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笑意的笑看容嘯天,「難道你經常拿朋友的生死,去和別人賭戰?」
窒了窒,容嘯天怒道:「他是叛徒!」
「那是你們的家務,」素玄一分不讓,「不關我交朋友的事。」
深吸一口氣,容嘯天森然道:「素幫主是要袒護此人到底了?」
「這不是袒護,」素玄坦然道:「你只是單方面認定他有罪而已,而你,就一定是正確的?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做叛徒,不管是什麼樣的情形。」
「瞭解?」容嘯天冷笑,「幫主認識他多久?一月?兩月?幫主可知我認識他多久?」
「傾蓋如故,白首如新,」素玄並不動氣,「相知深淺與否,不是按時間來論定的。」
「你——」容嘯天橫劍一掣,忍無可忍便想動手,他脾性睥睨,前番對話已是按捺了性子,不想在人家總壇裡不遜,此番動了真怒,不管不顧,長劍冷輝乍起,如月色夭矯,匹練般向前橫撞而出。
冷光橫越,一線驚虹。
素玄卻並不接招,輕煙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聽兩人爭執,並看著彷彿神遊物外事不關己的楚非歡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橫臂,金鐧出手,攔住了容嘯天。
鏗然一聲,火花四濺。
火花四濺裡,有人微笑道:「這是幹什麼?窩裡鬥麼?」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陰沉的天氣,天日窈冥,浮雲四塞,滾滾烏雲一陣陣推積在天邊,如奔騰的灰馬群,層層疊疊擠擠攘攘,在天際吶喊燃燒,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景裡,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輕衣綃紗,翠帶當風,轉瞬間,所有人都覺得天色亮了一亮。
秦長歌卻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楚非歡身上。
那個原本雖有些冷漠,但秀麗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卻清瘦至弱不禁風,雖然因此輪廓越發驚心的秀,然而那雙掩在狐皮毯下不曾移動過的雙腿,令連經歷三世,身負深仇都不曾動容過的秦長歌,難得的目光悲涼。
非歡,我竟然未曾想到,素玄那般推許的那個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過三年,物是人非,當年聽聞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圍殺以致終身殘疾的你,這些年是怎麼過過來的?
那年棧渡橋上的漫步,桃林花開如雪印著你的足跡,不曾想已是最後我記憶中的步伐。
棧渡,棧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運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遲來的桃花,開滅了你一生裡最後的繁華了嗎?
一次未雨綢繆的預留退路,成了你陰錯陽差的救命之筏,一句無心的帶笑預言,成了你的橫亙於路的灰黑讖言,我不知是該感謝蒼天的慈悲抑或是憤恨命運的殘忍,然而最終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見,百感交集。
換得一笑無言。
許是秦長歌目光裡言語無數,一直漠然得無動於衷的男子終於抬起頭來,目光淡淡掠過她的臉。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靜淵,水波不興,那樣一雙眼睛,彷彿世間萬物都已沉沉墜入,永久深埋,不能掙扎得出,而那些曾經活躍的歲月,閃動的火光,春色澄煙的微笑,遠涉江洋的凜然,都已化作青銅香爐裡那最後一抹隔夜的沉香菸屑,冷而涼,再尋不著一絲餘熱的微紅。
如果說當年楚非歡的沉靜,是寧和清冷的沉靜,如今他的沉靜,就是死寂悲涼的沉靜。
秦長歌無聲嘆息,轉向祁繁,後者神色有些尷尬,勉強笑道:「明姑娘你怎麼也來了……」
「我不來,看你們再做一次蠢事?將滔天大錯,再次重複?」秦長歌不客氣的打斷了他的話——她心情不好,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頭跳了跳,緩緩轉向楚非歡,道:「滔天——大錯?」
容嘯天卻已怒道:「什麼?哪裡錯了?」
秦長歌不理他,看向素玄,道:「幫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著落?」
「是,」素玄一笑,「查出那人是隴東人氏,還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說給姑娘聽聽。」
「好,」秦長歌頷首,「幫主果然英傑,短短數日,便有了線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報李贈送幫主,只是此處不便,進屋說吧。」
素玄笑應了,便去推楚非歡輪椅,秦長歌一攔,道:「我來。」
她伸手過去,抓住了椅背,素玄神色有些不安,顯見是怕楚非歡拒絕給秦長歌難堪,然而瞬間他便瞪大了眼睛——楚非歡沉默無聲的,任她推進了屋內。
秦長歌在楚非歡身後,輕輕推著他,看著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無聲一嘆。
楚非歡卻已有所感應。
「你在嘆息,」他並不回頭,「為什麼?」
「為你。」秦長歌坦言。
「為我?」楚非歡低低重複了一遍,似在咀嚼這句話,隨即諷刺一笑,「是的,一個年輕的癱子,誰見了都會這樣的。」
「前幾天,就在這裡,我親手刺瞎了一個人的眼睛。」秦長歌答非所問。
「嗯?」
「我是在告訴你,我不是那些見人境遇不佳便胡亂抹眼淚的大姑娘小媳婦,必要的時候,我可以親手製造出他人的殘疾,又怎會因為你這點問題而嘆息?」秦長歌俯低身體,「楚兄,楚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誰都免不了輪迴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棄如此?」
芬芳的氣息拂在耳側,薔薇般清麗的香氣裡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涼,楚非歡心中一動,終於側轉首正眼看身側女子,那秀致卻陌生的輪廓卻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於茫茫天際,找出心愛女子的容顏。
此時祁繁容嘯天面面相覷後,也自跟了過來,秦長歌不再說話——來日方長,何必著急。
素玄將他們送進室內,四顧一圈,極為知趣的道:「這是貴記的家務事,我不參與,我在外間等候,但請兩位承諾我,不傷我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秦長歌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動手。」
容嘯天哼一聲,又待說話,卻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認真的看著秦長歌,祁繁收了素來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麼會認識楚非歡?如果你知道了什麼,還請及時見告,否則,我兄弟是不會退讓的。」
秦長歌自懷中取出先前祁繁給她那紙箋,道:「先看這個。」
兩人接過,匆匆傳閱,祁繁輕聲讀道,「……天璧二年,離國內亂,最受老王寵愛的玉崔公主與宮中寵妃丹妃謀逆,以慢性毒藥控制離國老王神智,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公主勢大,諸子爭位,離國政局陷入腥風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際現赤色斷虹,欽天監上表,稱:女禍,不祥……」
他越讀越慢,讀到最後,手指已經開始顫抖,鼻尖漸漸滲出汗珠。
一個驚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漸成型,卻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對。
而粗枝大葉的容嘯天猶未覺察,尚自不滿道:「那又如何?離國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被仇恨燒昏了頭,」秦長歌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說起過你們三人,在我的記憶中,你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容嘯天怔了怔,臉色忽變。
「所謂『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雞司晨,天道不允』,現在你們該知道指的是什麼了——根本不是指皇后專權,也不是指長樂大火,而是離國公主亂政,天現斷虹。」
「至於離國,和你沒關係,」秦長歌淡淡道:「和他,和楚非歡這位離國王子,當然有關係。」
容嘯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了一聲。
楚非歡還是一副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室內一時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澀聲問:「那『所請之事,務祈垂許。伏惟珍攝,不勝禱企。』又該如何解釋?」
他臉色蒼白,猶自抱著最後一分希望,然而說話時,連嘴唇都在抖動,而容嘯天手指緊緊扣著身後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著根本不肯看他的楚非歡。
「如何解釋,還要問我?」秦長歌懶懶道:「公主勢大,諸王子合縱連橫,作為武功高強,且與西梁皇后交情匪淺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動之,爭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嘩啦一聲巨響,容嘯天站立不穩,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盞瓷杯哐啷啷一陣亂響,跌到地上碎成一片,濺出的茶水濕了容嘯天袍角,而他呆立當地渾然不覺。
素玄飛快的探頭進來,看看沒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卻在深深呼吸,臉色慘白如紙,顯見在努力調勻自己的氣息,半晌道:「證據,他是離國王子的證據。」
秦長歌伸手就去拉楚非歡衣服。
沉默如玉雕的楚非歡立即抬手,按住了秦長歌毫不羞赧的祿山之爪,無聲搖頭。
秦長歌也搖頭,悵然輕聲道:「楚兄,我知道你心喪如死,早已不願再計較紅塵恩怨,但是,我不相信你願意至死都背負著叛徒之名去地下見睿懿皇后,皇后自己,也定不願你蒙冤終生至死不雪,這是你洗雪冤情的唯一機會,為皇后,為你自己,你都不能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