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間她一直偏頭打量著蕭玦,尊貴的皇帝,毫無顧忌一動不動睡在雪地上,金冠墜落,白色的底色上,黑髮一地散開,他俊朗的側面完美如畫,卻也是筆意憂傷的畫,深紫三十四金龍錦袍和明黃金絲腰帶上蜜臘石,東珠,綠松石,紅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嘆息一聲,秦長歌起身,拿了一罈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斷橋橋欄,一口口的飲了。
月夜之下梅開半朵,暗香浮動,美得有種清冷的決絕。
飲完,將罈子拋開,秦長歌對靠冷雪歇了慾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見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願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遠只是那一個,何必牽扯無辜?」
她就手一拋,將灰鼠皮裘披風拋到蕭玦身上,輕輕道:「什麼都可以複製,唯獨感情不可以。」
不再回顧,秦長歌轉身而去,幽深原木長廊下八卦燈不住在風中飄搖,映得她身影纖長,迤邐如浮雲,她前行的姿勢,宛如女皇自寶馬香車緩緩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這一刻她不是小宮女明霜,她是秦長歌,一代紅顏,傳奇神後,在身後這個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牽縈疑惑的目光裡,她已無須以一再的掩飾欲蓋彌彰。
蕭玦,只要證實了你的無辜,我會給你一個機會。
但是,我連自己的替身,也不願做。
你若足夠聰明,那麼,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溫暖的披風上柔細的茸毛掃著蕭玦的臉,微微散發著沁涼的香氣,熟悉至令人心旌搖動。
緩緩坐起,眸中有深思的表情,蕭玦看了看被秦長歌拋到一邊的酒罈,一把抓了過來,仰首飲下了那幾滴殘酒。
他緩緩轉動酒罈,將壇口就著月光,仔細的,像是觀察什麼珍奇一般細細端詳。
精巧的雙耳圓肚浮雕飛鷹圖案罈子,釉面明潔,在月色下發出淡青色的光,壇口整齊清潔,只在一處,微微泛著淡淡的瑩光,卻沒有任何顏色。
微微皺起長眉,蕭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麼一切,都似是而非……」
冬月初三,城郊,挽陽亭。
前日的雪已化得差不多,天氣依舊有些陰寒,衰草在風中凌亂的飛舞,一筆筆寫著蕭瑟的詩行。
透骨的寒風裡,素玄仍然是一襲潔不染塵的單衣,衣袂飄舉,姿態瀟瀟,他笑看著秦長歌蹲身,親自為一同前來送行的楚非歡系好披風繫帶,眼底浮現一絲淡淡落寞,隨即為那無所罣礙的笑容所掩。
舉起手中青花壺,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熱酒活血驅寒。」
秦長歌接了那杯,觸手果然微溫,轉目看了看素玄那輛看似不起眼結構卻分外精巧的馬車,有打量那兩匹套車的神駿白馬,不由笑道:「素幫主好享受。」
「本想騎馬的,但是帶著一些禮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見尊長,總不好空手。」
淺淺綴一口酒,楚非歡蒼白的面上浮出一絲微紅,眼色在酒氣熏灼下,越發流轉明燦如水晶,容色清華驚人,「敬奉師尊,總該盡心,素幫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詫異的看了楚非歡一眼,秦長歌知道楚非歡一向是那種越少開口越好的主,傷病之後越發寡言,絕不會說廢話,他——在試探?
「唔……楚兄誇獎,」素玄笑意坦蕩清朗,「雖說不是我師尊,但也差相彷彿,不過我覺得,那更應該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親聆他老人家訓誨,實在是無上幸事。」
言下不勝嚮往孺慕,倒令秦長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義,對於自己這個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傾全幫之力要大舉為她報仇,而他此時這般仰慕嚮往的「嗯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為他,又會做到何等地步?
拈著手中酒杯,秦長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歡試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歡不當有此一問而介懷,確實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歡出言試探待他摯誠的素玄,居然也毫無愧色,非歡就是這樣,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遠以她的利益為第一,至於別人的恩惠,他記著,永不會恩將仇報,但決不會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時心軟。
這些絕頂聰慧,隨便每一個都可以攪動風雲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邊,是劫?是緣?
沉思未已,忽見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頓。
楚非歡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風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飛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來罷!」
杯中殘酒,如銀龍般怒卷而出,轉瞬凝結成冰柱,帶著呼嘯悍厲的風聲,直向前方數丈外的草叢擊去。
將至草叢,那冰柱突然碎裂,化為漫天冰釘,各自一折,原來在左的突然轉向右方,原來在右忽然斜飛,還有的兩兩互撞,擊濺出更小的冰釘,滴水不漏的籠罩了整個方圓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叢。
秦長歌擎著酒杯讚:「好手法!」
楚非歡卻道:「素幫主當精於機關暗器。」
兩人互望一眼,顯見有志一同。
此時冰釘已入草叢,便聽哎喲連聲,原先見冰柱平平無奇飛來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準備的潛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萬,詭異莫測的籠罩了他們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連連中招。
素玄一笑,對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卻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條人影,一撲素玄,一撲楚非歡,一撲馬車。
素玄揚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聲那當頭撲來的人彷彿被無形的大力金剛從背後拖拽著一般,一個倒栽蔥向後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數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時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遞已到了撲向楚非歡那人的天靈。
不過楚非歡卻不勞他動手,早在那人撲來時,楚非歡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劍,楚非歡手指一彈,一股巧勁使短劍滴溜溜一轉,直取對方雙目。
那人不防這個殘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應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華耀目,腦後風聲凜冽,大驚之下也算機變絕倫,竟身軀一軟,彷彿面條般疊了幾疊,哧溜一聲矮了下去,從楚非歡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歡冷冷看著順著自己膝蓋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動,一腳把這無恥的傢伙踢碎成十八塊。
而素玄已經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為抓,一把將那個柔若無骨的傢伙隔空提了起來,看也不看橫臂一甩,砰的一聲正撞到已經爬上馬車車伕座位的最後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將他撞飛出馬車!
不過眨眼之間,三人都已解決。
卻有人深深吸了口氣。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轉身。
楚非歡目光冷了一冷。
長亭一側,秦長歌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金袍男子,斜飛雙眉,瞳生疊影,髮色較常人淡一些,笑起來既狂放又溫柔,明明看起來不算年輕,但不知為何便有種奇異的魅力,黑色漩渦般引人墮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華璀璨,囂張已極,臉上的神情卻謙虛又可親,卡住秦長歌咽喉的手指堅如鋼鐵,看著她的眼色卻溫和如長者,整個人就是個矛盾體,無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長歌眨眨眼睛。
鷹、狐狸、蛇,公狗的混合體,狂放、狡猾、陰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晉王。
魏天祀。
當年大儀殿前,帝后對著江山輿圖,縱論天下人物,秦長歌便將魏天祀列為天下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其人善戰詭詐,狡猾無倫,且面貌多變極擅偽裝,要不是他出身詭異,據說是魏王侍妾與南閩非人非獸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為老王厭棄,為臣民所拒,只怕現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剛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歡,自己卻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長歌,他也足夠無恥的,絲毫不顧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叢中無聲游近,先以絲索套住秦長歌腳踝,然後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後的,楚非歡武功已失全力對敵,素玄離開長亭一人獨對三人,待到以最快速度解決,他已將手指擱在了秦長歌咽喉。
秦長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溫柔的對著她笑,對著素玄和楚非歡彬彬有禮的頷首為禮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雖然華貴富麗,但衣角有破損,衣領黏著草葉塵灰甚至鮮血,一身的風塵僕僕,想起前些日子蕭玦蕭琛兄弟在趙王府書房密談的那一番話,隱約知道了這位北魏王爺這麼突兀的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那夜,蕭家兄弟設計,趁北魏今年風災,糧食緊缺,在西梁邊境各州悄悄購買糧食馬匹之際,順水推舟,將長林糧庫裡的黴變糧食賣給了北魏,這其間自然蕭琛另使了些手段,將主管戶工二部的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內心暗暗忌憚他的北魏國主魏天祈所不容,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殺到西梁內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