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楚非歡在院中賞月,說實在的這大冬天月亮也沒什麼好賞的,只是他入夜寒火上行,常常煩躁,出來吹吹風還覺得好些。

  冬夜花木凋零,落葉飄搖,冷風吹得簷下銅鈴丁玲作響,卻並未為這蕭瑟之夜添上幾分活氣,反增了幾分寂靜蒼涼。

  注目一片枯葉在腳下打著旋兒徘徊不去,楚非歡淡淡想,草木尚知留戀人世,只是終不能抗拒自然之命……而自己呢?自己的命還有多久?

  緩緩伸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那裡,微弱而頑強的跳動著,可是也許有一天……倦了……便再也跳不動了……

  ……堅持吧……等到……

  「我娘在洗澡哦……」一顆大頭突然冒出來,非常不合時宜卻又非常及時的打斷了他的傷春悲秋。

  半晌。

  「我娘在洗澡哦……」看起來白白嫩嫩實際上那小心肝絕不是那麼回事的蕭包子以手撫心,再次哀怨的重複。

  「我娘真的在洗澡哦!」包子大眼睛眨啊眨,以宛如抽筋的頻率,第三次拚命強調自己的話。

  緩緩轉首,惱怒的盯了包子一言,楚非歡低低道:「那又如何?」

  「我娘在洗澡哦?」包子賊兮兮一笑,「乾爹,你確定你真的一點也不想去看嗎?」

  楚非歡給這無恥小子氣得紅暈上臉,月色下看來較之平日的蒼白更多了幾分驚豔的秀麗韻致,半晌才收拾心神,冷冷盯了包子一眼,再次一言不發掉轉頭去。

  「唉……」包子玩著手指,無奈的往回走,「娘啊娘……你人緣真不好……都沒人想要救你,我可都問過了哦,你出事怪不到我了哦……」

  「什麼?」楚非歡霍然回首,「什麼救?」

  「我娘掉浴桶裡去了……」包子無辜的眨眼,「可是為什麼你們一個都不肯去救?」

  ……!

  深呼吸,楚非歡告誡自己絕不能被這無恥娃娃逼瘋,那太丟人了……「什麼叫掉浴桶去了?」

  「不知道,」包子聳肩,「也不知道是不是掉浴桶,我猜的,因為我聽見她尖叫來著。」

  不再猶豫,楚非歡立即驅動座下那個功能強大而良好的輪椅,以不屬於尋常人的速度直奔後院,包子滿面紅光撒腿跟著,露出一臉得逞的奸笑。

  所謂當局者迷關心則亂,如果此時心急如焚的楚非歡回頭,定能發現包子的貓膩,可惜他現在哪裡顧得上這個?

  是不是長歌身份暴露引人追殺了?是不是她失足跌傷了?是不是……

  「砰!」楚非歡一把推開浴間的門。

  嘩啦!水波濺起,生成水晶牆。

  水波濺起,燭火立熄,而黑暗之中,水晶牆後,雪光一閃,一道優美動人的弧線隱約閃現,帶著潤澤光潔的亮度,宛如明月初生。

  卻是一閃即逝。

  黑髮飄散在浴桶裡,水面上鬱金香的花瓣間露出美人頭,和某人一模一樣的無辜表情,和正常女人絕不一樣的彪悍反應——秦長歌笑吟吟偏著頭,問:「嫌我水用得太多,找我算賬來了?」

  剛才楚非歡一掌拍開門,她大驚之下立即擊拍水面,濺起的水花澆滅了燭火也模糊了對方視線,免得自己走光,水波降下時她已掩身水中,看清是非歡,再看見後面鬼頭鬼腦的包子,立即知道非歡一定無辜的被這小子騙了,趕緊開玩笑輕鬆氣氛,免得臉皮薄的非歡羞憤之下傷了身體。

  抽空瞪了包子一眼,秦長歌唇語:「有你好看!」

  楚非歡怔在門口,腦中一片空白,只隱約有一片明月般的輝光不斷閃現,半晌才紅了臉,一言不發的關門離開。

  包子吐吐舌頭,躡手躡腳的跟著,好可惜的做了個鬼臉,剛才他聽見笨娘驚呼,立即奔了過去,半晌聽見娘從桶裡爬起喃喃咒罵的聲音,被臭娘欺負慣了的包子,抱著肚子十分解氣的暗笑的時候突然冒出了個鬼主意——那啥,好像祈叔叔的故事裡有說女人洗澡被看了就得嫁人,臭娘那麼壞,找個人把她給嫁了吧?嫁了就沒空欺負我了,對吧?

  一向很有行動力的包子想得目光閃亮,當即扳著指頭考慮偷窺人選,娘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隨便給人看嘛,總得找個好的,也算做兒子的孝心……是了,乾爹嘛,乾爹配親娘,絕配!

  於是楚非歡很可憐的被騙,秦長歌很無辜的被害走光……

  剛才,是算看了,還是沒看呢?包子絞盡腦汁的思索。

  一路走著,突然發覺不對,乾爹怎麼出門了?上街了?

  包子慌了。

  啥米啥米?乾爹被我氣昏了?氣什麼?吃虧的不是他啊?我娘得擔心被看,我得擔心我明天的屁股和零食,算來算去,還就你賺了啊。

  包子撒腿跟著,生怕跟丟了越行越快的乾爹,那樣他倒霉的就不止是屁股了,娘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的……他跟得太急,不防前面楚非歡突然停下輪椅,包子收勢不及,砰的一聲撞上去。

  現世報啊……摸著腦袋上的包,包子欲哭無淚。

  然而乾爹卻並沒有看他,只是遠遠注目黑暗中的一群人,目光裡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包子疑惑的看過去,卻見前方一輛馬車,幾個瘸腿捂臉的人正七手八腳的將一個黑衣人拖上去,一邊拖一邊還有人重重的踢那人一腳,離得遠,包子看不清那黑衣人是誰,疑惑的道:「咦?這誰這麼倒霉?」一邊去拖楚非歡,「乾爹,回去吧,我娘也該洗過澡了,很香的哦……」

  楚非歡這回不理他,只仔細的盯著那個黑衣人,半晌道:「溶兒,趕緊回去通知你娘,救人。」

  「救人?」包子瞪大眼,看看那個黑衣人,「他是誰?我們認識?為什麼要救他?」

  緩緩轉首,楚非歡目光複雜,「別人你可以不理會,這個人你一定要救。」

  「嗄?」

  「快去!」楚非歡難得對包子這般嚴厲,秀麗眉目凜凜生寒,「告訴你娘,白龍魚服,為宵小所趁,此事因她而起,不可不管。」

  「哦,」包子雖然不懂,但也為楚非歡神色所驚,撒腿就跑,跑了幾下覺得不對,咬著手指怯怯轉頭,「乾爹你呢?」

  「我跟著看他們去哪裡,」楚非歡冷靜的道:「只是我這輪椅有聲響,又跑不快,所以你快點。」

  「別跟,」包子大眼珠一轉,「你跟著太危險,你出事娘一樣會整我,」他從口袋裡摸啊摸,摸出一把小彈弓,又摸出一顆黑色的小丸子,塞到楚非歡手裡,「你會打彈弓吧?這個丸子裡面包著祈叔叔搞的糖丸,失敗了,有臭味,而且那個臭味一路都能聞見,你想辦法把它打到車子上,到時候叫他們順味道追!」

  讚賞的摸摸包子的頭,楚非歡道:「好,去吧。」

  包子撒腿就跑,而前方車子已經開始移動,楚非歡驅動輪椅,跟了上去,他估算著,這批人人數多,看起來也沒什麼武功,大約可以保證自己在一箭之地不被發現,再遠點,就不成了。

  趁著車子剛剛前行,還沒跑起來,楚非歡挽起彈弓,裝上彈丸,便待射出。

  胸口突然一痛。

  如怒濤狂嘯而來,帶著冰寒和烈焰的雙重折磨,血肉瞬間凌遲也不抵這一刻經脈彷彿被寸寸碾碎的劇痛,楚非歡冷汗狂湧,眼前一黑,手指一軟,彈弓立時掉落,骨碌碌滾了出去。

  「該死!」

  怎麼會在現在發作!

  低低的罵了一聲,楚非歡以肘抵胸,拚命抵擋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滿額冷汗的抬頭,模糊的視線裡,看見馬車越離越遠,而彈弓,在不遠處的地下幽幽閃光。

  來不及了……

  心一狠,猛一咬牙,楚非歡橫身一倒,硬生生從輪椅上滾了下去,離開了那個秦長歌親自為他改裝過,設置了很多機關足可防身的輪椅。

  他咬牙一路前滾,傷痛發作之下的肌膚極其敏感,平日裡便是碰著平滑的東西也覺難忍,何況此刻在沙石地面上滾過?彷如滾釘板的酷刑重現,每前進一寸都是莫大傷害,下唇咬出了血,血珠滴落地面牽連出一道隱約的暗紅長線……楚非歡卻以絕大的耐心堅持一聲不吭,直到滾到彈弓旁。

  低低喘息著,掙紮著摸索到了彈弓和彈丸,楚非歡籲出一口氣,汗水淋漓的抬頭看時,卻絕望的發現那車子去得更加遠了,彈弓已經搆不著了。

  咬咬牙。

  又是一輪酷刑般的滾著前行……鮮血斑斑,無聲墜落。

  頭髮散亂衣衫狼狽的楚非歡在滾出一截後霍然抬首,咬緊下唇手指一勾,彈丸飛射,半空中劃出暗色流光,輕微的啪一聲,準確的黏在車後廂上。

  霍然鬆一口氣,楚非歡幾乎軟癱在地上,寸寸骨節慾裂,血氣上湧寒火下行,他此時連抬動一根手指也困難。

  前方卻突然出現幾條人影。

  轉瞬便到了附近,身形極快,宛如飛電,一看便知道是輕功好手,便是內家功夫,也絕對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