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我今天本就是想對你和盤托出的,」秦長歌笑吟吟,「不過素幫主,難道你不覺得你也應該對我坦誠麼?」

  向椅上一靠,素玄偏頭看著秦長歌,目光明亮的微笑,「我不相信你猜不出——是的,熾焰大舉南來是為先皇后報仇,而觴山山巔的墳墓,葬的便是她的遺骸。」

  楚非歡震了震,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秦長歌已笑道:「那我重新介紹一下吧,凰盟,先皇后的地下勢力,近三年來所謀所思——唯報仇而矣。」

  「彼此彼此,」素玄目光一凝,灼灼華彩,「如此,安飛青之事,咱們誰去都一樣——先不談其他,僅憑此緣分,便當浮一大白。」他親自起身給秦長歌滿杯,又俯身去給楚非歡斟酒,道:「這是碧玉羅,暖醇得很,最適合你,喝上一杯活活血。」

  楚非歡手一伸,蓋住杯子,搖搖頭,他動作快了些,袖囊裡有什麼硬物碰著了白瓷酒杯,叮的一聲輕響,楚非歡神色一變,趕緊去摸,摸到一半卻又突然頓住,看了看秦長歌,又掉開目光,他這一番動作看在秦長歌眼裡,未及疑惑,素玄卻已笑道:「莫砸到你那寶貝玉鎖片——不過隔著衣服,想來是不妨的,怎麼不取出來看看?」

  他感慨的搖頭,又道:「那日你初來時,手裡緊緊攥著那玉,靜安王說要拿匕首去撬,我趕緊攔住,費了好大力氣才取下來,險些傷著你的手指,——他就是這點不好,手段太過暴虐。」

  他劈里啪啦把話說完,才發現桌上其他兩人都神情有異,楚非歡抿唇垂首,手指緊緊扣住袖囊,秦長歌卻已緩緩擱下筷子。

  是你……原來是你。

  上林苑焚屍殺人之場,遠遠看去沉默而悍厲的年輕乞丐,泥濘青腫不辨眉目的臉,碎裂的腿骨,咽喉的血洞,沉默如麻袋般被冷冷拖拽過地面的屍體。

  捷如閃電的搶刀,潑風驚虹般的刀勢,架在玉自熙頸上的長刀,一口咬碎的碎片飛濺。

  還有惺惺相惜的包子,踮起腳遞上的玉鎖片。

  楚非歡,早就認出她了吧?

  卻不願她知道,那個掙扎於泥濘,被乞丐們欺負誤解,瘦骨支離無限狼狽淒慘的人,是當初那個出身高貴,潔不染塵,秀麗如棠棣之華,淡藍衣裳如高遠晴空的一國王子。

  當年履足黃金毯,行步白玉堂,勁跨高頭馬的雙腿,如今已覆蓋在厚厚褥毯之下,難見立起那一日。

  這幾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甚至連最基本的健康都已失去,最終淪為乞丐,還是乞丐中最下等,最無用,時時被人欺凌的那一個。

  無數個冷月寒風的夜裡,破舊祠堂內,惡臭陰溝旁,傷病襲來時,凍餓輾轉之中的男子,是否會想起當年那些玉堂金馬,笑傲長風的日子?

  想起那絕麗女子宛宛笑顏,馬蹄踏破長草,揮鞭直指,道:「非歡,助我,還這烽火天下,錦繡河山。」

  那一刻風捲衣袂,似在雲端。

  想起元京城破,大軍入城,黑色鐵甲洪流上那一方旗幟鮮明招展,他在她身側,於萬民跪伏那一刻,鮮衣怒馬,同享榮光。

  那一刻相視微笑,踏足天下。

  那些華美的,熱血的,呼嘯著卷掠著驚豔著的燦爛記憶,是否曾如日光映著他徹夜難眠的深黑的雙眸,而往事於暗夜重回時襯著那一彎難圓的冷月,這一刻是否分外的孤獨與淒涼?

  煙華消散,紅顏零亂,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

  卻無法報仇——因為那只是他人報仇心切的無心錯誤。

  你也無辜,他也無辜,慘烈的鮮血和傷痕,卻永遠難以彌補。

  世事殘忍如斯。

  秦長歌已經完全失去了胃口。

  擱下筷子,她默默半晌,道:「素幫主,我有一些話,要和楚兄說……」

  素玄何等人,早已極其知趣的站起,默默退了出去。

  他體貼的帶上門,立在門外,想起剛才那一刻,從來都微笑從容氣度高華的明姑娘,眼眸裡那絕無僅有的悵惘與黯然。

  不由靠著門板,呆呆的立了半晌,心裡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在不住翻覆,如潮水迭卷,漸湧漸退,生滅不休。

  良久,他突然輕輕的笑起來,瞳仁裡流溢絢爛異彩,如雨後長虹,亮麗不可方物。

  前方庭院外,卻突然傳來喧嘩聲——

  將素玄關上的門加了栓,秦長歌回身看楚非歡,他依舊看著別處,沒有表情。

  緩緩走過去,秦長歌在他輪椅前蹲下,輕輕道:「非歡……」

  微微一震,楚非歡霍然回首。

  秦長歌覺得自己的笑意裡已不由自主帶了些許黯然,內心裡的潮濕侵染了她的心志,她覺得心深處某一個角落的堅冰更冷,心情卻一分分的軟下去,而某些慣常的面具般的表情,都似乎要在對面男子沉靜如死的純黑目光中動搖破碎。

  微笑著,她將自己的手塞進楚非歡的手掌中,觸手冰涼,隱約感知到細小的傷痕和薄繭,骨節硌人發疼——那不是她記憶中的手,非歡的手,其實很溫暖,有著練武人少有的細膩,他手指靈活柔軟,所以出劍比別人更快,然而現在她摸到的,是僵硬的指節。

  吸一口氣,秦長歌笑,沒關係,以後我會努力溫暖你的手。

  拇指相扣,中指和無名指,輕輕抵上楚非歡掌心,秦長歌閉起眼,輕輕道:「非歡,我相信你當年的讀心之術還在,為了我,努力一次,你會讀出你想要的東西……這次會成功的……」

  睜大眼,楚非歡不可思議的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顫抖起來。

  這個早已塵封的絕密,多年後被再次掀起,他看著眼前女子陌生的顏容和熟悉的眼神,隱約間似乎窺見了天門啟開一線中某個幽深無盡的秘密一角,激動得不能自己。

  「你這樣不行的,」秦長歌溫言絮絮,「來,閉上眼,象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咬咬唇,楚非歡靠著那一剎刺痛,收拾心神,閉目。

  黑天白水,起落升降,而靈魂於其間沉浮。

  眼前似有白霧籠罩,混沌飄渺,難見景物,而腳下如此虛軟,如履雲端。

  有一線游音徘徊迤邐,細若游絲,他仔細的去聽,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聽明白。

  極度的亮也就是極度的黑,虛無中時間逝如流沙,他似乎走了很遠又似乎於原地不動,那種朦朧模糊的感覺,一刻不離。

  這次……又失敗了嗎?

  「非歡。」

  忽有女聲於耳側響起,婉轉裡一絲清涼。

  長歌!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黑光一閃。

  眼前忽然現出華美的宮室,夜風鼓蕩垂幕綃紗,絕豔的女子,微微俯低身子去抱床上的嬰兒,平靜眉目間蘊一絲母親獨有的寵溺笑意。

  金光一閃!

  嬰兒被拋開,血色濺起。

  後退,長刀飛射,閃亮的刀鋒前穿……遍地鮮血如火蓮,有人踏著那一色火紅緩緩走近,黑暗而晃動的視野,一雙手指,輕輕扣進女子的眼眶……

  帶血的視線上移,卻在將將接觸到那臉龐邊緣時,突然中止,黑暗降臨。

  長歌……長歌……

  楚非歡僵立在那一幕慘景前,只覺得心在不盡下墜,而靈魂飄蕩而出,不知所蹤。

  渾渾噩噩中,黑光消褪,白光一亮,現出陌生的場景,灰色的天,面目全非的地面,一些奇怪的巨大的方盒子,灰白色的縱橫交錯的路,地面上很多移動著的飛快的東西,發出各種吵雜的聲音,尾部還噴出灰黑的煙霧,樹很矮,長在路上,居然是方的,整整齊齊,一些人騎著同樣會發出怪響的東西,飛快的竄過。

  他茫然立在當地,看著那些奇怪的鐵馬,呼嘯而過他的身側。

  前方突然走來一群少女,奇裝異服,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背著大大的方形的板,眉目閃動,青春活躍。

  青天白日的如此裝束?褻衣外穿就敢上街?他紅著臉一退,不知道眼睛該看哪裡,卻突有一少女回眸,輕盈揀起掉落的筆。

  長歌?

  畫面突然一收。

  響亮的斷裂聲驚天動地而來,山谷塌陷,山石滾滾而下,煙霧瀰漫,洪流翻捲中有人悠悠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紅光一閃,漆黑小屋,零落女體,窗邊,一個纖弱的少女,緩緩睜開了眼睛。

  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她睜開眼,緩緩,一笑。

  三生裡了悟的朗然。

  長歌!

  楚非歡霍然睜眼,大汗淋漓。

  三聲呼喚,三世波折。

  對面,同時睜開雙眼的女子,笑容平靜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他微微惶亂不敢置信的神情。

  「非歡。」秦長歌握緊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