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剛才,她來了。
剛才,佛堂裡,她虔誠上香,中川進貢的迦南香價值貴重,寸香寸金,淡金色香菸裡她舉香過首,深深俯拜。
神如果聽見她的禱告,當知道她的心。
願我江家復盛,願照微復原,願……那個女人永墮阿鼻地獄,歷刀斧之刑,生生世世不得超度。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笑,永遠都漫不經心,媚嫵如遠山,飄搖如水晶簾,沒有人能夠看穿她的內心,她溫柔清涼的目光卻如鏡般照出所有人的細微想法,並於宛轉轉側間淡淡譏嘲,她迷離的笑容背後,是狠辣的出手和陰毒的內心——這個可怕的女人!
她怕她,一直都怕……好在,她死了,終於死了。
只是可惜了照微,她為什麼會瘋呢?
想到照微,她突然頓了頓。
那天……萬壽之日,照微的尖叫……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她皺起眉,開始思索……照微尖叫,羅襄那丫頭也在尖叫,她們是怎麼叫的?記憶中,好像照微有抬起手來,她指的是誰?
她霍然抬首,目光一閃。
卻一眼看見紫玉觀音精美無倫,在裊裊香菸裡似笑非笑。
似笑非笑?
她愕然瞪大眼,跪在蒲團之上不能動彈。
原本眉目慈和端莊的觀音,今夜卻換了容顏,飛鳳之眉,碧水之目,冰雪之肌,鮮明之唇,還有,慵懶閒適,雍容淡漠的神色。
睿懿!
她摀住嘴,試圖摀住一聲衝口而出的驚呼,她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如何會將那容貌和睿懿絕不相同的觀音像看成睿懿?
她顫抖著雙腿站起身,只覺得全身柔軟如綿,所有的力氣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她乾脆爬著靠近,仰首仔細的看高高供奉在佛龕上的佛像。
沒錯,是睿懿!
啊!她仰首,綻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你別找我……你別找我……我只是添了一點力氣……你找琛兒……找琛兒……冤有頭債有主……你一定知道……」
江太后茫然瞪著帳頂,一遍遍重複。
「別找我……找琛兒……是他……是他……」
殘燈映著朱幌,淡月照上深簾,一重重宮門被依次打開,有個頎長的影子,步伐快速的進來,一路都有人為他跪地掀開簾幕,她看不見。
她只是深深畏懼的,無意識的,重複著辯解逃避的言語。
修長的手指即將掀開簾幕,突然頓住,他已經聽見了她的話。
月光將影子斜斜拉長,飄搖的簾幕連帶著影子亦在飄搖,又似那頎長身子也在微微踉蹌,他手指扣緊了那一方絳色茜紗金絲牡丹簾,攥得那原本嬌豔盛放的牡丹朵朵零落摧折。
阿琛……
那是你的親嫂!你的未滿一歲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兒!你哥哥此生最愛最在乎的人!
你為什麼要恨她們?
你可以去恨我,去殺我……我寧願你想殺的是我,我寧願三年前死於長樂大火的人是我。
勝如此刻被冰冷的真相之刃,片片凌遲。
……當年他偷偷去從軍,姐姐在後院花牆下相送,悄悄揣了自己做的松花糕塞他懷裡,他含著淚捂著一懷滾熱的牽掛,在長歌相伴下策馬而去,那時晨霧初起,經過那一處石橋,便再也看不見淮南王府的模樣,他硬硬心,不再回首,任蹄聲踏碎那石板橋上的早霜。
卻有少年,斜斜倚著橋欄,輕輕的對他笑,道:「哥哥,我等了好久。」
他發上眉上,都微微掛了霜白,顯見真的等了很久,他心中一熱,知道這個弟弟自幼有不足之症,向來不能早起,畏懼霜寒,如今卻在冬日晨霧潮濕冷寒的地方,等著他。
他立即將還熱著的糕遞過去,愛憐的去搓他的手,說,「瞧你凍的,吃口熱食暖暖身子。」
少年只是低頭,出神看著自己蒼白細瘦的手裹在他因練武而生出薄繭,膚色淺麥色的骨節勁健有力的手中,喃喃道:「我真……我是你弟弟……」
他沒聽清,笑問,「嗯?」
他抬頭,一縷微笑亮如石橋後初初生出的陽光,明麗不可方物。
「我說,我真慶幸我是你弟弟。」
那糕似乎此刻還在懷中,熱度滾燙的灼著他的心……當年那少年執意不肯接那糕,說,你離開後,就很難吃到家鄉的食物,你比我更需要。
那日策馬而去,好遠好遠之後,依舊看見少年身影凝立不動,陽光下如一尊美麗玉雕。
那麼體貼的孩子,如何會在多年後,操起利刃,殺嫂殺侄,割去他一半的鮮活的心?
阿琛……
錚!
珠簾聲動,琴音突起,如銀瓶乍破,風雷刺天,轉折飛掠,驚破迷茫混沌,濺起激越之聲!
風起,簾幕突分,簾後,清麗女子紫衣黑髮,端然安坐,雪白手指輕按焦尾名琴。
指尖一勾,起「仙」「翁」之音。
笑吟吟,然而不掩微嘲的看著他。
「陛下,捨不得了是嗎?」
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裡。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豔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里。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憤鬱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恆璀璨、因為曾經共歷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姍姍而來。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松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鐘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裡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嘆。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淒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為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淒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只換得樽前一醉,惆悵白髮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臥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綵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盪,無盡悲憤……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豔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污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蕭玦默然佇立,燭火下他長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適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呼之慾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歷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著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所悟?」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后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矇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發那夜,趙王殿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只想當面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麼?」
你,願意知道麼?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面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