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我離開過,但是我已回來。」

  所謂無語凝噎,當是如此,很久很久以後,執著終於平靜下來的楚非歡的手,秦長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沉默的呼吸,輕淺而又無限沉重,窗外的楓葉開得華麗喧囂,掌心的紋路卻蒼白無言。

  良久道:「你聲音……怎麼不似我那次在上林山下遇見時那樣?」

  上林山下,年輕乞丐的聲音微啞,如今的聲音卻略略清朗了些,那絲殘存的沙啞,反倒成了恰到好處的迴旋點綴,不同於蕭琛的溫醇好聽,別有一種低沉綿邈的韻味。

  也正是如此,秦長歌才沒能在楚非歡一開口,就認出他來。

  「我那是病啞,是素幫主不惜千金,尋了藥來,如今這樣,算是難得了。」

  笑了笑,秦長歌道:「如今既已說開,便將往事擱卻吧,凰盟等著你回歸,溶兒也想見你。」

  楚非歡目光亮了亮,下意識的摸了摸袖囊,秦長歌道:「是的,當日贈你玉鎖片的孩子,就是溶兒,天意當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冥冥中自會給人暗示。」

  想了想,楚非歡神色卻又黯然下來,秦長歌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輕輕道:「前路未卜,大仇未報,非歡,我需要你。」

  楚非歡默然,前方卻突然有喧囂傳來。

  「喂喂喂!你幹嘛?你幹嘛你幹嘛?非禮,非禮非禮非禮啊!」

  清亮亮的聲音,讓人一聽便想到山澗泉枝頭鳥的聲音,摻著幾分惱怒和恣意,銀屏乍破玉珠傾倒般嘩啦啦潑將來。

  秦長歌笑起來。

  帶幾分「果然如此」的得意。

  將窗子啟開得更大些,看著那又蹦又跳的小小少年,他今日換了鮮黃衣衫,越發鮮亮活潑得像只不甘寂寞的小黃鶯,閃亮的銀鏈子噼噼啪啪叮叮噹噹,便被素玄抓在手中繃得筆直,一堆人神色狼狽的跟在後面,面上煙燻火燎的,抱著紅腫手腕呼痛的,拎著死蛇暴怒的,拖著破爛衣袖跳腳的,人聲鈴鐺聲吵架聲尖叫聲像是滾開了的沸油鍋再激入冷水,一片混亂嘈雜裡什麼也聽不清,好生生的幽靜雅緻的後花園成了菜肆,一向怕吵的素玄難得的也沒了那瀟灑笑意,執著那銀鏈子皺眉看著對面的搗蛋鬼,一臉的無可奈何。

  聽他大叫非禮,不由失笑,「非禮?你一個男子,說什麼非禮?或者說,你有什麼值得我去非禮?」素玄微笑,上下打量少年,故意目光露骨,似乎在尋找對方可供「非禮」之處。

  他那久經花叢戰陣的老到挑剔目光,比尋常登徒子的好色垂涎神色更令人無地自容的尷尬,那少年饒是大膽放肆,也不禁紅了臉,將脖子縮了縮,他穿的衣服領子很高,縮也縮不進去,索性頭一昂,大叫,「沒聽過斷袖麼?你這個老男人?賊忒兮兮目光下流,一定不是好人!」

  轟一聲,熾焰幫一群粗豪漢子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

  「誰家的花痴小子?跑熾焰幫鬧事來了?」

  「斷袖?我家幫主連你手還沒碰著,袖子也沒挨著,斷什麼斷?莫不是哪家象姑館裡跑出來的小倌,看上了我家幫主風流倜儻,要訛詐吧?」

  「是像個兔子,粉嫩溜滑的,哈哈……」

  那少年家世絕頂,自小養尊處優,幾曾聽過這些話來,細眉一豎便要發怒,手腕一振,鈴鐺微響。

  手掌一豎,微顫立止,「老男人」素玄,無可奈何的微笑搖頭,道:「這東西在你手裡,總會惹出麻煩……」手指輕輕的捏過去,純金的鈴鐺,在他手下宛如淤泥,輕輕一捏,便徹底閉合,他一路捏過去,將那十幾個鈴鐺,全數捏成了圓球。

  然後順指一捋,叮噹連響,鈴鐺全部落地,在地上亂滾,少年手裡,就剩下了一條光溜溜的鏈子。

  「你!」見他舉手之間便毀掉了自己精心打造的武器,那少年大怒,氣得臉蛋緋紅,大眼睛裡盈起了一泡淚水,映著薄暮的一線夕陽晚霞,水光流溢,華彩璀璨,竟是不語薄嗔也動人。

  哄笑聲歇,眾人呆呆的看著那少年,嘩,沒注意到,還真是個漂亮的小子。

  有人已經開始在回憶郢都城幾個著名的象姑館的紅牌,是城東楊柳青家的呢,還是城西醉顏紅家的?

  秦長歌隔窗老神在在的微笑欣賞,道:「非歡,素幫主的麻煩終於來了,你我再擾,就不識趣了。」

  楚非歡仔細的盯了那少年半晌,目光在他高領衣服上掠過,道:「素幫主目光如炬,怎麼就看不出……」

  「他這是先入為主,」秦長歌微笑,「這是水家小公子,水家對外確實一直宣稱有七個兒子,這孩子性子放縱,又扮慣了男孩子,舉止並無異常,素玄又是個灑脫不愛追究細節的人,一時發現不了也是正常,不過……不會很久吧。」

  面上掠過一絲清淡如風的笑意,快得難以捕捉,楚非歡道:「他是好人,值當有自己的好日子。」

  「自然,」秦長歌回首,凝視楚非歡,「他現在是沒空理會咱倆了,咱們正好走路,我留個條給他——非歡,你終究是凰盟的人,是我始終掛記的朋友,沒有道理你不在我身邊,去寄住他處。」

  蹲下身,扶著椅子扶手,看著楚非歡明澈的雙眼,秦長歌輕輕道:「經過前世的長樂喋血……這一世,我已不知道能相信誰,非歡,我很孤獨,在心裡,非常孤獨,我不知道誰是我的敵,誰是我的友,真相掩在迷霧之後,而前生的睿懿至今背負著亂政私奔的惡名,我週遭人群無數,能相信的,會幫我洗雪沉冤的,卻只剩下寥寥數人,其餘的,面目難測……非歡,你是我最願意去信任的人,如今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沉默。

  良久,楚非歡終於緩緩抬眼,直視著她的目光,一聲嘆息。

  他慢慢伸手,去撫秦長歌的烏髮,手指將要觸及她頭髮時微頓了下,還是輕輕落了下去,他低聲道:「你……武功未復,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秦長歌抿嘴一笑,眼睫微有濕意,恍惚間想起前前世,非歡那個古怪彆扭的性子,從來不肯靠近她,如今經歷生死一劫,他似是終於想通了許多。

  推起楚非歡從後院離開,後院邊門處,有馬車等著,上前一問,果然是凰盟派來的,祁繁心細,亦對秦長歌有莫名的信心,知道她能勸回楚非歡,早令人等著了。

  孔武有力的車伕過來,輕輕抱起楚非歡,秦長歌早已轉身,裝作看路邊雜貨攤,不去看他,那麼驕傲的男子,落到如今不良於行的境地,行走皆需人照顧,那感覺,想必比死還難受吧,秦長歌知道現在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盡力維持非歡那一份尊嚴而已。

  上得車來,楚非歡神情平靜,馬車微晃中他突然開口,道:「你現在的身份是什麼?」

  「文昌公主身邊的一個宮女,隨她在上林庵帶髮修行為國祈福。名叫明霜。」秦長歌簡單談了些當前現狀,又道,「非歡,那日明明是玉自熙帶走你,如何你會到了素玄這裡?」

  「我也不知道,」楚非歡淡淡道:「我醒來時,看見的就是素玄。」

  「這兩人交情倒好,」秦長歌若有所思的敲擊著車板,「非歡,關於剛才你『看見』的那個秘密,祁繁他們都不知道,暫且,不要說吧。」

  烏黑的眼睫抬起,楚非歡深深凝視秦長歌一眼,目光一些難明的情緒翻掠而過,卻深不見底,半晌道:「好。」

  蕭包子今天很鬱悶。

  因為大家都那麼奇怪。

  先是娘,那個整天一副無所謂樣子也沒什麼事能令她有所謂的懶娘,突然像被打了一拳一樣,丟下他就跑掉了。

  她那樣子,居然像是在害怕——她會怕?他只知道她怕老鼠怕得要死,她說那是她自己幾輩子都克服不了的怪癖和弱點——嗯?幾輩子?——但是活著的人或事,他可從沒覺得她會怕什麼。

  然後不過是吃個糕,居然吃到了皇帝的龍爪,雖說後來賺到了足夠吃三年的點心,不過皇帝陛下也太小氣了,不過一點點心麼,犯得著心疼得摔了碗?

  不過他摔了碗就去上林庵找娘了,哦,娘你又被皇帝發現溜號,你完蛋了你。

  蕭包子得意的嘎嘎笑了一陣,想起兩個叔叔,又苦起臉。

  祁叔叔和容叔叔也不知道怎麼了,容叔叔先回來,像一陣小小的颶風般呼嘯著捲過庭院,一眨眼就扎進了他的屋子,哐噹一聲門關上的震動,周圍三間房子同時顫抖。

  他躡走躡腳的想去偷聽發生什麼事了,離門口還有兩丈,呼一聲,一卷畫軸擲了出來,擦過他鼻尖,奪的釘在了他身後的牆上,捲軸嘩啦啦的攤下來,在風裡飄搖,他湊過去看,幾個很漂亮的字,「戒急用忍」。

  這字,很早就掛在容叔叔房裡,今天不知怎的被他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