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宮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宮」,這位據說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異香,體態風流,極擅內媚之術,容貌更是墨筆難描,極盡鮮妍,極得廢帝寵愛,為她大辟宮室極盡奢靡,這妃子因此被諸臣所不容,被稱為妖妃,元亡後,妖妃失蹤,按說這宮室也該廢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宮之前,暗自請了風水堪輿大師廣元子看過,稱宮中此處,為「鳳目」之地,三星匯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榮貴不衰,便堅持指了此地,改為長壽宮,這處荷池,因為貴重精美,任誰也不忍毀去,便留了下來。
……慌亂過後,漸漸沉寂,江太后僵臥床榻,睜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語。
簾幕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進,微弱的燭光,筆直的矗立於台幾之上,一片光暈微黃,其餘部分,都籠罩在沉滯的暗影裡。
隔壁,暗間,雲層裡月色一閃,照在透明琉璃穹頂之上,五色斑斕。
華光照地,碧玉生暈,永恆碧水盈盈,永恆嬌花豔豔的精巧荷池,突然詭異的分開一線。
便見一人宛如洛神仙子,絲絹飄飄,分水而出。
黑髮,紫衣,一雙雪白纖長的手,姿態優雅合握於腹,裙角飄散如盛開的花。
輕衣緩帶,姿態輕閒,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於太后神秘宮室不可思議之地潛伏而出,而似漫步於自家後花園,偶見薔薇上歇了只嬌俏的小黃鶯,因此閒散微笑而觀。
她手指輕撫,一一撫過白玉雕琢,卻宛如鮮活的蓮葉,珍重如對真正嬌嫩的花瓣。
唇角,卻隱隱浮現一抹譏誚。
目光如水波流轉,環顧這暌違數年的宮室,想起當年於棧渡橋上,和楚非歡提起這處荷池,並因此引發了建密道的念頭由此救了楚非歡一命的往事,秦長歌笑得越發奇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鳳目……江晚儀,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廣元子那個二流術士,只看出了這一地的地形佳妙,卻沒能看出這一方荷池,別有玄機。
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鳳目中心,如鎮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毀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還有廣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陰妙嫦,你因何而來?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還是一個心懷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來,成就末代帝王的愛情,然後毀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鈍,一葉障目,任史筆如刀般一字字凌遲,凌遲一個弱女子含悲忍辱,拋棄一切以身伺敵,不惜以己身名譽為千秋詬病的血淚秘史。
不過沒關係,你達成了你的目的,來也去也,再無罣礙,生死榮辱,對於你這樣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長歌微笑著,撫過玉石蓮花。
當年她發現這裡的玄機,更發現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宮外,遂趁修建宮室之機,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頂上做了些手腳,現在這方荷池傷的,已不會是西梁的龍脈江山,只會是宮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來,便是推算好時機,想要親自參與一幕好戲。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過荷池,長長裙裾拖曳如夢,悄無聲息的步入江太后內殿,姿態優雅的,穩穩端坐在紗幔掩映的琴幾後。
江太后的神智,在現實與過往的交界處遊蕩。
依稀是那夜,火光裡人影幢幢……照微還在瘋狂舞蹈,神色奇異的掰著手指數人數,她站在遠遠的迴廊裡,遙遙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絲鳳繡寬袖下手指絞扭成一團。
那手指……冰涼。
因為在風地裡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長樂宮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為下午積了食,不敢早睡,又記著御花園溫房裡精心培育的名品曇花不知道開了沒,便出了宮。
出宮時,何嬤嬤還說了一句,主子今夜好興致,這麼晚了還出門,且把大氅披上吧。
當時她一看時辰,還皺皺眉,道,正是侍衛換防時辰呢,可真不湊巧。
不過實在掛記那曇花,還是去了。
誰知道一出門,便見長壽宮四周安靜有序,不遠處長樂宮卻正在換防。
她咦了一聲,卻也沒多想,自往御花園去。
她去看了花,花開得極為清美,那清麗顏色彷彿隨時都會在月下濺出,忍不住便折了一朵,籠在袖中往回走,卻在長樂宮和御花園相交的甬道的一處隱蔽處,看見兩個黑影。
何嬤嬤當時嚇得便要喊叫,被她一把摀住嘴,她冷靜的打量了一番,發現那兩人是琛兒和侍衛統領董承佳。
隱約看見董承佳指了指長樂宮,而琛兒點了點頭。
董承佳似是又說了什麼,琛兒想了想,卻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斜對牆角,背對她,看不見身後,而不遠處,江太后卻發現也有個瘦瘦的身影一晃,她目力不佳,看不出是誰,只覺得是個男子。
那黑影太遠,董承佳似是有些緊張,而琛兒沒有武功,他們都沒發現。
江太后屏住呼吸,看著董承佳給琛兒請了個安後離去,琛兒獨自立在黑暗裡,仰首向天,似在默默思量,半晌道:「出來吧。」
她嚇了一跳,卻立即將何嬤嬤推了出去。
何嬤嬤跪倒在琛兒面前請罪,琛兒什麼都沒說,只道:「你知道該怎麼做,去吧。」
何嬤嬤不敢看暗影裡的她,連滾帶爬的跑走,她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沒想到琛兒轉身,直接看向暗影裡,輕聲道:「母后,請現身吧。」
她驚訝無奈之下,只得走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暴露了自己,琛兒只是淡淡笑著,指了指她的袖子。
她這才恍然,原來是自己袖中香氣濃烈的曇花出賣了自己,何嬤嬤現身時,身上可沒有曇花香,而且這夜半時刻,何嬤嬤作為她的親信宮人,如何敢離開她一人在外遊蕩?
琛兒向來是細心聰慧的孩子,要想瞞過他,很難。
她力持鎮定的笑看著琛兒,又看了看長樂宮,讚許的道:「好孩子,不枉我的心,我和你說了那麼多次,你總是不接話,不想如今不聲不響,便做了。」
「做了什麼?」出人意外的,琛兒卻突然反問了一句,他清雅的容顏被月色鍍得越發蒼白,如一副失了神韻的水墨畫,那眼神幽幽遠遠,似乎盯著長樂宮,又似乎什麼都沒看。
他是要撇清吧?她理解的一笑,點頭,「是,你什麼都沒有做。」
她緩緩靠近他身側,濃烈曇花香氣裡她輕輕道:「琛兒,你兩個兄長已經去了,母后身邊,能疼憐的只有你了,皇帝和母后不貼心,你也是知道的,可惜你身體病弱,不然……其實病弱也無妨,前元靜帝號稱英主,不也自幼有痼疾?」
後面的話,她曖昧的一笑,沒有繼續,琛兒冰雪聰明,哪裡需要把話說完呢?
卻不防那清雅少年霍然回首,那一瞬目光如利劍飛掠而來,刀似的割在她臉上,恍惚間她竟然以為是蕭玦當面,嚇得後退一步,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也不是自己的親生子,而他和蕭玦素來親厚……暗恨自己是不是今夜見蕭琛出手,歡喜得昏了,竟說了不該說的話。
然而蕭琛轉瞬就斂了那目光,又恢復日常的孱弱模樣,彷彿剛才那寒氣凜凜的少年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是如常微笑,笑若清風,道:「母后說笑了,夜深露重,還是早些安歇吧。」
他說這話時,神情怪異,目光裡似喜似悲似責似怨,蒼涼無奈猶疑堅決,種種複雜情緒如亂麻般糾纏在一起,看得她心腔一陣陣冷縮,繩般扭得緊緊,被那種沉凝壓抑的氣氛逼得直覺的想要逃開。
她勉強笑道:「是的,母后倦了,將來的事,是你的了……」
那晚她走出好久,回首看時,依舊見蕭琛怔怔面壁而立,背影孤清如一輪永遠難圓的月。
那晚她沒有睡。
她在等待,並且做了一些準備。
那些準備,其實她很久以前就已做好,她想做的事,和那晚發生的事幾乎一樣,只不過別人很合心意的先替她做了而已。
她果然等到長樂火起。
火起的那刻,一直清醒著等待的她,立刻召集了宮人和宮外的侍衛說要去救火,並讓他們在長壽宮的水井裡挑水去救,那井裡,以及早幾個月她在長壽宮附近添造的小工具房,水桶水龍裡,全部抹了油。
那晚火勢好大啊,誰也別想衝進去,硬生生把建制恢弘的長樂宮燒得全毀。
燒吧,燒吧,都燒個乾淨,想進去的,想出來的,留下痕跡的,都燒掉吧……
江太后咯咯的笑起來。
燒得……真痛快。
這個殺了江家全家,殺了自己兩個兒子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化為飛灰,還真是便宜她了……
她睡著也在笑,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
鮫紗帳頂垂落明珠,晶瑩如麗質女子明亮雙目。
像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