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豔若霞映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
她行步而來的姿態,帶著優美而奇異的韻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攜了滿襟高貴清豔的春色,每一步都擁紅堆玉、芬芳暗隱的香滿殿堂。
她淺淺微笑,神態和靜,膚光瑩潤,如玉雕成,帶著溫玉般乳白柔軟的質感,溫柔嫻美之態,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氣韻凌雲,明明近在咫尺,卻令人感覺遠在雲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著手中牽著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歲光景,著一身紫紺色小錦袍,繫著櫻紅髮帶,烏髮勝墨,玉雪可愛,清俊的小臉濃眉英銳,瞧來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氣的聲音,匯聚成一片,響亮而龐大,聽來有若雷鳴。
能立於金鑾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員,在場的大多都見過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驚人,但凡驚鴻一瞥者,無人能忘,此時一見這女子,容貌相差無二,已紛紛認了出來。
而她那份溫柔卻疏離,和雅卻睥睨的獨特神韻,向來也是睿懿的專屬標誌。
這不是睿懿皇后,還能是誰?
她手中牽著的孩子……眾人看著他的小臉,細細端詳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將目光轉到陛下臉上。
……神似得緊。
眾人嘩然,立時又將惋惜的目光轉到秦長歌身上。
這女子……完了。
又是碰的一聲,姜華無聲無息的暈了過去,腦袋撞在殿角,撞出一聲沉悶的迴響。
其餘下跪證人等,除了那個願意身受凌遲而始終以恨惡凜然目光看著趙王的董氏遺孀,皆抖簌如同篩糠。
秦長歌抿唇,暗恨。
哪裡出了問題?
趙王侍妾……你好大的膽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趙王殿下……你天生適合當水貨製造商。
你連假包子都搞出來了,包子知道了一定會宰了你,他最討厭別人學他了。
……那日趙王府驚弓之戰,敗於秦長歌暗算手段下的蘊華,面具掀開的一刻,曾令秦長歌大罵。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造就?除了蘊華本人,誰也難以查考,聯想到蘊華南閩彩蠱教聖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閩當年以美色妖姬對付中川的手段,秦長歌想到一個可能,立時噁心得想要嘔吐。
若不是不想驚擾大局,秦長歌一定會好好和蘊華交流一番。
今日叩閽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秦長歌,早早安排容嘯天率領屬下攔截蘊華——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女子出趙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這女子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了。
秦長歌決定,今日若能脫身,日後一定要把這女子給解決掉。
踹倒你,再在你臉上擦我的繡鞋……
蕭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渾噩僵木不知動彈。
她還活著?她們還活著?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沒死?
只是,為何這許些年她都不曾出現,卻在今日這麼湊巧的時機到來?
心潮翻湧,不知悲歡,往昔的女子影像與此刻階下仰首而笑的顏容交替閃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舊無雙國色,依舊風致高華……此番似喜似疑似驚似怔,雲濤霧卷若明若暗,幾近失聲。
「陛下……」他說不出話,階下怡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卻已微笑開口,「別來無恙否?」
她以當年睿懿母儀天下的神後之姿,儀態萬方的輕輕施禮,眼波流動,風采妙絕,「與君一別久矣……臣妾不勝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齒間,輕柔旖旎,繡面芙蓉,一笑而開。
她微笑著輕推那幼童,「溶兒,來拜見你父皇。」
那孩子極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階下,聲音清朗,小小年紀便隱隱氣度非凡,「溶兒見過父皇!」
「……起來吧……」半晌蕭玦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此時心中雖難掩激動,但長久以來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幾分的,加之猶存的幾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並不可朝堂認子,否則萬一事情有詭,西梁國體也將因此蒙羞。
他雙手按在龍案上,借助冰涼光滑的紅木觸感,寧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緩緩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來?」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來,」假睿懿答得從容流暢,「事關宮闈隱秘,不宜宣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證明,請陛下還趙王清白,並追究設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蕭玦細細的將假睿懿打量半晌……那神情,風姿,眉目,舉止,言談,無一不似,時光對於美麗的女子似乎別有一份偏愛,三年光陰,並未對昔年的她有任何戕害,反倒將最為動人的韻致,絲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來,她婷婷當面,鮮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長歌,都覺得荒謬無稽。
只是,最初那份震驚激動過後,為何此刻心中並無喜悅?並無當年每一見她便由衷生出的如浪潮拍岸,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悅?
再將目光轉向雖然局勢徹底翻轉,卻仍無驚駭之色,只是皺眉若有所思的明霜,……她,要如何自辯?在這極其不利於她的情勢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過秦長歌,步步緊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現得太過突兀,難以取信於您,但溶兒當面,卻是實實在在的西梁太子,您的骨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膽,請求滴血認親。」
秦長歌心中一跳。
她經過現代這一世,自然知道滴血認親的非科學性,但是在落後的時代,這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認親手段。
而以蘊華擅長毒蠱的南閩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過程中搞出點貓膩,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就算從現代醫學上來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極易相溶,蕭玦那個性鮮明朗銳,像是A型血的特徵,就是湊巧,也有可能認出一堆兒子來。
這丫真狠毒,認了兒子,還能不認娘?何況這個娘還克隆得比原版還像正版。
秦長歌無聲嘆氣——當她看見情勢不可挽回的逆轉,蕭玦首肯,內侍端出金盤玉碗清水的時候。
再看見群臣伸脖子瞪眼睛,看著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蕭玦各自擠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眾人屏息等候,隱約似可聞心跳如鼓。
時間這一刻,漫長至難捱。
那兩滴血滴在清水中游弋,似是有所感應亦有所召喚,無拘無束的奔向對方而去。
最終緩緩,而又眾望所歸的融合在了一起。
秦長歌看著蕭玦此刻終於難掩的激動驚喜神情。
哀怨的嘆息,幾乎就要衝出口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啊……
眼下,局勢突然逆轉,不容她反應的,走到難以翻轉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麼?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無證據的用那個西梁幾乎無人知曉,極其神秘的彩蠱教來為自己辯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運,皇帝陛下相信了,那麼,如何推翻那張臉?……蘊華那張臉,殺傷力實在巨大,就算現在秦長歌和蕭玦說:娘的,這丫是個南閩盜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這張臉一擺來得有說服力。
……辦法不是沒有,畢竟真正和蕭玦做過夫妻,兩人耳鬢廝磨那些旖旎舊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隨便提出一件,也足夠蕭玦激動的飛撲來認妻了。
或者,使計讓蘊華自現馬腳,這對陰謀詭計信手拈來的秦長歌根本不是問題,只是那個假太子呢?蕭玦大約心裡已經認了他,畢竟在這個時代,滴血能溶,便幾乎可以等同於鐵板釘釘的真實親生,不可顛覆,而蕭溶,這個失蹤時僅僅一歲的孩子,在蕭玦和天下視野裡未曾有機會表露過任何自己的個人特徵,要想在滴血認親認定血脈後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碼現在還真沒有好辦法。
當然,蕭玦認了自己這個妻,對方的兒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認妻?
在這裡?
秦長歌一直不願意將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願意揭露於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蕭玦認了她,明日整個內川大陸都會知道,那個陰毒殺神秦長歌又殺回來了——太早暴露自己,可不是好事,尤其當真相,看似已露其實還未全露的時候。
她始終隱隱覺得,即使今日能扳倒蕭琛,也未必就是真正打掉了當日暗殺自己的那個隱於幕後的勢力,對蕭琛出手,為的也就是逼出更多的一些真相,如今看來,打草了,驚蛇了,蛇在意料之中反咬了,放蛇的,或者捉蛇的玩蛇的看蛇的,也在蠢蠢欲動了,但是那蠢動反擊的力量,比她想像的還要大。
秦長歌重生以來,因為今日突然脫出掌握的事態,第一次對敵手生出凜惕之心。
大巧當若拙,大刃應無鋒,明霜已經置於敵人視野之下,秦長歌……還是再隱一隱比較好,須知不同身份必然有不同反應,對方再強大,在沒有確定她是誰之前,設置的障礙阻攔,想必也會不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