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后,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於眾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這些都只是你的計策安排,都只是一個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證實他有罪卻被他證出他有冤……你該知道以民誣告皇族的後果。」
秦長歌深深看了蕭玦一眼。
他何嘗不在逼自己?
他何嘗給了自己退路?
蕭玦啊蕭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後會心軟,會在愛弟與愛妻之間難以抉擇,會以所謂逝者不可追,生者當珍惜的理由勸說自己,放過蕭琛?
看著不過短短數日已經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蕭玦,想起當年石板橋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對含淚微笑推讓熱糕的兄弟,難得的有些心軟。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著吧。
「那麼,陛下,準備好看我的狀紙吧,」秦長歌微笑漫步而過蕭玦身側,香氣和語聲一般沁涼,「還有,準備好紅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臘月初一
癸未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獵、結網、掃舍。
忌:嫁娶、納采、訂盟、安床、動土、安葬。
天高雲淡,澄江似練,風從遠處高崗上經過,帶著一縷未凋的落葉的芬芳,掠起女子黑髮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聽來自遙遠更遠之處的神秘之音,良久,輕輕吟:
「請共星辰起,看長風,穿簾入戶,不絕如縷,拂我紅塵三千夢,不謝流光如許。舞長劍,舊識誰記?且譜紅顏香墨裡,弄銀箏弦亂得新句,裁沁雪,化泠雨。」
「塵寰舊事何須寄,嘆傳奇,豪情未已,怎生付與?雲海蒼茫風將起,且共椽文賦取,暫擱卻,傾心華曲。休憶當年龍荒雪,向來此嵐氣下煙雨,論興亡,鐵蹄底。」
她語聲清淡,神情高遠,祈繁立於她身側,聽著這境界豪邁之詞,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嘆。
本因面臨重大事件而有些興奮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恆靜如一的風華氣度而漸漸平靜。
只有蕭包子不管即將要發生什麼,牽著娘的衣角,嘰咕,「你最近很不義氣,到哪裡都瞞著我。」
「我去整人,」秦長歌彎身對兒子微笑,「少兒不宜。」
「整人沒有我怎麼行?」包子抗議,「我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絕手,你沒我熟練。」
「這個我比你熟練,」秦長歌笑得很誠懇,輕輕在兒子耳邊道:「沒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詐?我練了幾輩子,你還早著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後的人們,一笑。
「諸位,你們的夫人兒女小妾姘頭以及心愛的銀子珠寶房產莊園以及名聲地位陰私狗苟……在你們做完你們該做的事之後,都會完好無損的歸還你們——不要擔心我的信用問題,因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們現在也必須聽我的。」
手一伸,祈繁遞上一沓紙卷。
拍拍紙卷,秦長歌微笑,「做皇商還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傷病未癒卻堅持要送她的楚非歡眨眨眼,輕笑道:「放心,罪惡應當受到懲罰,而真相終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時,你失去的,也該能拿回來了。」
「我不需要拿回來,」楚非歡靜靜看著她,「我只希望你每次都能好好的回來。」
「當然,」秦長歌蹲下,看著他眼睛,「我從未辜負過你的希望,不是嗎?」
微微一笑,楚非歡理了理她的發,手勢輕若撥弦,「嗯。」
站起身,秦長歌看向容嘯天,後者對她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
秦長歌頷首,轉身,瀟灑的一揮手。
「告御狀去也!」
冬日的陽光有些空闊的意味,白亮亮的照在郢都府衙門前清淨的街道上。
「咚!咚!咚!」沉厚的鼓聲,在郢都府尹門前巨鼓前響起,聲若悶雷,遠遠的傳開去,驚動了四鄰百姓,很快府尹門前就聚集了一批看熱鬧的人。
人們帶著愕然的神情,看著那個漫不經心握著鼓槌的風致秀美的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鼓,那姿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將鼓敲破了,他們見慣了悲憤得恨不得將鼓敲炸的苦主,還真沒見過敲鼓敲得這麼怕費力氣的。
接下來他們更是瞪大了眼睛——因為他們看見素來嚴肅沉穩的郢都府尹杜長生,連帽子都跑歪了,幾乎在鼓聲響起的那一刻,就立刻衝了出來。
按照西梁規矩,叩閽者,先於郢都府先擊鼓鳴冤,由府尹接下狀紙,再根據案情決定是否遞交御前,然而今日一切都是破例,內廷早早傳下旨意,郢都府尹杜長生一大早就冠帶齊整坐立不安的在後堂等候,此時聽到鼓聲,砰的一下跳起來,也來不及等長隨,急急的奔了出去。
門開處,陽光下,擊鼓的女子立即停手,巧笑倩兮的看過來,素衣飄拂在淡金的光線下,宛如謫塵的仙子。
呃……這就是陛下關照的,告御狀的苦主?
杜長生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員,早已習慣將情緒收斂在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當下也只是神色如常的按例,升堂問話接狀紙。
上好彈墨暗花鑲金線的狀紙遞上來時,他眉梢跳了跳……這紙,可非尋常人能用,這女子,什麼來頭?
陛下密旨只說要他將告御狀之人帶往大儀殿,可沒說居然是這麼個嬌怯怯,行事奇異的女子。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秦長歌,緩緩打開狀紙。
「啪」一聲,狀紙跌落在地,號稱「鐵面府尹」的杜長生,這回真的連臉色都變成鐵色的了。
平金狀紙抬頭,墨跡淋漓幾個大字。
「民女明霜,首告趙王蕭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頭昏眼花了好半天,杜長生才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一眼也不敢再看的將狀紙小心封起,肅然下座,伸手一引。
「姑娘,請隨我金殿面聖。」
大儀殿,寶頂琉璃龍鳳華瓦,在朗朗晴日照耀下,彩光輝豔。
宮門重重,重重,在她身前一一緩緩開啟,再一一緩緩閉合。
長階上筆直立著的內侍尖細的嗓音如鋒利的線般,慢悠悠割開沉肅的寂靜,最後一個尾音,如刀鋒般的挑刺向天空。
「宣,明霜覲見——」
她淡淡微笑,衣裙逶迤,邁步而上高峙十丈嵯峨入雲的大殿玉階,從寶蓋羽扇如雲侍從中走過,從鵠立雁行,衣朱腰紫的百官叢中怡然而過,從眾多充滿驚訝窺探的目光中淡然而過,雪色裙裾在深紅鑲金邊華毯上如雲逶迤,層層疊疊宛如夢境。
一個森涼而又旖旎,令人不敢驚破而見其深隱血色的夢境。
丹陛之上,金階之巔,三十四行龍猙獰肅殺,鑲金嵌玉的御座上,一身帝王朝會正式冠冕的蕭玦,目光深深,看著這女子,悠然無畏,行近前來。
如見當年,即將封后的女子,鳳冠雲裳,俯瞰天闕。
杜長生早已俯身跪了,默不言聲遞上狀紙。
秦長歌盈盈跪下,向立於王公貴族左第一,神色平靜看著她的趙王蕭琛,一笑。
蕭琛居然也回她一笑,神色淡然,毫不在意。
而御座上,蕭玦屏住呼吸,緩緩展開這注定這震驚天下,震動四海,關係一代傳奇神後生死真相之謎的狀紙。
「民婦明霜,首告趙王琛謀害前睿懿皇后事。」
「……趙王琛,懷陰詭窺測之心,施雷霆殺戮之行,詐慶壽,謀脫身,撤宮衛,隱長樂,與先御林統領董承佳,定計於暗室,行兇於皇宮,二月乙巳,擅調長樂長壽二宮守衛,以謀國母……深冤待雪,幽魂長吟,元兇逍遙,是非倒持,聖賢不得載於青史,奸佞尚得榮立朝堂,天日昭昭,不見國母泣血,長空朗朗,何有覆盆之怨?……今頓首丹陛,上叩九閽,訴奸回於陛下之扆座,希以聖明之志,追索諸凶,還我先皇后清白耳!則九泉之下,深淵之底,方可含笑矣!」
語氣鏗鏘如刀擊石,句句都似要濺出悲憤的火花,字跡更是龍飛鳳舞,仿若即將破紙而出,蕭玦卻輕攏雙眉,將心中那個原本就覺得荒誕的希望,再次扼滅了些許。
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輕輕籲一口氣,他不看任何人,將狀紙遞給一旁的內侍,道:「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