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他說到後來,平靜枯啞的語聲裡已微微帶了絲瘋狂,幽深的灰色瞳仁裡燃起青色的火焰,宛如地獄深處寂滅之火,妖蛇般遊走,落到哪裡,哪裡便蓬的一聲生出詭異的火球。

  他怪笑,「等到明日,你就知道,真的,沒有什麼,所謂高貴和低賤,真的是一樣的。」

  楚非歡一直閉目,面無表情,彷彿那些惡毒的話不是對他說的,彷彿那被以極緩極折磨的手法傷害的身體不是他的,聽到最後一句,卻突然睜眼,極其譏誚的一笑。

  「憑什麼?」他語聲淡而輕,蒼白的神色不掩虛弱疲倦,字字卻重如千鈞,「——憑的是心地——憑此刻你做的事,你說的話,便注定了你一輩子都只配在泥地裡仰望我!」

  「污垢不是他人潑給你的,」他目光清泠泠宛如冷月遙遙輝照,映出人世間一切污穢卻毫不沾染,「是從你自己心裡生出的,你,」他淡漠至不屑去看的隨意一瞥灰衣人,「很可憐。」

  宛如被重鎚狠狠一擊,又似正受著酷刑的是自己,灰衣人身子一晃,一張瘦削的長臉突然扭曲得不似人臉,而灰色的眸子,突然蒙上了一陣五彩的顏色,尤以血色驚人,仿若立即便要滴落。

  半晌。

  他奇異的笑起來。

  「污垢……污垢……」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很多年前……我也這樣嘲笑過別人……」

  他突然住口,月光下緩緩伸出雙手,那是一雙比常人更長的手,骨節分明,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手指上的指甲,突然奇異的開始生長。

  黑色的柔軟的指甲,閃著隱隱的彩光,在青色的月光下,越伸越長。

  「好吧,令人仰望的公子爺,可憐我的公子爺,」他平靜而森然的道,「就讓我這個仰望你的,被你可憐的人,送你到最適合你,最高貴的地方去吧!」

  風聲嘶鳴,青黑的屋脊飛逝如電,屋簷逐漸低矮破舊,隱隱傳來劣質香粉和酒肉混雜在一起的油膩氣味,三教九流呼盧喝雉的粗口在深夜裡也不曾停息——到了城北,充斥小偷流氓暗娼,號稱「美人窩」的貧民窟了。

  楚非歡安靜的閉上雙眼,不去看棺材店那個方向。

  長歌,如果……噩夢成真,那麼,不要去找我。

  我選擇在你記憶裡,永遠潔淨的死去。

  保重。

  「砰!」

  遠處傳來大力踢門的聲音,夾雜著吵鬧聲哀號聲大罵聲,有人大笑著,竄上屋簷。

  叉著腰,望著屋簷下,得意洋洋的笑。

  「什麼美人窟第一美人?要是那傢伙穿上女裝,絕對比你美一萬倍!」

  秦長歌洗完澡,舒服的嘆一口氣,濕漉漉的頭髮也沒挽,一身輕鬆的邁出門來。

  一眼便看見一隻球顛顛的,以平常絕無可能出現的超速滾過來。

  皺皺眉,秦長歌一伸手攔住圓球,端詳他難得的跑得滿臉汗水的小臉,詫異的道:「有狗追你?你又拿鞭炮燒狗屁股了?」

  抹一把汗水,包子氣喘吁吁,懶得和老娘鬥嘴,直接道:「乾爹說……白龍那個什麼魚豆腐……為元宵所剩……因你而起……你不能不管……」

  他倒是記住後兩句,但前面兩句因為不懂,直接便用字音相近的食物代替了。

  這是啥米和啥米?

  虧得秦長歌智商指數比較高,從包子對食物的狂熱愛好上開始想開去,漸漸拼出了這話的原意,笑容一收,四處一望,直接道:「你乾爹呢?」

  「他去追馬車了,」包子這回流利許多,「他看見有個黑衣服的叔叔被搬上一輛馬車,就叫我來通知你,他自己追著那馬車。」

  「他怎麼能去追!」秦長歌霍然轉身,大呼:「祈兄!容兄!」

  咻咻兩聲,祈繁容嘯天各自從自己房裡竄出來,「怎麼了怎麼了?」

  這兩人從未見過秦長歌有焦灼之態,此時見她神情嚴峻,也有些慌亂,秦長歌簡單把事情說了一下,兩人也慌了,急忙以暗號命令附近凰盟屬下齊集。

  「不要緊的」包子拉著老娘衣襟,得意洋洋道:「我給了乾爹我的彈弓……」

  「你以為彈弓是原子彈?」秦長歌微怒的給了蕭小白尊臀一巴掌,「你乾爹失去武功,又不良於行,萬一遇上敵人,你要他如何自保?」

  包子倒抽一口涼氣,眼睛瞪得圓如衛生丸,伸手就去拉秦長歌,「那還等什麼,走哇!」

  此時祈繁正在指揮屬下四處搜尋,包子急忙道:「楚叔叔應該就在前面大街附近,我的彈弓上裝了臭糖,味道很特別的,應該能聞得到。」

  祈繁怔了怔,悻悻的道:「我熟悉那個味道。」當先帶人奔出去了,秦長歌將包子向隨後趕來的祈衡一推,道:「看好他。」一扭身也跟了出去。

  到了包子先前說明的地方,便見輪椅孤零零停在黑暗中,楚非歡卻不見蹤影。

  風從空曠的四面街巷中奔來,寂靜而闐無人聲,容嘯天黑著臉,飛快的在四處巷子中進進出出,半晌出來時,沉著臉搖搖頭。

  秦長歌眼尖,看見月色下,地面上有一條暗色的線,閃著微光。

  蹲下身,以指尖微沾,湊到鼻端一嗅,秦長歌的眼色,微微冷了下來。

  血,新鮮的。

  順著那條血線前行,一路細細的觀察痕跡,直到在前方某處停下,秦長歌閉目,半晌道:「……他本來坐在椅上,大約什麼東西掉落……他滾下去去揀……滾了一截。」她指指地面一條連續的血線和摩擦痕跡,「然後在這裡,停了停,所以這裡痕跡較重,血跡因為停了一下,多流了一點……然後繼續前滾……大約有個動作……唔……應當是溶兒說的使用彈弓……然後……他的路線突然變了,他沒有回頭找輪椅,卻滾到這處牆角——」

  她的語聲突然頓住,眉頭糾結起來,半晌不語,祈繁佩服的看著她,看著她神情卻有些心驚。「然後怎麼了?」

  「然後,大約有一場搏鬥……」秦長歌慢慢道,蹲下身,細細撫摸那處街角牆體,又仔細的看地面。

  祈繁也蹲了下來,看了看,點頭道:「是,有摩擦痕跡,非歡在這裡躲過,應該還有動作——他遇敵了!」

  「那還等什麼!」容嘯天跺腳,「趕緊追啊!」

  「追,怎麼追?」秦長歌抬頭,苦笑,「痕跡到了這裡中斷,好像一個大活人平地消失,你說,怎麼追?」

  容嘯天呆在當地,秦長歌卻抬頭問祈繁,「看樣子非歡把溶兒給的臭彈打出去了……過了這麼會功夫,又在空曠的大街上,那味道還聞得見麼?」

  「天衢大街何等寬闊,哪裡還聞的見……,」祈繁搖頭,撿起彈弓,突然咦了一聲,嗅了嗅彈弓,突目光一亮道:「溶兒陰差陽錯,拿錯了東西,我剛才聞見彈弓上的氣味,根本不是他說的臭糖,是我前段時間研製的辟犀香,這東西平時是臭的,遇上薊樹葉子,就會生出奇異濃香,這一路都有這個樹……真是歪打正著。」

  他突然想起什麼,詫異的問:「剛才您只說楚兄是去救一輛馬車中的人,那人是誰?」

  秦長歌淡淡道:「蕭玦。」

  「嗯?」忍不住開口的是容嘯天,他最近因為楚非歡之事,暴性已經收斂了許多,忍了忍沒衝口而出不遜之言,但神色間鮮明不滿。

  秦長歌瞄他一眼,是,她是沒將自己漸漸打消對蕭玦的懷疑的事告訴這兩人,實在是因為事涉隱私以及自己真正身份,當下也只是淡淡道:「蕭玦當不是殺妻元兇,如果你們信我,就不必再追查他了,還有,我知道你們好像謀算明年二月春祭之時刺殺他,現在我看也無此必要。」

  容嘯天還想說什麼,祈繁一伸手攔下,仔細看了看秦長歌神情,半晌點頭道:「明姑娘,我信你,我信你不會讓先皇后失望。」

  「自然不會。」秦長歌一笑,我自己怎會對自己失望?

  負手立於黑暗街道之中,秦長歌這一霎心中轉過許多念頭,非歡和蕭玦同時遇險,自己該去救誰?

  前世之夫,前世之友,皆深情如許,皆為她之死飽受折磨,一個寂寂深宮深雪埋酒,數年來從無展眉之歡;一個漠漠塵世飽經苦難,因她失去了武功和健康的肢體,這些遺落在歲月裡的無聲懷念與犧牲,被隔世重來的她一一撿起,諸般情狀,切切在目,她不是鐵石心腸木頭人兒,面上七情不動,內心裡又怎會不暗潮翻湧?

  蕭玦遇險,孤身出宮,想必和自己要和尚揭露睿懿之死真相有關,非歡遇險,卻是為了救一個可以算是情敵的人,以殘缺之軀對虎狼之敵,只因為不願她因蕭玦有所傷損而內疚,只因為那是蕭溶的親生父親。

  爾有情,他有義,如何抉擇?

  秦長歌第二次開始恨自己當年沒選學玄門道法,不然分身有術,多好?

  悵然半晌,終究下定決心……如果情分上一時難以選擇,那麼就從道義上來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