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原來那些不願面對,不願承認的事實,都是冰冷的現實麼?

  原來那些含怨含恨的懷念,都是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麼?

  原來那朵傾國名花,並未開在他國海外的白玉階,紫金闕,而是早已化灰而去,只留他蹉跎歲月,空自等待一場永無回歸的回歸。

  原來那些往事,早已被無聲遺落,而立於一隅等候的,永遠只會是一場錯過。我愛的人,我等待的人,原來你早已不在。

  從此後,餘生都是一杯難嚥的苦酒了麼?舉杯向月,無人對飲。

  而江海浩淼,遼闊無極,比彼岸更遠的彼岸,他要如何泅渡?

  仰起頭,蕭玦不知道自己看的是那一線日光,還是某個遙遠的不可觸摸的記憶。

  長歌,我寧願你拋棄我。

  我寧願,背負被拋棄的恥辱,去換取那個流言的真實。

  曾經碧紗窗下相約共飲的誓言,都換做了風刀霜劍後森涼的讖言,那些思念帶著那年皎潔的梅花香氣,跨越三秋直抵內心,凝成霜雪,然而直到今日方知,破冰之日,永遠無期。

  長立禪院院門之外,不知時光幾何。

  日影傾斜著轉移,風漸漸的涼了,天邊起了絢麗的霞光再漸漸消逝,一輪明月淡淡照過來,勾勒出三個同樣頎長的影子。

  蕭玦緩緩轉頭,自以為很平靜,其實好慘淡的一笑。

  聲音暗啞的道:「夜了……走吧。」

  蕭琛和玉自熙互望一眼,兩人都是水晶心肝,如何看不出蕭玦的異常,蕭琛目光定定的看著蕭玦,眼神複雜難言,玉自熙此時也沉默下來,遙遙望著北方,一線冰涼的月光照上他的臉,他的神情並非悲涼,卻生出一種沉默的憤懣。

  蕭玦卻不管他們,只顧自己快步前行,那兩人緊緊跟著,本來怕他心緒不穩之下會失控,正在暗自籌謀對策,不想他毫不猶豫的上馬,直向宮城去了,兩人再次對望一眼,一言不發拍馬跟上。

  按例外臣入夜是不可以進入宮城的,玉自熙在寂靜的宮門前下馬,他的赤甲衛隊早已釘子般立得筆直等候著他,玉自熙看著蕭玦的背影進了宮門,偏頭對蕭琛笑道:「你是領侍衛內大臣,你可以住在宮中……」

  「不必了!」話音未落,前方蕭玦聲音遙遙傳來,「阿琛,你回府。」

  蕭琛皺眉,正要說什麼,蕭玦低沉聲音斬釘截鐵,「這是旨意。」

  挑了挑眉,玉自熙搖搖頭,蕭琛卻立在宮門前,對前來迎接的龍章宮大太監於海做了個手勢,於海微微傾身表示會意,蕭琛又看了看蕭玦身影,微微閉目,隨即轉身。

  宮門前偌大廣場上只剩下相對的兩人。

  兩人互視一眼,又不約而同轉開頭,剛才的言談自然彷彿已經不見了,玉自熙笑嘻嘻看著他的彪悍的赤甲衛隊,蕭琛面無表情的仰首望月。

  嘴角一扯,玉自熙也不打招呼,竟自走到自己的衛隊之前,在齊刷刷的請安聲中,他踩著小廝的背上馬,頭也不回揚塵而去。

  蕭琛則跨進趙王府的紫呢大轎,一聲叫起。

  一左一右,分道揚鑣。

  於海今夜很緊張。

  陛下回宮時神情不對,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趙王殿下在宮門前那個暗示,立時令他將心拎起老高。

  出了什麼事?陛下今日出宮時,雖說不上多麼愉快,但是神色間閃動著隱隱的期盼和緊張,並無不豫之色,然而只是過了幾個時辰,什麼都變了。

  看起來,陛下還算平靜,只是話少些,然而作為伺候陛下多年的大太監,他對陛下的心情細微變化所造成的種種反應早已熟悉之極,這些年,陛下並不開心,他鬱鬱寡歡,時時暴怒,但從未如今日這般,古怪難言的神情。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被那雙比平日幽深無數倍的黑瞳望過來,他自己也彷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什麼在飛快下墜,沉入深海。

  他拚命思索著,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沒有見過陛下這樣。

  直到他端著金盆,去伺候陛下盥洗,看見陛下長立天下輿圖之前,修長的手指緩緩在輿圖之上一路摸索……蘄州、幽州、平州、德州、赤河、雲州、漢州……郢都。

  那手指挪動,緩慢,而沉重。

  他先是不解,隨即恍然,那好像是當年陛下開拓疆土,一路攻城略地的前進路線!

  看著那個寂寥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奇怪的神情的含義。

  那是絕望。

  深沉的,永遠難以解脫的絕望。

  長夜淒淒,冷風嘶嘶,錯金長窗被不請自來的風敲擊得砰砰作響,空曠的大殿內帳幔飄飛燭火飄搖,映著孤獨的帝王的背影,他正在沉默的抬手,以指觸摸當年一一行走過的痕跡。

  那些浴血奮戰,艱苦卻痛快的日子,那些披風帶雨,枕戈待旦,那些縱橫天下,沙場殺伐,那些志向高遠,叱咤風雲。

  那些,兩情相悅,攜手蹈步,以江山為藍圖,共同面對腥風血雨,一笑間翻覆紅塵的,日子。

  那個明明擁有一切,卻孤寂得彷彿被一切拋棄的人。

  他在想起誰,懷念誰?

  老於海突覺鼻頭一酸。

  他癟癟嘴,舉起袖子抹去了一點淚花。

  老了……老了……看不得了……

  這老天……怎麼這麼殘忍呢?陛下這麼重情的人……

  正要上前請陛下休息,傷心太過損傷龍體啊。

  卻見蕭玦突然收回手,怔立半晌,緩緩轉身。

  於海小心的湊了上去,蕭玦卻看也不看他,直進了內殿。

  猶疑半晌,於海也跟了進去,蕭玦正旁若無人的自己進了專設的衣間,將各式衣服翻得遍地都是,於海看了看,發現都是出外的便服,於海腦子一炸,冷汗已經冒了出來。

  好半天,蕭玦才取了一套純黑的便衣,於海這才發現,地上被扔出去的衣服雖都是黑衣,但多少都有點裝飾,唯獨這件,一點花哨都沒有。

  還是彷彿看不見他一般,蕭玦自己換了衣服,黑衣沉肅,面色微微蒼白,唇線緊抿,又自博古架上選了一柄腰刀,再次旁若無人的向外走。

  老於海再不敢發呆了,雙手一張,不顧一切的撲跪到蕭玦腳下,「陛下……陛下……」

  目光冷冷下移,蕭玦這回連眼睛裡也沒表情了,這種全然的漠然令於海的冷汗瀑布般冒出來,聽到蕭玦只用鼻音「嗯?」了一聲,立即砰砰砰磕頭,「陛下,請留步請留步……您萬金之體,千萬不可……」

  「於海,」蕭玦定定看著他,在於海以為自己要被他一腳踢飛那一刻開了口,「你想死嗎?」

  「呃……」

  「你想害別人死嗎?」

  「呃……」

  「今晚,你,或者你安排的任何一個人跟著我,那麼就是一個字,死。」蕭玦並無殺氣,然而這漠然更令於海知道他說的絕對是真話,「不僅你,還有你的家人,你在宮中找的那個對食,以及跟著我的任何一個人的家人……都得死。」

  盯著冷汗滾滾的於海,蕭玦淡淡道:「今天這個日子,我很想用滔天的血海來祭奠一個人,你別逼我,用鮮血來換得我要的寧靜。」

  於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知道在地下砰砰磕頭,額頭很快就青腫一片,他涕淚交流仰起老臉,「老奴……老奴……老奴不敢……老奴只求陛下……珍重自己……」

  漠然繞過他,蕭玦看也不看的,轉身離開。

  風聲將打開的殿門,砰的一聲關上,冷寂的腳步聲,一聲聲遠去。

  於海在地下軟癱了好久,直到被殿門撞擊的聲響驚醒,他連滾帶爬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奔到偏殿小佛堂,抖抖索索的取了香,在佛像前燃起。

  香菸中佛像微笑慈憫,永恆的平靜雍容,於海淚流滿面,將香柱高舉過頭,虔誠的磕下頭去。

  「佛祖,請佑我主平安……」

  郢都,當年和她一起打下的京城。

  當年的「不動之城」,號稱天塹難渡,無軍可毀的三重城廓的內川大陸第一名城。

  毀於風羽神弩的流星長矢之下。

  那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那紅馬如火,白衣似雪,立於馬背上的女子,唇邊一抹微笑神秘,纖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

  一聲脆響,毀滅了一個王朝。

  從此締就新的傳奇。

  立於城牆之下,翹首聽著自青瑪神山山腳奔馳而來的風聲,那風聲隱隱似可聽見女子微笑言語。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間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長歌,何止是元王朝的黃龍旗,這江山,最終都拿來擦了我的靴子,你的襟口。

  那麼又是誰輕輕拋擲,將所有記載著扶助與愛的歷程,都化作飄飛的帶血的絲絹,遺落在當年長樂宮不滅的妖火裡?

  蕭玦獨行黑暗,沉默如樹。

  一株歷冬的,蕭瑟的樹。

  宮門、天地祭壇、司農台、弘文館、玉宇台、棧渡橋、嘉福門、東安大街,西府大街、正儀大街,天衢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