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

  因為,他愛她。

  那年,回家之後,他大病一場,後來風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

  值得嗎?值得的。

  他神情淒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複雜的惘然疼痛之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麼要——」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麼好欺負。」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

  一笑鬆手,蕭玦道:「也罷。」

  細細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乾。」

  「乾!」

  「陛下!」

  於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彷彿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已經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麼?」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於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

  「陛下!」老於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尊,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

  於海只當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裡一試。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於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

  有毒!

  蕭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視蕭琛!

  蕭琛卻怔在了當地。

  冷冷凝視蕭琛半晌,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時步子太急,捲起的風,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

  沒有人看見,蕭玦的一滴淚,落在了冰冷的塵埃裡。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碎了的酒杯。

  他的骨節彷彿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出細微的聲響。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

  悲憤如嘶。

  「好!好!你好——」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湧,捲起無數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注定要蔓延至今後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潮的年末。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捲起獵獵彤雲。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裡,無聲洇染拓展開去。

  風雷將起,九州激盪。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天下:「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搆陷羅織陷人於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宮。」

  旨意同時載明,當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屬多年後歷經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梁,現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癒,現於海外仙居之地調養,待復原後鳳駕再返。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三日自發上街鼓舞歡慶,當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柞有繼,何能不樂?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湧向聖德護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後院的花牆。

  花牆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

  桃花嬌豔,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清美,花下輕衣散飛風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如湛藍天際雲卷雲舒。

  聽得身後輪椅聲響,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開放。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日光燦爛,萬里朗闊,一線飛簷,斜挑長空。

  飛簷頂蓋黃琉璃瓦鑲綠邊,望柱下吐水簷首,下接圓形殿柱,兩柱以飛龍雕接,龍頭出簷龍尾入殿,飛揚騰躍,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漢玉雲磚白雲般延伸,殿頂深黃翠綠寶光燦爛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寶珠頂,殿前兩明柱有金龍盤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龍藻井熠熠生輝。

  殿內窗牗壁帶,寶座屏架,熏爐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滿目燦爛渾金恰到好處的調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氣度雄渾。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宮。

  以北魏國體建制,皇宮應稱王宮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稱帝,北魏諸般建築規制,儀禮法度,皆是帝朝規格。

  北魏雄心,可見一斑。

  時將近午,薰風輕送,廣殿深深深幾許。

  一方出自中川刺繡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絕版名繡「飛龍俯輿」屏風後,檀煙裊裊,一男一女,對弈無聲。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轉,深黑如眸,敲擊在百年沉香木的棋枰上,篤篤有聲。

  一角琥珀色繡明黃螭紋秋香緞袖尾輕輕拂過棋枰,修長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輕笑,啪的一按,「著!」

  對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輕揚,眼波如水從棋盤上流過,半晌皺起俏鼻,微嗔道:「陛下這棋忒深沉了,竟是誘臣妾入彀哪,可憐臣妾數條大龍左衝右突,還是逃不開陛下的網去。」

  「你逃不得朕的棋網,朕又何嘗逃得你的情網?」對面男子抬首,一縷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煙氣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雙眼睛光華暗斂,深沉若海。

  「臣妾亦為陛下所網。」女子含情脈脈,神情間兼具少女的天真與婦人的風韻,粲然一笑間明朗甜蜜,滿滿是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無言,伸手輕輕拍了拍她丁香色平金繡寶蓮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嬌柔淡雅,神情婉孌,低首再次細細端詳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穩之風,今日卻有所異常,攻殺凌厲,落子如飛,倒令臣妾一時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著,只是有時失之於略急,」男子沉聲道:「朕一換棋風,你便措手不及,輸也該當。」

  女子嬌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間可愛而微微狡黠,「臣妾雖輸了,但是能換得陛下一番教導,可比贏了還值。」

  「純妃,你就是這點最好,不小家子氣,」男子笑道:「宮中諸妃,雖說多有出身比你高貴的,但論起大度風範,非你莫屬。」

  「臣妾謝陛下愛重,」純妃淺笑一禮,「諸位姐姐出身高貴,教養端方,各有純箴不及處,皇后高貴雍容,榮妃姐姐良善溫和,瑜妃姐姐巧心靈慧……」

  「得了得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生怕漏了誰,」男子又好氣又好笑的打斷她,「你我靜室對弈,朕對你幾句贊語,你還怕傳到後宮打翻醋罈子?」

  他突然斂了笑容,注視純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宮中因為出身緣故,大約日子不好過,等忙過這陣子,給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干子小人也不敢再嚼你舌頭了……」

  「陛下,」純妃急急跪下,仰起首時眼眶已經紅了,雪白顏容宛如一朵玉蓮花,嬌怯不勝,「臣妾沒有受委屈,陛下千萬不可如此想,後宮姐姐們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於心繫陛下,但望雨露均霑的緣故……」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聽完,將棋盤一推,道:「朕總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順從起身,女子謙恭一禮,盈盈拜退,行至殿門,突關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鬱鬱之色,臣妾可以為您分憂嗎?」

  男子似乎正在神遊,手指摩挲著榻前一封剛拆封的書簡,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來了……」

  「誰?」

  蘧然一驚,男子這才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揮揮手,道:「沒什麼,你去吧。」

  溫柔一笑,女子邁出殿門,轉過迴廊,丁香色灑淡墨折枝銀花的長裙裙裾拂過九曲長廊,姿態優雅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