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玦皺眉,低聲道:「你還嫌不夠打眼?」
玉自熙惋惜的轉頭,嘆息,「醜!醜!浪費了我的絕豔笑容。」
蕭琛笑而不語,卻道:「哥哥今日好興致,親自來進香。」
「別試探我了,」蕭玦無奈的道:「你自然知道我不是來進香的,我本想一個人來,你們偏要跟著!」
「臣弟分管宮禁禁衛事,護駕是臣弟的職責。」蕭琛笑容清雅,徇徇有禮。
「什麼職責,」蕭玦一笑,「領侍衛內大臣,請問你一年管上幾次宮禁?今兒個倒是記得清楚。」
「在該記起的時辰記得便好。」蕭琛溫雅依舊,毫無慚色。
蕭玦搖頭,自顧自向後院禪房進發,平日裡專職攔客的沙彌今日迎了上來,合十施禮,「師祖有請施主。」
蕭琛毫不意外的一笑,依言退後一步,玉自熙卻笑吟吟道:「沒我們的份?」
沙彌板板正正的道:「師祖吩咐,來者三人,唯一人真心有求,其餘兩位,請自便。」
「我也真心,」玉自熙將如花容顏湊到小和尚面前,「我真心的想見見聖僧,問問我的姻緣休咎。」
這沙彌定然是釋一老和尚挑選出來的奇葩,永遠的乾巴巴語調,對著美麗得已經超越了性別的絕頂美色也毫不動容,「師祖吩咐,若有人問姻緣,且答:請自冰下尋。」
彷彿一陣風忽然平地生起,吹散絕色容顏上妖魅笑意,化蝶翩飛而去,玉自熙的身形,似乎僵了僵。
然而那散去的笑意轉瞬又聚了攏來,玉自熙依舊是那個眼波盈盈流轉身姿如柳的妖孽美人,笑道:「和尚的名氣大約就是故弄玄虛搞出來的,說什麼呢?這禪機可忒深奧了,聽不明白。」一邊撒手,懶懶往院外走,「少爺呀,你去和酸僧打機鋒吧,我不陪了。」
蕭玦一笑頷首,看了看正若有所思望著玉自熙背影的蕭琛,欲言又止,終是隨著沙彌,跨進後院。
蕭玦的待遇沒有秦長歌來得級別高——他跨進釋一禪房的時候,見到的是整潔雅緻的閉關之所,竹簾細細,檀香裊裊,四壁佛經典籍古樸厚重,一盆素蘭色澤清雅,磨得發白的青布蒲團上,盤坐著寶相莊嚴的天下第一名僧。
立於門口,蕭玦看著面色平靜,眼眸半開半閉,寧和顏容上寶光隱隱的老僧,油然而生敬意,所謂神僧,名不虛傳,那是種明明存在,卻不令人感覺壓迫的奇異感受,面對他,如面對一花一葉一縷清風,如面對自然滄海,無限如須彌之廣,而一切凡俗雜念皆成芥子。
看著他,便忍不住回顧自己,富有四海,垂臨萬方,看似什麼都擁有了,然而從四面不靠的高高御座上看過去,大儀殿濟濟人群遙遠如天涯,是臣子,是屬下,是唯唯諾諾卻永無交心之日的陌生人,靜夜裡空曠寢殿裡夢寐而醒,只覺得胸腔裡吹起得是蒼涼空寂的風,掃盡一切悲歡喜樂,寂寞的日子,連夢也是沒有的。
他微微悲涼的想,原來擁有一切,就是失去一切——
「無中有,有中無,萬物互生,何必著相,」淡金霧氣裡老僧睜眼,一道目光如驚電看進他內心深處,「老衲念施主心誠,特在此等候施主,已是誤了修行,便請直入正題吧。」
緩緩上前,在對面蒲團上坐了,蕭玦一時卻覺得內心裡湧動無盡難言心緒,浮雲飛電,浪翻濤卷,那些往事奔湧而來,幕幕鮮活而幕幕生痛……問,問什麼?那個心中存疑已久的問題,一直未曾去查問去證實,怕的不就是最終遇見的是那個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暗黑的結局?
不問,那麼希望永遠都在,他是一直這樣想的。
直到那個女子出現。
於是另一個希望如同春芽般在積雪的內心裡開始緩慢生發,一點一點拱破堅冰般的心防——也許,有另一個可能?
盤桓良久,踟躕良久,他一生決斷爽明,從無如此瞻前顧後之時。
所謂近鄉情怯,當是如此,想知道,卻又怕知道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於是故意刁難自己,故意微服去見釋一,想著這聖僧名聲如此之大,又閉關多年,也許,見不著?
見不著,便罷了吧,糊塗點過日子,總比被永恆的黑暗結局凌遲來得好。
最終一懷猶疑的來了,也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原來聖僧架子不大,閉關再開關也如此輕易,一切都這般順利,順利到他開始害怕。
問什麼?怎麼……問?
問她……有沒有死?還是問,明霜是誰?
釋一一直深深注視著蕭玦,多年來水波不興的雙眸中也微微有了一絲感慨,造化弄人,何其悲哀,深情如許,也許隱瞞才是仁慈,佛家獅子吼,其實不適用自願耽溺迷途的性情中人。
可惜,老和尚今日,也要做回劊子手了。
沒辦法……那丫頭不能得罪……人家是上仙呢……將來換個地方呆著,還得在人家手上討生活呢……
「痴兒……」釋一的聲音凝成一線,生生逼入蕭玦耳膜,「與你結髮者,早化飛灰,骨分數處,目貯深宮,你還在執迷什麼!」
蒼穹忽生驚雷,而烈電穿雲而來,妖蛇狂舞,黑影幢幢裡萬物化為齏粉。
有什麼在碎裂,有什麼在消逝,有什麼在掙扎,有什麼在呼嘯。
……靈魂一定是散碎了,碎成萬千碎屑,化為那年雲州梅林上的積雪。
……那雪如此森冷,觸在指尖,砰的一聲,炸開烈焰。
……好大的火……噼噼啪啪的聲響裡宮殿傾頹……是長樂宮……他和她相攜漫步過那裡每一寸土地……熊熊烈焰,有人黑髮蹈舞,有人漠然而觀,有人冷笑潛進,有人懵然回首……眾生相,眾生相,眾生皆入彀中……
……誰掙扎得出?長街之上,憤然回首,纖秀女子微笑前來……
……他大喜的去攜她的手……長歌……我就知道老和尚胡說……你沒死……你不會死……
觸手灼熱,他低頭一看,驚嚇撒手……
……一抔焦骨,散落於烏黑的廢墟……
……長歌呢?我呢?我在哪裡?她在哪裡?……
……四顧茫茫……有甜腥的氣味,洶洶的湧上來……
誰架了油鍋?誰執了刀斧?誰獰笑上前來,倒背長刃,行動間凜凜寒光。
劇痛翻江倒海,卻不知道是哪裡在疼痛,心?不……不在了……
……是要死了麼?也好……
「咄!醒來!」
疾電般翻轉凌亂的魔障,重重壓上思緒的黑暗彤雲,被醇厚純正的佛門獅子吼喝裂!
蕭玦渾身一震,從接近迷亂的夢魘中醒來。
臉上出奇的泛起一線潮紅,目光有些濕潤,他緩緩的看了釋一一眼。
欲待開口,身子一搖,一口鮮血櫻雨般噴落。
濺開在光潔的青磚地上。
如同血畫的寫意一副,只是筆筆凌亂,筆意傷慟。
如那些欲訴不能訴,欲留不能留,欲待矇昧自我卻被生生殘忍捅破,不可追及不可挽回的往事。
「痴兒……」同樣的一句話,釋一這次說來,也帶了幾分悲憫,他仔細打量著蕭玦——這孩子一著迷思,牽扯不去,真真是無辜……
伸手,指尖欲待點向蕭玦眉心。
且為你劈破迷障,還你明月如洗吧……
轟隆!
晴空萬里,突起悶雷之聲。
大雄寶殿內,四處亂轉的玉自熙愕然仰頭,「青天白日,又是冬天,打雷?」
他眯著眼看著天際——烏雲乍起,層層疊疊厚如黑色幕布,一團閃著金光的火球在雲層中穿沒。
一線電光,如驚天之刃劈下,黝黯的大殿裡剎那亮了一亮,映得負手淡然立於殿角的清雅男子俊雅容顏,籠罩在一片迷魅的明暗之中。
轟隆!
悶雷震得禪房木窗一陣亂晃,啪一聲那盆素蘭莫名其妙栽落案几,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釋一的手指定在了蕭玦眉心之前。
半晌,老和尚突然現出了一抹苦笑的神色,極慢極慢的仰首,望瞭望天際。
緩緩收回手指。
那火球一起一落跳躍著遠去。
老和尚的眉梢極其細微的抖了抖,轉首對正茫然看著地面,全然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的蕭玦合十一禮。
「施主請回吧。」他深深注目蕭玦,「深水淹石,濃雲遮月,夜行胡同混沌不知,其實都無須煩亂,只需靜待時機,自有撥雲見月之時,身在局中不得其出,是昧;身在局外無意闖入,是孽,施主好自為之。」
蕭玦茫然站起,行尸走肉般的晃了出去。
他的身影剛從禪房門口消失,釋一立即戟指對天大罵:
「X你娘的!威脅老衲!」
蕭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禪房,走出後院的。
驚雷過後,依舊一片晴朗的天空,日影漫漫,牛乳般的瀉下來,蕭玦突然覺得那麼明亮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緩緩抬手,遮住了眼。
前行,前行。
西梁帝王的步伐從未如此刻沉重緩滯,踩在碎裂的日影上,聽得那聲響沙沙,砂紙般磨著傷痕淋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