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記載過他們足跡的土地。
三年之後,深夜,他自當年秦長歌教給他的密道出宮,孤身一人,抱著對已逝之人的懷念,一步步將故地再次履足。
月色孤清,將影子拉得細長,長如永恆的疼痛與思念。
這一刻的安靜很好,適於將逝去的人憑弔……
過了今日,過了今日……那些憑弔的時間,他要拿來復仇。
這些年,沉睡於火焚後的廢墟的自己,不願睜開眼正視事實,由著一己私心與執念,固執的任流言湮沒她也湮沒自己,白白蹉跎了三年的歲月,錯過了找出真兇的最佳時機。
如今,他怎能允許,長歌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此不明不白,背負恥辱的死去?
仰首,一聲長嘯,嘯盡悲歡穿透黑暗,遠遠激射上雲霄!
帝王之悲,草木低伏,帝王之怒,風雷驚動。
天邊沉雲如許,隱隱翻捲,而一線初虹,現於遙遠西南。
天地驚震,凜然不敢言語,卻有不知死活的懵然之人,貿然挑釁。
「啪!」街道旁一處酒樓二樓的窗被人大力推開,有人呸的啐了一口濃痰,大聲喝罵:
「娘的!哪裡來的瘋子!大半夜的嚎什麼喪!」
濃痰墜落,濕答答黏膩膩的正落在站在樓下的蕭玦面上。
長眉一挑,黑暗中墨色幽光一閃,隨即沉寂,蕭玦默然半晌,伸袖緩緩拭了,仰首看著二樓背光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冷冷道:「好準頭。」
「當然!」那人語氣輕佻,「窮酸!你姜公子賜的黃金液,你好生接著了,保不準你以後風水大轉,還得謝謝公子爺我!」
他身後燈光明亮人影幢幢,隱約聽見有人大笑著道:「那是,小子,你以後行走京城,也不用再去投誰的門子,只需說一句『尚書門下受唾人』,保你受用無窮!」
一陣哄笑,有人怪聲怪氣吟:「昨日柴門錐刺股,今朝天衢唾捧人,窮酸,姜尚書門下,你今日算是好運氣攀附上了,雖說說起來不雅些,但多少也算你的福分呀!」
又是一陣放浪的大笑,夾雜著調戲優娼的浮聲浪語,女子的嬌笑,孌童的嗲聲,「小乖乖心肝寶貝」……一陣聲吵個不住,好幾個人東倒西歪醉醺醺的撲到窗前,伸頭張腦吵著要看「受唾門下」。
蕭玦極冷極冷的,笑了一下。
長歌……是你在懲罰我嗎?懲罰我的負心忘情嗎?我居然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腳下,被宵小所辱。
如果辱一辱,便能換得你回來,倒也罷了。
可惜……
哄笑聲還在繼續,蕭玦抬頭,目光如驚電。
一人對上他目光,突地打了個寒戰,臉色一白,噤聲不語,想了想,將頭縮了回去。
他的靈敏感覺,救了自己一命。
「啪!」
蕭玦刷的一掀袍角,一腳將路邊一塊腦袋大的石塊飛踢上了二樓!
石塊呼嘯如奔雷,挾著無可發洩積鬱在心的悲憤和殺氣,以雷霆萬鈞的力量,啪的砸上了一個伸長如龜的頭顱!
血花燦爛的開在夜空中!
開在一堆人驚恐愕然無限放大的瞳孔中,開在紙醉金迷富貴榮華的風流背景裡。
只一踢,一顆大好頭顱徹底碎裂。
鮮紅的血和潔白的腦漿噴泉般激射出來,在空中交融成粉色的血雨,再唰啦啦的墜落。
蕭玦早已閃身離開原地,一掀袍袂,飛身上了二樓。
他出現在樓梯口的那一霎,戲子婊子孌童紛紛尖聲驚叫,沒頭腦一窩蜂的亂成一團,尖叫著「殺人啦!」四處亂竄奪路而逃。
吏部尚書姜華的兒子,京中著名的惡人姜川允臉色慘白的盯著殺氣凜然黑衣飄拂宛如死神降世的蕭玦,兩腿戰戰,褲襠微濕。
剛才他就站在窗前,這個惡人一腳飛石踢死的是他平日最為倚重的清客萬聲暮,那平日裡最擅言辭靈活無比的大好頭顱就那麼血淋淋硬生生在自己面前炸開,血液和腦漿濺了他一臉,他驚恐的看見那張會唱曲會吟詞會口技會編淫曲常常逗得他興奮不已的嘴突然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飛了一天,石子般梆梆打在他額頭上,打得他額頭立即起了一個包。
可是他已經忘記疼痛了。
那個殺神,居然上樓來了!
胡亂扯著人往自己身前擋,姜川允慌亂得語不成聲,亂七八糟發佈著命令:「來人,來人,救命!救命!……殺了他……殺了他!」
可是其餘人也一團慌亂,拚命掙紮著不要做他的擋箭牌,哪裡管他還在說什麼?
蕭玦只是冷笑著立於樓梯口,看著這群剛才還無比囂張的人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轉,乾脆一掀衣袂,大搖大擺坐到了樓梯扶手上。
倒是有個師爺還算冷靜,看蕭玦就一個人,自己人倒亂成一團,覺得完全不必這樣,大聲道:「諸位!莫驚!且喚上各位的護衛來,他就一個人!」
這一聲提醒了眾家紈褲,連忙大聲呼喚,各家護衛本來被他們嫌不方便趕到一邊,此時也成了救命稻草,那些在樓外不遠處車馬里等候的護衛也已聽見了動靜,都快步衝了上來。
「對對!」姜公子大喜,連聲呼喝,「殺了他!誰殺了他,我賞他黃金百兩,再給一個官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人精神大振,齊喝:
「殺了他!」
蕭玦忽的一個轉身,哧的一聲從樓梯上滑下,雙腿連連飛踢,那些衝到樓梯上的人,頓時被他的衝力和踢力接連撞飛出去。
一個漂亮的翻身,蕭玦直接把自己翻入人堆,刷的拔出腰刀,也不出鞘,只橫執在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出手快捷狠厲,連綿的黑影因為移動速度太快,遠遠看起來就像一股黑色的旋風,只看見他人影穿梭如翻花,只聽見啪啪啪啪連響,那些平日欺負人慣了的護衛打手,俱都被打飛牙齒面如豬頭的倒栽了出去,遍地雪白微黃髮黑,各色牙齒滴溜溜滾了一地。
不多時,樓梯上下,一直到店門口,橫七豎八躺滿一地捂臉抱腿呻—吟的人。
而蕭玦冷笑抱刀立於死狗群中,一臉嫌惡的看著地下的人。
罪不當死,嘴卻夠髒,聚眾淫樂飽食民脂民膏,為虎作倀卑鄙下流,留著何用?打飛你們牙床,叫你們唱!叫你們吃!叫你們開心!叫你們亂吠!
至於姜川允……他緩緩回身看著那惡少,那惡少被他目光一逼視,嚇得激靈靈一個寒戰,再次尿濕了褲子。
蕭玦沒有表情的一笑,不急不忙踱到他面前,突然一劈手扯過樓梯後躲的一個人來,扯到姜川允面前,冷冷對那人道:「你,吐痰。」
愕然瞪大雙眼,那個一看也知是京中闊少的男子呆呆的看著蕭玦的臉,姜川允看著蕭玦神情,畏懼的嚥了口唾沫,再次向後縮,卻發現身後就是樓板,已經退無可退了。
「吐痰,吐你的黃金液,」蕭玦神色譏諷,「也給這位姜公子嘗嘗,嘗嘗『受唾門下』的滋味。」
姜川允面如死灰,這個殺神,夠狠夠絕!
手指緊緊扣著樓板,他色厲內荏的意圖嚇倒蕭玦:「你知道我是誰?你敢這般侮辱我?我爹是吏部尚書!」
緩緩俯首看著姜川允,蕭玦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
姜川允掙扎大叫:「管你是誰!你大不過我爹去!」
「哦?」蕭玦神色訝異中帶著深深嘲諷,「區區一個吏部尚書,在這天子腳下,遍地簪纓,冠蓋滿京華之地,居然就敢稱第一?而你,區區吏部尚書的區區孽子,吐痰至人身,居然就敢驕狂放肆亂稱『賜』這個字!」
「……我何止敢侮辱你,」蕭玦冷笑,將那兩腿戰戰的富家子頭一拍,「快吐!不然我就不是侮辱,是殺人了!」
「你不想活了!你敢!……」姜川允猶自跳腳,蕭玦閃電般手一伸,啪的卸了他下巴。
姜川允瞪大眼睛張大嘴,呆立當地,蕭玦皺眉避開他口中的酒肉濁氣,大喝:「你,給我吐!」
一個口令一個反應,那富家子早嚇得三魂七魄不全,被蕭玦這一喝更是震得耳朵嗡嗡作響頭暈目眩骨節疼痛,驚慌之下想也不想,呸的一口唾沫就吐進了姜川允大張的口中!
蕭玦卻並不看,只目注窗外,冷冷道:「不夠黃金!繼續!使出吃奶的力氣!」
那紈褲無奈,伸脖子拍胸口的吭吭了半天,「呸!」又是一口!
看著姜川允恨不得死了的表情,蕭玦一鬆手,扔開那富家紈褲,冷然道:「辱人者人恆辱之,你最好今日給我記住了,否則將來,你就不僅僅是吞痰的下場了!」
軟癱在樓板上翻江倒海的嘔吐,姜川允吐得氣息奄奄,在一地穢物中勉力抬起頭,目光怨毒的看著蕭玦,斷斷續續道:「……本公子……記……住了……」
漠然看了他半晌,蕭玦冷笑,轉身便走:「天作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一句,他突然一怔,想起那日禪房裡,聖僧最後那一句話,當時他心魂俱碎,昏眩迷茫,雖然字字都聽見了,但是連在一起,居然一點也沒在意那是什麼意思,如今被這惡少一番攪擾,傷痛迷亂的思緒略略沉澱了些,隨之想起聖僧最後那句「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不由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