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步聲越來越近,卻依舊不見人影,他開始著急,突見有人輕衣薄裳,分花拂葉而來,姿態輕盈如隨風飄舉,他大喜迎上,是長歌!

  卻發現自己怎麼也挪動不了腳步。

  他惶然回顧,卻是弟弟突然出現,還是那個小小少年,牽著他的衣角,歡喜而急切的對他說:「哥哥,你舞得真好。」

  心裡隱約有些奇怪,雲州這年,阿琛不是已經十七了嗎?怎麼看起來還這麼小?又想,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長歌卻突然向後退去。

  他大驚著想追,長歌只越飄越遠,她倚著梅樹,冷冷看著他,輕啟朱唇。

  一遍遍問:

  「陛下是捨不得了是嗎?」

  「陛下是捨不得了是嗎?」

  聲音輕細,清涼宛轉,卻如黃鐘大呂,隆隆響在耳邊!

  他闃然睜眼!

  一入目便覺金光刺眼,令人昏眩,他急忙閉眼再睜開,好一會,朦朧成一團的視野才漸漸清晰……十八金龍在頭頂張牙舞爪盤旋飛騰,追逐一輪熠熠紅日,嵌了金粉的龍身光輝閃耀,氣勢凌雲……他怔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龍章宮雕飾十八金龍的穹頂,而剛才竟是離奇一夢。

  夢裡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然而每一幕,都直刺他如今矛盾痛苦難以言說的心事。

  蕭玦從椅上坐起,注目案上紙卷,風颳動單薄紙張簌簌有聲,那些不願入眼的字眼迅速翻動著,連綿成一道模糊的光影,他盯著那些字眼,發覺不知何時已冷汗涔涔。

  當年,她說,天子無私。

  當年,他說,帝王家事,亦關於國。

  當年,她說,愛臣太親,必危主身,後宮亦陛下之臣,請陛下無需專寵長樂宮。

  當年,他說,人臣太貴,必易主位,臣弟雖為陛下之弟,但首先應為陛下之臣,九錫之封,王爵之重,請勿輕與;作威作利,有亂朝綱,請勿輕縱,陟罰臧否,請自臣弟始。

  當年,她說,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當年,他說,陛下無需自責,兩兄梟獍,其罪當誅。刑罰之重,不辟親族;賞善之微,不遺匹夫,則天下大治矣。

  這樣兩個政見幾乎完全合契的聰慧人物,這樣兩個全心全意為他的江山臣民思謀的人物,這樣兩個他同樣愛重,視同己身的人物。

  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親人。

  當真……當真……以生死搏殺,骨化飛灰做了最後的結局?

  為什麼?

  他無法想像當年點燃長樂宮粉堊金殿的妖火之柄,執於那雙病弱細白手掌之中。

  他不願相信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曾經冷酷注視著自己的親嫂親侄葬身火海,冷酷的看著宮殿傾頹,看著自己的親哥哥,失去妻子愛兒,成為永恆沉溺於苦痛之海的孤獨之人。

  阿琛,牽著我衣角誇我舞劍真好的小小少年,多年來追隨我從無相負的親密兄弟,你當真,忍心如此?

  不……不……

  那天,當長歌之死,經由聖僧之口,驚雷般劈進他神智的那一刻,他便對自己發了誓。

  便是窮盡帝王之血,窮盡此生壽命,也必為長歌,為早夭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

  他發誓——無論是誰,哪怕他富有一國,哪怕他威凌天下,哪怕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然而當那神秘女子明霜一句狀似無意的點撥,當他抱著幾乎不信的心態調閱密封的案卷,那紙捲上看似沒有關聯的字眼,在有指向的尋找串聯之下,立刻便將一個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陰冷事實擺在了他面前。

  三年前,在秦楚二王被誅後不久,朝議紛紛,諸王自危,為免此事引發諸臣對帝王心地的猜疑,阿琛不避嫌疑,自請為領侍衛大臣,擔負宮禁護衛之職。

  當時他頗為欣喜,因為蕭琛此舉,不啻向臣下世人宣告,陛下並非刻薄不能容人之主,更無兄弟相疑之心,否則也不會在二王事變後,依舊將關乎自身安危的宮禁重任,交給異母兄弟。

  只是他體弱多病,也不過領個虛銜,並不真正入宮值夜,但一切宮禁防衛調動事務,需報請他批准。

  當時的宮禁總管,御林軍統領,是天璧二年的武狀元董承佳。

  此人於乾元元年失足落馬而死,蕭玦記得清楚,據說是一批交好的官兒邀他去狩獵,不慎落入當地獵戶陷阱。

  如今看來,那批官兒們是些什麼人,當中會有誰,實在是件值得調查的事。

  比如,姜華,在不在其中?

  而姜華,天璧三年時是刑部一個不起眼的書辦。事發當夜,他當值。

  三年前那夜,姜華做了什麼尚待追查,但是董承佳做了什麼,卻是清楚得很。

  他將換防時間做了調整,西梁皇宮規矩,各班侍衛分管各宮區域,依位次高低輪班換防,比如龍章宮戌時換防,長壽宮亥時換防,長樂宮子時換防。

  因為前元時,秦長歌經常造訪元皇宮,對元皇宮的防衛佈置嗤之以鼻,所以她主掌內宮之後,對宮禁防備做了詳細規定,換防時,為防侍衛交接班時的混亂,以及固定地點換防易使人乘虛而入,長歌曾規定,每日換防地點不定,由領侍衛內大臣臨時決定。

  那晚龍章宮換防一切如常,長樂宮和長壽宮卻調換了一下,長樂宮亥時,長壽宮子時。

  換防地點定在長樂宮西宮門外,下半夜輪班侍衛列隊而行,在西宮門與同時反向集結而來的換班隊伍交接。

  正常情況下,換防時的規矩是,分散在宮中各處巡遊不斷、正向集結準備下班的侍衛隊伍,以西宮門為軸心收縮的同時,前來接班的侍衛同時反向散開,首尾相接,力保在換防這個短暫的時間內,宮中各處,沒有缺漏和死角。

  然而從那晚換防簽到記錄的情形來看,好像董統領發佈錯了命令,以至於下班侍衛收縮完畢,接班侍衛還沒來得及就班,蕭玦細細的推算了下時辰,大約有一刻鐘的工夫,長樂宮某處會出現無人守衛的死角。

  皺眉提筆,蕭玦在紙上憑記憶畫了當年長樂宮的佈局圖,根據記錄上的時間差,對照當時的集合點和路線走向,推算了半個時辰,終於得出結果。

  擱下筆,他神色愕然。

  那空出來的死角,居然是長樂宮的正殿宮門!

  這是什麼意思?

  就算費盡心機空出這個死角,可有什麼凶手會選擇大搖大擺的從正門進入?

  何況長歌武功絕世,千絕高弟,天下誰人不知?

  蕭玦陷入沉思,手指無意在紅木桌面上嗒嗒敲擊……長歌之死的真相,彷如迴旋無盡的迷宮,連綿輾轉無有始終,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走出死胡同,伸手便可觸到迷宮之外的晴朗天空,可是轉瞬迷霧重來,令人疑惑。

  疑點重重,每一點線索的指向,都似是而非。

  時近深夜,他卻醒得雙目炯炯,毫無睏意,正要再傳幾個太監進來,旁敲側擊一下到底是誰交通外臣,忽聽殿外隱隱有喧嘩之聲。

  皺皺眉,蕭玦直起身,便見於海一溜小跑的過來,身後跟著長壽宮大太監童舜。

  蕭玦目光一縮,冷然道:「大呼小叫什麼?」

  兩人遠遠的跪了,童舜道:「啟稟陛下,太后鳳體欠安,夜來突發譫語,神智不清,已經傳了太醫院邵醫正,奴才想著事關重大,特來向陛下稟告。」

  突發譫語……神智不清……什麼意思?蕭玦長眉一攏,目光一閃,正與悄悄抬頭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頭去,然而那瞬間這大太監眼色裡的意味,讓蕭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肅然道:「太后欠安,朕自當親往看顧請安,於海,備駕。」

  冬夜裡起了霧,飄搖迤邐的白色霧氣,如天地之筆纏綿不盡的柔媚筆意,正恬淡閒適的細細勾勒長壽宮的莊嚴輪廓。

  然而長壽宮內,卻亂如沸粥。

  江太后剛才進了小佛堂禮佛,不出一刻工夫,卻半昏迷的被抬了出來,還滿嘴譫言,神色昏亂,這批宮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後被臨時調派來侍候太后的,她當初使老了的嬤嬤丫鬟們現在都在各宮做著最低賤的活兒,一時也沒個趁手的人,這些人越發扎煞著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亂抬的,跪地下扒磚縫兒發呆的,躲一邊不敢接活兒的都有,還是大太監童舜趕了來,才一一指揮妥當,該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該請太醫則請太醫,童舜則奔了龍章宮來。

  江太后禮佛一向是不許他人干擾的,誰也不知道佛堂裡發生了什麼,而她嘴裡喃喃說的話誰也聽不懂,更不敢聽,知道皇帝要來,眾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安,害怕太后說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聽見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個個找藉口溜了出去,而太醫還沒趕來,一時江太后面前,竟然沒了人。

  長壽宮內殿,兩暗一明,中間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寢居之地是左側暗間,右側暗間,據說原先是個殿中殿,還有個小花園,透明琉璃穹頂,一方小小荷池,荷池無水,以青玉為地,玉上天生波紋,遠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為莖,瑪瑙為蕊,白玉為瓣,水晶為藕的玉石蓮,其精緻華貴令人咋舌,只是雖然貴重,卻隱隱透出妖媚旖旎氣韻,並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說太后宮室是不該有如此佈置的——誠然,這荷池,確實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