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冷靜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她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壽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中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

  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繫腰帶的長袍飄飛如翼,她爬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豔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著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彷彿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直到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雲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像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盛,華豔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豔,金粉世家簪纓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盛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豔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聲橐橐,近前來。

  將至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看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的!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口面面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后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后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后神色大變,滿面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

  秦長歌心中警鈴大作,不及多想,端著托盤的手指一翻,將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廢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時傾斜,噹的一聲碰翻了托盤上的酒壺,秦長歌立即撒手,酒壺連同托盤頓時滾落到正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噹啷一聲酒壺落地,酒液潑灑而出,襄郡主一驚之下下意識的要跳開,不防秦長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無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長裙被絆住,襄郡主立時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聲,面朝廢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與此同時,廢后的尖叫聲亦起。

  她大叫:「你——」話未完,已被襄郡主的衝力帶得身不由己,整個人向後仰去。

  而她的身後,就是長壽宮的殿門,長壽宮的門檻,因為太高曾令太后絆倒,所以鋸掉了,廢后一倒,便倒在了門外。

  她跌落時雙手亂揮,意欲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正正抓著襄郡主當胸衣服,將她一同拽倒,撕啦一聲,便見好好的一件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被抓裂了好大一個裂口,乳黃織錦繡鴛鴦抹胸上雪膚香肩,都白亮灼目的現於眾目之下。

  滿殿的人驚呼著站起,都蜂擁著想往前來,但因為人數眾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鶯啼燕呼夾雜著環珮叮噹之聲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靜等待這一刻的秦長歌一拉文昌,兩人同時驚呼著上前去救,「驚亂」中文昌踢到滾落在地的酒壺,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長歌腳下,她頓時踩滑,身子一趔狙,自己也跌到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飛來橫禍,早已懵了,衣服在這堂皇場合眾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憤欲死,此時秦長歌又撞過來,倒霉事一樁接著一樁根本來不及反應,再加上秦長歌故意加了幾分衝力,立時將已經快要栽到門前丹墀邊緣的兩人又往下推了些許。

  而往下,就是長長的漢白玉台階。

  三個人齊齊翻滾著滾下台階!

  秦長歌不去管那個襄郡主——事實上她已經嚇昏了,滾了兩階,裙子上的繫帶便絆在階角停住了,而廢后還在往下滾,秦長歌伸臂奮力一夠,抓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滾了下去。

  天地顛倒,光影迷亂,耳邊有風聲呼嘯,驚呼聲從遙遠的高闕上傳來,聽來模糊失真,仿如響在雲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離裡,前生後世的宿敵,以一種絕無可能的奇異的相攜的姿態,一起滾落玉階。

  玉階上鋪了紅氈,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硌得巨痛,秦長歌卻不去管這些,只在翻滾間歇,死死盯著廢后眼睛。

  而廢后,居然奇異的沒有暈去,也沒有再尖叫,這一路的滾落裡,她也和秦長歌一般,平靜的,幽深的,充滿探索但又無比肯定的,望向對方的目光深處。

  兩人對望著,翻落。

  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剎間。

  滾到最後一階時,秦長歌嘆息一聲,伸指。

  督脈,「腦戶穴」。

  一指點落,廢后輕輕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