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再看向亭內,紗幕上映出人影,有人在。

  那日亭中宴飲,秦長歌注意到,亭內地面和外廊並不在同一水平線上,換句話說,這亭下有問題,本來她是打算到蕭琛書房去看看的,見了這亭子,她臨時改了主意。

  至於那日容嘯天問她,為何盯住了看起來完全是局外人的蕭琛,她沒有明說,其實是因為不能說,當初蕭琛是蕭玦最疼愛的幼弟,也是最沒防備的一個兄弟,按說他身體荏弱,不當牽扯到朝局陰謀,但不知為何,她對他總有幾分戒心,而當年秦楚二王謀叛事件之後,她的疑心更重了幾分。

  秦楚二王謀叛消息,秦長歌最初只是隱約猜想,尚未抓著實證,是某夜一封匿名飛信,證實了這個逆案,二王被殺後,秦長歌立即命人查此信來歷,卻每次在即將摸到線索時,對方便被滅口,對方掐滅線索的手段乾淨利落,無跡可尋。

  二王案是蕭玦夫妻第一次齟齬的開端,秦長歌並不後悔為蕭玦背負殺兄之名,但是她絕不允許自己被人當槍使,她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蕭玦的兄弟們——蕭玦兄弟六人,長子早死,第二第三的便是秦楚二王,蕭玦排第四,老五懦弱,老六體弱,看似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但是,作為蕭玦最疼愛的幼弟,難道秦王楚王就不曾想過拉攏蕭琛,裡應外合?

  而最終蕭琛的置身事外,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那段時間他病了。

  當然,如果蕭琛確實接到過秦王楚王的暗示,他更應該向兄長蕭玦說明,而不是去暗示嫂子秦長歌,秦長歌的猜想看起來並不合理——所以,如果真的是蕭琛所為,他在這事件前後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心裡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他的動機和目的是什麼——那就真的很有點意思了。

  只是時隔三年,是否還能在極其聰慧,行事縝密有度的蕭琛這裡有所收穫,實在是件沒把握的事,但秦長歌一向覺得,如果不去試,那豈不是半分的成功機會都無?

  隔世重來,秦長歌仔細想過這些前世有可能招致禍患的糾葛,始終覺得,以她對蕭玦的瞭解,以兩人浴血沙場開國建業一路扶持而來的默契與相知,僅僅靠那些對朝政時局行事風格的分歧,並不應該成為蕭玦殺妻的理由。

  只是,誰知道呢?

  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心裡想著往事,時間似乎過得很快,遠處,亭子中的燈火終於熄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卻是蕭琛和那個叫蘊華的女子。

  蕭琛似乎精神不佳,步履有點虛浮,那女子見狀去扶,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琛一讓。

  手在半空微微一僵,隨即收了回去,燈影下那女子淡然一笑,微微側首,將那燈又向蕭琛靠了靠,行步間似是無意一個回眸,那目光飄颺如碎葉,迎風涉水而來,直落向廊後暗影之處。

  秦長歌一動不動——此時伏低身子,更易給人看出潛藏行蹤。

  蘊華又看了看,蕭琛卻已走出好遠,她急忙趕上給他照亮,不再回顧。

  秦長歌伏下身子,隱在暗影中,知道這女子精細,定然會回來查看,今晚這個亭子是查不成了。

  貓著腰從廊側一路飛竄,秦長歌看著蕭琛行路的方向,白日裡她問過婢僕,看得出那是往他自己寢居而去,換句話說,書房無人。

  要不,還是去書房?

  卻見那蘊華送蕭琛入了寢居,返轉過來,對路過的一隊侍衛招招手,囑咐了幾句,那人躬身領命而去。

  心中一凜,秦長歌立即打消再探的主意。

  那蘊華默默站在黑暗裡,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秦長歌武功未成,卻知道她武功不弱,不敢在她視線範圍內退開,她卻也不急躁,伏在黑暗中,靜靜等著。

  蘊華立在園門口,微側首一個聆聽的姿態,然而這寂靜的夜裡,除了風聲,和極遠處一兩聲淒厲的犬吠,以及落葉的簌簌之聲,幾乎什麼也聽不見。

  然而她似乎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的安靜。

  黑暗中,蘊華笑了笑,一個極緩慢的,有如貼在臉上般的虛浮的,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笑容。

  她整了整衣袖,挺直肩背,姿態優雅的走開。

  卻突然有東西悶聲跌落的聲響。

  是肉體落地撞擊地面的聲音。

  隨即又一片安靜。

  已走出幾步的蘊華霍然回首,怔了怔,跺跺腳,立即一個飛鶴般的轉身,煙青裙裾如在夜空中開了朵巨大碩美的花,又似一道青色流光,瞬間投入蕭琛的「綰風園」。

  秦長歌立即潛進幾步,將耳朵貼近地面。

  隱約聽得內苑步聲倉促,有拖動的聲音,移動桌椅的聲音……又有一聲咚的微響,秦長歌怔了一怔——怎麼聽起來像是雙膝落地的聲音?

  過了半晌,響起衣袂帶風聲。

  秦長歌屏住呼吸,遠遠看去,出來的正是蘊華,她臂下還夾了個被單卷,看形狀,裡面竟似裹著個人,蘊華輕輕巧巧夾著,不時移移位置,一縷光澤柔亮的黑髮從被單卷裡掉落,晃晃悠悠飄蕩在夜風中。

  蘊華出了園門,突然回身向園中看了一眼,氣死風燈的微光映著她眉目,一絲淒涼一絲欣喜一絲慶幸一絲落寞一絲猶疑一絲無奈……那神情竟複雜至不可描述。

  一眼過後,她飛掠而起,向園外黑暗處奔去。

  秦長歌不敢追她,等她離開好久後,才乘著侍衛交班慢慢退出。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院子,對著兒子睡顏,默默沉思。

  蘊華複雜的神情,被單裡露出的黑髮,那沉默而無奈的等待,都似在隱約告訴她某些關係著蕭琛的不可觸碰的秘密,她似乎在無意間,於黑暗中摸著了某個龐然大物的輪廓,卻因為對方對於龐大,顯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無法得知對方的全形。

  呵……沒關係,畢竟,我摸著了你。

  接下來幾日,秦長歌都沒找到機會潛入醉心亭,蘊華似乎心生警惕,加強了園子的守衛,秦長歌不敢輕舉妄動,白日裡沒事便四處轉轉,發現自己不在的這幾年,趙王府又改動了許多,而蕭包子則被她派出去搞聯誼——孩子嘛,誰會防備一個孩子?

  誰又防得了一個看起來很小白其實很狡猾,狡猾裡偏偏確實還有幾分小白的漂亮孩子呢?

  尤其當他用他烏溜溜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好誠懇的望著你的時候。

  「趙王又生病了?蘊華是他的侍妾?」秦長歌吃著蕭間諜進貢的點心——這是蕭間諜利用他的無敵魅力,從廚娘大嬸那裡搞來的,代價是誇人家年輕漂亮——大嬸今年尊庚已四十有七,身軀肥壯,頭髮半白。

  「你聽誰說的?」秦長歌不信任的瞄蕭間諜。

  個人能力受到極大侮辱的蕭間諜十分憤怒,拖過點心碟,「不給你吃了——我聽文叔叔說的。」

  「文正廷?」秦長歌摸摸兒子的頭,一邊笑眯眯的將碟子再次拖回,「他居然肯和你說話?你好本事!」

  「當然。」蕭包子立即眉開眼笑,完全沒注意到壞娘搞了什麼小動作。

  「叫你辦的事,辦了沒?」

  「小事!」蕭包子洋洋得意,「你給的那東西,我趁廚房大嬸不注意,在她和的面裡摻了一把,今晚做出來的侍衛們的夜宵,一定很好吃。」

  塞了塊點心到兒子嘴裡,秦長歌毫不吝嗇對他的誇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滿嘴裡鼓鼓囊囊,蕭包子猶自不忘好奇,「什麼……素(是)……強(長)江……」

  「和遐水差不多的大江,」秦長歌搪塞,「快去玩你的九連環,明早我要看不見你拆開來,早飯就歸我了。」

  翻翻白眼,蕭包子老實坐到一邊,玩了一陣,立即昏昏欲睡,點頭如小雞啄米。

  秦長歌抱起兒子,安置好,等了一陣,探頭到窗外,低聲作鳴,一長二短。

  隨即,風聲連響,隱在暗處的凰盟高手穿窗而入。

  今天白天秦長歌去了棺材店一趟,約好時間要凰盟派輕功和應變最好的屬下前來接蕭溶離開。

  「可有異狀?」秦長歌聲音極低。

  搖搖頭,黑衣男子神情沉穩,他是跟隨秦長歌的老人,創立之初便在凰盟,素來辦事精幹。秦長歌對他很放心。

  將兒子抱給他,秦長歌道:「帶溶溶回去,走後院務必保證他的安全。」頓了頓又道:「派幾個輕功最好的人來,必要的時候在王府各處現現蹤跡,掩飾下我的行蹤,也好讓趙王無暇注意到我。」

  男子應了,默默躬身,抱著蕭溶飛身出了窗外。

  秦長歌返身坐下,取了本書翻著,靜等到夜深,算好時間,換了衣服,她不打算在這裡耗時間了,今夜侍衛們集體瀉肚子,防衛必然疏鬆,至於明日也許有人會懷疑,但她已經離開了。

  為防萬一,她將完成任務的溶溶先送走,自己單身一人,怎麼說都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