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內侍雙手上舉,躬身接過狀紙,目光一掃,手一顫,險些也步杜長生後塵,將狀紙掉落地下。

  吸一口氣,緊緊捏著狀紙邊角,內侍慶幸自己還算鎮定,沒有真的御前失儀,一字字的讀下去,仔細聽來,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幾乎在第一句話出口,肅靜凜然的朝堂之上,便轟的一聲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儀殿頂砸上他們腦袋還令人驚恐。

  上百雙目光,刷的一下齊齊投向被告人趙王蕭琛,再面無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終不曾淡去的告狀者秦長歌。

  地位低的官兒已經開始掐自己大腿,想著今日西梁變天了嗎?怎麼什麼都顛倒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驚悚的事兒?地位高的官兒則將目光在皇帝王爺之間不斷梭巡——這是不是一個信號?預示著信寵隆重的趙王殿下終於開始失勢?陛下終於要對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給趙王殿下的那簍絕品福橘,不知道門房轉給殿下沒?能不能拿回來?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趙王殿下那位侍妾做乾娘,成功了沒有?下朝了趕緊叫她別再去串門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乾哥哥的姨表侄子聽說是趙王門人某某某提拔的……嗯,以後得關照門房,不給進門算了。

  待得聽到後來,越聽越驚……這這這這是真的嗎?傳說中詐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室中最不能提起的絕大忌諱,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們一直也認為,先皇后那樣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羅剎,已近妖孽誰能傷及?只怕這不能提的傳聞,還就真的是真相。

  難道真的如眼前這個小女子狀紙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凶手居然是皇帝愛弟,小叔子親手製造天倫慘劇,殺了嫂嫂和侄兒?

  為何?這兩人據說連政見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聽說過有何冤仇,殿下體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居後宮的嫂嫂,能有什麼非殺不可的齟齬?

  文官們開始傷春悲秋的感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想不到那個號稱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殞,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麼趙王蕭琛……這個同樣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為無雙之選的皇家玉樹,是否也即將面臨隕落的結局?……當真美麗絕世的人物,都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現又隱,終將被雨打風吹去?

  武官們開始聯想到當年的秦楚二王事變,面色發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風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卻開始更深一層的思索,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否則一個什麼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會翻出這西梁最高層的驚天大案?會以白衣之身獲准上金殿,在天下眾目中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認識這個女子的,難道……朝局的風向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悄悄轉了風向?或者……這一切只是個局?

  暗潮翻湧,目光變幻,這一刻人心鬼蜮,影影幢幢,整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驚詭的氣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籠罩在蕭琛身上。

  紫金冠碧璽珠,深紫織金絲九雲蛟紋袞服九章,明紫鑲五采玉革帶,羊脂龍紋玉珮,難得如此正裝的蕭琛,發若烏木顏若皎月,神情清淡依舊,面對眾人興味各異的目光,神色自若,彷彿那廂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殺身之重罪,和他完全無關。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驚訝?憤怒?寒心?對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連聲招呼都不打,雷霆萬鈞的便拋出這個幾可置他於死地的殺手鐧的舉動而悲摧?

  然而他寧靜容顏,如月光永恆投射於無人驚擾的碧湖波心,一灣幽謐。

  內侍宣讀完畢,抿著嘴,將邊角已經被捏得汗濕的狀紙舉過頭頂,於海接過,躬身輕輕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邊。

  輕輕撫著狀紙封面,蕭玦緩緩抬眼,看著蕭琛。

  目光相接,都毫無退縮,蕭玦烏瞳深沉如海,而蕭琛幽眸翻捲如雲。

  相視一瞬,各自移開,蕭琛平靜的出列,長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輕輕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側放下了。

  再次轟的一聲。

  官兒們驚疑不定的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趙王殿下一聲不發便認罪了?

  秦長歌卻目光一縮。

  蕭玦抿著唇,直直盯著金磚地上紫金冠,半晌開口,聲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蕭琛寧靜的道:「臣弟既已為人所控告,現下已是待罪之身,無論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當再享親王之禮,以全國家法制。」

  眾臣皆有讚嘆之色,趙王無愧智者賢王之名,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風範,立時便有人想起當年趙王受命主持修訂國家法典,數月廢寢忘食嘔心瀝血,一套囊括刑、民、禮的《梁訓》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備,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邊諸國奉為上法,東燕《燕刑》,北魏《法經》,中川《法禮》,皆脫模於西梁法典——這樣一個制訂法律者,這樣一個在修法過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張,認為只有賢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獄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執法嚴正,操守清廉」為「良、哲」之準衡的英明賢王,這樣一個曾於朝堂之上力排眾議,一力阻止前元「贖罪」之弊政,稱「刑過不辟王族大夫」的國家棟樑,如何會首先推翻自己的論調堅持,如何會將自己置於自己深惡痛絕的罪責之中,如何會知法犯法?

  蕭玦自然也想到了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長歌一眼,忽道:「前元有立法,叩閽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勝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國後更改法典,勝者無罪,無須再被流放瘴煙苦寒之地——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兒們眼珠開始飛快的轉,不對呀……誰都知道這是趙王修改的,陛下不先問案,先用這個問題來擠兌這女子,接下來就可以順理成章引出「趙王非亂法作惡之人」這個題目,難道內心裡還是傾向王爺的?

  一堆烏溜溜的眼珠子,齊齊瞅向那氣度雍容的告狀者,這些人很多地方縣府出身,問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狀的氣勢也很重要,一開始就被打壓挾制,很有可能便會節節後退,一潰千里。

  秦長歌長跪於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臉龐嬌豔如花,神色亦明麗如花,坦然直視蕭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陣倒抽氣的聲音,眾官再次面無人色,只有蕭琛,反而饒有興味的側首,盯了她一眼。

  雙眉一軒,蕭玦神色似有微怒,「這是你的御前應答?」

  「民女不敢,」秦長歌好謙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嚴明公允當為首務,叩閽首告者無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周英才羅列,珠玉生輝,摒棄先朝弊政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遲早都應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勞不在個人,因,除弊理者,只當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體天格物上應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個人薄力能為,所以,無論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誰,民女覺得都不必感謝那人,民女只應慶幸生於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輝,所以,民女說,不是人。」

  好一張利口!官兒們呼的一下掉頭,再次瞅向蕭玦……陛下啊陛下,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從哪裡找了來,耳提面命過了?

  杜長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兒著稱的丞相毛逢恩,老傢伙眯著眼,狀似入定,竟是一個也不看,接到杜長生目光,看在兩家有點點很遠的姻親的份上,老傢伙尾指微動,橫指於唇。

  閉嘴……看著……杜長生默然。

  「那麼,陳上你的證據來吧。」蕭玦聽完,不置可否,只揮了揮手。

  內侍送上金盤,秦長歌將卷帙一一放上,每放一份,都朗聲報名,清晰的聲音,聲聲鏗鏘,在六國目光匯聚的中心,內川大陸第一強國的政治頭腦集中地,雲蒸霞蔚五彩輝煌的大儀殿上不斷迴響!

  「……現有證據一十三卷,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關於趙王於天璧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詐稱慶壽,於王府設宴之證詞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戶貼原卷。」

  「三、當日同席士子證詞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黃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殺士子黃墨古骨殖驗骨書。」

  「六、趙王府家人證詞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