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一人奔上馬車。

  一人卻突然向後方楚非歡隱身的黑暗處回首。

  蕭玦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身處軟玉溫香之中。

  玉黃承塵垂落晶瑩珠簾,直落到地下鑿花淺綠地磚上,四壁滿滿詩書,紅木案几上擺放著名琴綠綺,旁邊的京瓷美人斛裡插著最新鮮最嬌嫩的花朵,粉紫嫣紅,暗香宜人。

  鼻端觸到的是柔滑爽涼的絲綢,被縟和暖,隱隱有處子香,精繡牡丹的玫瑰紫軟枕上垂著同色的流蘇,軟軟細細的拂到臉上,宛如女子溫柔的眼波。

  蕭玦晃了晃沉重如鐵的頭,只覺得渾身骨節痠痛宛如被人狠揍過,他突然覺得有點燥熱,微微疑惑的想,按照那批惡少的行事風格,自己現在應該在郢都府大牢裡,怎會有如此優越待遇?

  稍稍偏頭,想將四周看得更清楚些。

  突然僵住。

  一彎玉臂,膩脂肌膚,光滑如水玉,潔白如明月,在玫瑰紫的綢緞被縟上鮮明奪眼,順著手臂,一縷黑緞般的長髮流水般的瀉下,帶著蓮花般的香氣,黑髮間隱隱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瘦不露骨精緻流暢如一曲好詞的香肩。

  再往下……

  微微隆起的小而可愛的胸……

  轟!

  彷彿灼熱的乾柴上突然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把,燃著了蕭玦的全部精神和理智,下腹突然緊繃而灼熱,體內似是爬進了許多小蟲,細細碎碎的在全身血脈中爬動,每經行一處,便是一場難耐的熬煎,巨大的乾渴感生起,烈火焚身,令蕭玦直想撲向那一片雪色的清涼。

  強力迷幻春藥在體內猛力作祟,看出去的視野一片旖旎的粉紅,雪色清光在眼前搖曳,那些秀髮玉臂紅唇香肩都流蕩如水波,幻出層層疊影,再依著內心的強烈意願重新排列組合……依稀是那年龍章宮帝后大婚,洞房之夜,金簪鳳冠碧玉珰,明珠垂簾被他欣喜的以金秤挑開,那女子緩緩仰首,唇如嬌花目似明月,現出傾國傾城的高貴容顏……

  長歌……

  蕭玦欣喜的,伸出手去。

  黑暗中風聲凜冽,穿越到這處小巷牆角,撞擊到森冷的牆壁,發出更為森冷的嗚咽。

  楚非歡一身的冷汗已經乾了,黏黏的貼在身上好不難受,他卻無暇顧及,只警惕的伏在地下,屏住呼吸,黑暗中明澈的雙目光芒暗隱。

  前方,灰衣人身形如大鳥,以一種古怪的姿態翩飛而來,直直掠向他所在的方向。

  目光鎮靜,神情更是平穩無波,楚非歡抓緊一切時間,努力的調勻紊亂的呼吸,並試圖緩緩調集體內一向不聽話的殘餘真氣——雖然每次調集失控的真氣都會令他元氣大傷,如同上林山腳遇見玉自熙那次,事後他在熾焰幫休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但是他不能令自己落入敵手,不能給長歌帶來麻煩。

  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不能再如以前般幫她,已令他耿耿在心,如何還能令她焦煩?

  手指在地上緩緩摸索,抓住一塊尖石。

  灰衣人如一點塵埃,悄無聲息的落於巷口。

  青慘慘的月光照過來,一半黑暗一半蒼白,他的臉就藏在那半邊黑暗裡,隱約可見瘦削的輪廓。

  冷笑一聲,他道:「朋友,藏頭露尾非好漢,出來吧。」

  回答他的是寥闊天地裡的寂寞風聲。

  並無怒色,那灰衣人只陰測測道:「你自己出來,我會對你客氣點,若是勞動我親自翻你出來,你小心後悔也來不及。」

  依舊是沉默,遠處隔了一條街的不夜花樓的喝酒調笑開門關門之聲遠遠傳來,越發顯得這淒清一角如此安靜,仿若無人。

  皺了皺眉,灰衣人也有些疑惑,剛才他按照公子爺的吩咐前來護衛的時候,隱約聽見有異聲,隊首離徵老大讓他來看看,可是他剛才聽了半天,也沒聽見有人的呼吸,難道對方已經走了,或者對方是個高手?

  他卻不知道,楚非歡因為傷病,本就呼吸極為微細,且此時他俯首於地,屏住呼吸,隔了這麼遠,哪裡聽得見。

  灰衣人因此不敢輕舉妄動,楚非歡也好耐心的一動不動,比耐力,這天下只怕還沒人是他的對手,他無需逞強鬥狠,只要熬過這一刻,秦長歌他們趕來就平安了。

  灰衣人尚自在猶豫,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而古怪的哨聲。

  神色一變,灰衣人突然飛身而起,不同於先前的謹慎小心,只一閃,已撲進了小巷!

  巷子很短,一覽無餘,視線放在與自己等高角度的灰衣人,一開始並未發現四周有人。

  他皺眉,輕輕咦了一聲。

  「嚓!」

  極短極迅速的摩擦之聲,人體與地面狠狠摩擦前進的聲音,細微而迅捷,聽來令人悚然心驚,迷霧般的黑暗裡藍影平平貼著地面,一竄,一抖,一摜!

  以腳在巷牆上的猛力後蹬,借助推力平行貼地飛竄出去的楚非歡,雙手閃電般遞出,抓住灰衣人腳踝,巧力一抖,立即將根本沒想到腳下會竄出人來的灰衣人狠狠摜倒!

  單手按地,毫不猶豫的騰身一縱,楚非歡在摜倒對方的同時撲上對方身體,衣袖一抖,早已準備好的尖石滑入掌心,想也不想抓緊石頭,將尖端狠狠插入對方眉心!

  同時橫肘一壓,壓上對方咽喉!

  本將出口的悶聲慘嚎頓時被生生壓抑在喉嚨裡,至死不能相信自己如此被殺的面容上,瞪大的眼睛滿是驚駭之光,驚沒了那一天青慘的月,忙不迭躲入雲層。

  月光照著楚非歡冷漠的臉,他毫不在意污穢的,用自己衣袖一抹濺出來的血跡,喘息半晌,艱難的翻身而下,仰面躺倒於地。

  終於……殺了他。

  拼盡全力的一搏,如果不能一擊而盡全功,他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事實上尖石插入對方眉心時,後力已竭,他立即以肘壓上對方咽喉,以自己全身的重量,勒死對方!

  四肢百骸彷彿都欲裂開,冷汗滾滾裡,楚非歡疲倦的想……幸虧這人武功還不算高……

  累,彷彿要飄散靈魂的累……楚非歡閉上眼,直想就此睡去。

  心裡突然滑過一絲警兆。

  彷彿有人用銅鑼在他心裡猛敲了一聲,震得他心臟一陣亂跳。

  楚非歡霍然睜眼,暗夜裡目光雪亮。

  不對!

  有什麼地方不對!

  剛才……

  那灰衣人是因為什麼貿然撲進小巷的?

  哨聲……

  附近有人!

  楚非歡的冷汗,再次慢慢浸潤而出,濕了他雪白額角的烏髮。

  他緩緩抬起目光。

  背後,上方,一張看不清容貌的臉,正詭異的俯首衝著他微笑,露出一嘴森森白牙。

  ……

  目光相交。

  冷靜清澈的目光和漠然殘忍的目光,相交。

  新來的灰衣人,和先前的那位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彷彿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千年殭屍的眼神,死寂,似乎每一眨眼,都散發著腐臭的氣味。

  微瀾不起的死水,極度的漠然,毫無人類的情感。

  對視一瞬,楚非歡突然笑了笑。

  一朵花在翠綠枝頭沉默而驕傲開放般的微笑。一道光在黑暗中突然如流星驚豔掠過的微笑。

  然後,閉上眼。

  楚非歡懶得理會了。

  先前最後利用灰衣人猶豫的時機,聚起的一點功力已經用完,他現在就是一隻螞蟻掉到他身上,那效果也和鎚子砸下來差不多。

  既然無力掙扎,何必做出那姿態惹人恥笑,被人加倍折辱?

  楚非歡坦然等待。

  再次俯低身子,灰衣人眼睛裡依舊沒有表情,那森森的微笑也像是畫上去的,他緩緩伸手,也不說話,手指一錯,按上楚非歡腕脈。

  隨即毫不顧忌的逼進自己霸道的內力,探查楚非歡的實力。

  極其狠辣的出手和用心。

  烏黑的發黏在額角,晶瑩的汗珠緩慢卻似乎永不停息般從額角不斷滲出,楚非歡緊緊咬著下唇,以一線發白漸漸滲出嫣紅血珠的唇色,昭告他沉默的固執。

  「硬漢子,」對方開了口,聲音嘶嘎,「而且……沒武功,居然能殺了竟妛?了不起。」

  雖然是贊語,可是依舊語聲平板,毫無起伏。

  微微傾身,他盯著楚非歡的眼睛,「你這樣的人,光是毀了你的武功是沒用的,肉體打擊也是沒用的……要毀你,必須得用些別的辦法……」

  微微冷笑,楚非歡面無表情的轉眼去看月亮,灰衣人饒有興趣的上下打量他,桀桀笑道:「不要以為我是為竟妛報仇,我沒興趣,誰叫他沒用,連個殘廢都打不過?但是我很討厭你這種人……一看就噁心——驕傲、自以為高貴、俯視眾生……憑什麼?你們憑什麼俯視我們?就因為你們的出身?」

  他冷笑著,帶著享受的表情,微微眯眼,彷彿沉醉在某個令自己十分愉快的場景裡。

  「送你去城裡十個錢一夜的象姑館……他們一定很喜歡看見你這樣的……好容貌,又跑不掉……高貴?蔑視?不屑?過了明日……叫你再高貴?再蔑視?再不屑?憑什麼?你們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