬齒索,就是老得牙齒都掉了的意思,你牙齒都掉了,還吃什麼飯?」

  包子呆在當地,終於慘痛的發現,原來文盲真的是很吃虧的!

  「我錯了……」蕭包子一向不憚於為了現實利益而迅速認錯,認個錯有什麼關係,肚子飽才是最重要的,諂媚媚膩上他娘,「我掉的是乳牙,又長出來了,不關狗牙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