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證人的身份,滿面難堪的挨挨蹭蹭的進殿來,在殿角跪了。
其餘人等,大多不過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過王府偏堂門外,哪裡經歷過過這國家核心之地,煌煌威嚴的政治中心,上臨無上尊貴的天子,身周俱是遠遠遇見便要遠避的貴人的場合?更別提還要在這樣層簷歷歷,金龍飛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臨帝王垂詢斷獄,舉證親王之罪……一個個連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漢玉雲母磚上,扒著磚縫,瞅著前面跪著的人的腳跟不敢抬頭。
秦長歌無聲吁了口氣——忒沒膽色了,虧得臨行前還叫祈繁給他們各吃一顆她以前研製的可提升膽氣的「壯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場。
依次三跪九叩,一個個輪流說了,雖然有的人結結巴巴,有的人詞不達意,有的人斷句錯誤,有的人語無倫次,但總算是,說完了。
「……草民賤辰,本應是三月,是趙王於二月初,曾對草民言:『擬為先生壽,但三月恐無暇,可否提前』?草民虛榮,貪戀親王愛重,遂應了……二月乙末,實在非草民賤辰。」
「……當晚黃墨古酒醉,曾污趙王衣袍,趙王進內室整理,大約去了兩刻工夫……我等都是親見。」
「……黃墨古飲酒有過敏之疾,平日少飲,那日卻行跡異常……」
「……奴才當晚進書房打掃穢物,劉管家吩咐,內室不許去,也不許別人進去,要奴才守著那內外間相連之門。」
「……當晚趙王從後門乘轎出門,奴才們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後門等著,二更許,王爺出來,是奴才和另幾位兄弟抬的,一直抬進宮內值宿房,是董統領出來接著的……奴才回來後,睡得很死,醒來後便見自己在亂葬崗……幾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個,但也從此殘了,一直討吃度日……」
「罪婦姚瓊,恭祝陛下萬年,並代先夫申冤於丹陛之下……先夫受人蠱惑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先,被人過河拆橋設計殺害在後,先夫留有血書在此,罪婦深知仇家勢大,數年來不敢聲言,懷揣先夫血證躲藏漂泊,今日終得金鑾殿上,向陛下剖陳分明……先夫有罪,但趙王更有滅口殺人之罪,若非忠心於此人,先夫何至背棄陛下,遭此殺身之禍……罪婦願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遲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華……有罪……趙王與董統領當日長樂宮前密謀調換侍衛,是犯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犯官當日當值,子時前後,犯官出外將當日奏簡交遞御書房時看見他們……金匱室有犯官出外的記錄……」
眾口一詞,鐵證如山。
眾人心中都道:趙王休矣。
目光或憐憫或不忍或幸災樂禍的投向始終不言不動的蕭琛,這人素來以沉穩睿智,聰慧出眾著稱,據稱有『一言抵萬金』的美談,很少說話,但每句話都不是廢話,每句話都極有份量——今日一見也是如此,只是,在現今這個厲害女子織就的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鈞之力的言語,才能破網而出,甚至反戈一擊?
眾目睽睽中,蕭琛不看竊竊私語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卻凌厲的秦長歌,只是跪於當地,沉靜甚至微帶哀傷的看著蕭玦,眼色幽涼,如雪裡梅花,雲中遠月,這一刻的清絕的蒼涼,悵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詞。
他似是對那樣的滔天大罪厲絕言辭毫無感受,似是對反證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從蕭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個樓閣深處飛雪輕盈之中舞劍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這個威嚴高貴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緊緊盯著蕭玦。
蕭玦的手指,卻只是攥著那十三份證詞。
目光緩緩下移到蕭玦攥緊的手指,蕭琛突然,極其愴然的一笑。
猶似幾多深恨,不解昔日惆悵。
那年石板橋上的寒霜,怎麼到了今日,還森涼的掛在眉梢,好冷啊……
連心都凍著了……
他的眼色,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恆不見天日的深淵之冰泉中。
這一刻的沉默宛如萬年。
萬年之後,滄海桑田,浮雲變遷,遙遠變得更遠。
一聲低弱的言語,卻如巨鐘之聲乍起,擊破層層捆縛,震盪在每個人的心頭。
「你始終在指證,我當晚行跡詭異,於長樂宮有陰私之行,但是你不能舉證出,我殺了先皇后。」蕭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證據,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宣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譏誚的側首,看秦長歌。
這一刻目光冷若冰劍,刺入肌骨髮膚。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沒死呢?」
一語出而風雷起,一語出而萬人驚。
這已經不是「一言抵萬金」,而是「一言抵萬敵」了。
「砰」一聲,一個素有心疾的官員,經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這場無聲攻殺的第一個受害者。
內侍立即手腳快速的將人拖了出去。
蕭玦已經無暇理會昏倒的人,更無暇理會官兒們的神情,這一剎心潮激盪幾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緊緊扣著御案,無法自控的真力沖指而出,幾乎將堅硬的檀香木摳出一個洞——可能嗎?這可能嗎?
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難道臨到頭來,一切轉回原點?
近期在心中的那個懷疑,一直在試圖尋找蛛絲馬跡的那個懷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長久以來的執念,才是真正的現實?
這原是一個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鏡花,美好到這些年他不敢面對,連她的名字也不願聽取——他不願給自己深想的機會,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會將夢想生生擊碎,直到明霜出現,使他鼓起勇氣去探尋真實,卻終被血淋淋的現實狠狠一擊。
若非傷重如此,他又怎會試圖復仇?又怎會忍著割心的苦痛,去選擇去懷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將他置於朝堂之上,面對他人利劍狂刀般的控告攻訐?
可是,阿琛言語淡淡,神情卻如此漠然而蔑視,他是真的沒有畏懼。
一線星火,死灰復燃。
他緊緊盯著蕭琛,自己都沒發覺連聲音都有些變化,「趙王,為何有此一說?」
蕭琛眼底瀰漫著淡淡的雪意,語聲也清涼如雪珠,襯著他蒼白的頰,似是一輪冬夜裡淒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蕭玦的問話,而是側首,眼色複雜的看著秦長歌。
「你好心計,好縝密,好周全……可是你終究不能證實我暗殺之罪,你步步為營,自以為天羅地網?可惜我看你,好無稽!」
他一叩首,也不看蕭玦,只低聲道:「先前這女子將該說的都已說完,也該輪到臣弟辯誣了——臣弟亦請求陛下主持公義,予臣弟自辯之機。」
目光一縮,微有悵然難過之色,蕭玦半晌方澀聲道:「准。」
心重重的沉了下去。
阿琛……經此一事,我們兄弟,是不是再難回歸當日和睦無間真心相待的時光?
朕……終究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
蕭琛緩緩起身,盯視著秦長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是得意,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破釜沉舟,此去決然的笑,明光四射,寒氣凜人。
他看著秦長歌,一字字道:「今日本王教你一個道理,你仔細聽著,這輩子估摸你是沒機會用了,投胎後大約還用得著——言語,永遠看的是份量而不是多寡,不是你擺出的證物夠多,你言語便給利若刀鋒你便可以得意到底——我無需長篇證詞,無需這一群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般的證人,甚至無需多言,我只要兩個人,就足夠證明,你,你這個低賤的女子,得了失心瘋吃了豹子膽,居然在朝堂之上,御駕之前,妄圖以大逆之罪,誣告一國親王!」
他冷笑,拂袖,轉首,道:
「請皇后,太子!」
皇后!太子!
哪個皇后和太子?
百官們的手指掐進了掌心,掌心裡濕嗒嗒黏膩膩全是汗水——西梁皇朝,能夠同時存在的皇后和太子,只有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
今天這是一出什麼大戲?一百年也見不著一次!
眉毛一挑,寒光一閃又隱,秦長歌剛才因為蕭琛言語而微鎖的眉峰,這下真的皺在了一起。
容嘯天怎麼搞的!
居然真的沒能看住人?
蕭琛……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會蕭玦和眾臣的反應,只顧低頭緊張思量對策,忽覺四周靜了一靜,有種屏息的奇異寂靜,隨即,騷動又起。
寬闊宮門,深深幾許。
有女怡然,踏雲而來。
一抹朝陽斜鍍,光色爛漫,不及那人豔光四射,娥眉雲鬢,迴風舞雪,香培玉琢,鳳翥龍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