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只是身子方轉,神色突然森冷下來,眉目間如覆上一層淡霜,剛才的巧笑承歡,溫柔嫣然,頓如被風捲去了無蹤。

  「娘娘,」身後宮女輕輕問,「剛才您有三次機會可以贏的,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藝也算長進了,居然連幾次機會都看得出來。」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學了幾手,」宮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韜光養晦,這第一棋手之名,總讓給陛下。」

  「我和他爭什麼?」女子一抹冷笑譏誚深深,「在帝王面前逞強,不啻於找死,我還沒那麼笨。」

  她沉吟著,踱過花廊,纖手輕輕挽起嬌花一朵,將那嫩紅顏色,在指尖,慢慢的輾碎了。

  抬起手,對著日光反覆的照,十指纖纖,根根如玉,十個指甲飽滿如貝,光澤晶瑩,再被剛才的碎花染上輕紅色澤,越發嬌嫩如花瓣……嬌嫩的年華,嬌豔的風采,如此值得呵護珍惜的美麗……只是,誰來呵護?

  她冷笑,一聲比一聲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極亂,我試探一句,他哪裡肯說?不過,當我不知道麼?西梁皇后沒有死,他不舒服呢。」

  宮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發。

  抬首,仰望國土之西的天際煙霞,女子明麗的容顏滿是奇異的嚮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來養晦韜光,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於這深黑壓抑的北魏皇宮,整日裡談些胭脂水粉誰家兒郎,整日裡應付那些爭寵奪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負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長歌,你真幸福,你生於亂世,生來即擔負救世大業,你師門驚動天下盛名卓著,行走何處都有人因為你的名門出身而心生敬仰自願追隨,你選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卻為你漠視六宮專寵一人生死不改……我聽著你的傳奇成長,案頭堆滿了市井文人靠撰寫你的人生討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以區區女子之身,生成神後,死為傳說,如今又捲土重來,再掀六國風雲,你,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蹟?」

  一聲冷笑,她突然輕聲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趕上那個時代,恨我進宮時你已死去,如今你還活著,真好……大亂將起,風雲鼓動,正是英傑出世之機,秦長歌,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看見,內川大陸上,不是只有你配成為天下人畏懼景仰的鳳凰旗幟,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完顏純箴,沒有你的生來優越,卻會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讓你明白,我,才是整個內川大陸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跪在我腳下,雙手奉上你西梁玉璽,稱我,陛下!」

  廣殿深深,光線黝黯,九龍榻上棋枰依舊,黑白子已歸入棋簍,男子猶自端坐,於繚繞的煙氣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對面明明沒有人,卻有一個蒼老的男聲,突然響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說這個,」北魏之主雙眉一挑,直視屏風另一側,「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當真不知?她要玩什麼,由得她,終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說另兩件事。」

  「另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蒼老男聲忽遠忽近,飄邈難定,「你煩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當年何不予曾有預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輕籲一口氣,「何不予……也來了,天祀那事,終究是朕思慮不周。」

  「你思慮再周也沒用,」老人的聲音一抹譏誚,「晉王的事,她的事,幾乎同時爆發,你真的以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驚,「她不是還在海外養傷嗎?如何此事也會有她手筆?」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氣裡的沉凝氣氛一寸寸凝結,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厲烈的道:「她回來了。」

  「她回來了。」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黑髮散披的男子,懶洋洋說完這句話,便好似累倒了般,斜斜倚在嬌媚婉轉,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裡,就著他慇勤捧上的金盃,淺淺飲了一口玉梨露。

  他抬首,一雙清逸飛揚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顏,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類尋常形容男子的詞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似是流動的,流動的雲流動的風流動的眼波與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卻又覺得絕色至無可比擬,靜態和動態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為次要,神采風華,無可比擬。

  高山頂猛烈的長風吹散了他的發,有幾縷飄入酒杯,幾縷拂上少年面頰,少年輕輕含了,雪白牙齒咬著黑髮,瞟著他吃吃的笑,又用指尖撈起酒杯裡的發,小心用自己衣袖拂拭乾淨。

  男子一笑,將手擱上身側亭欄,伸手,做了個撈取浮雲的姿勢,獎賞般的戴上少年的發。

  那孩子嬌羞不勝的嚶嚀……

  此處九城山,人在虛無飄渺間。

  九城山高山巍巍,萬仞之深,卻於絕巔之上,有精緻玲瓏八角白玉亭,如一隻白玉簪橫空出世,斜斜簪於山巔。

  眼前雲海翻捲,腳下松濤陣陣,萬山拱衛之中,一亭翼然,居於亭中,不言聲也可聞轟鳴之聲,如潮來潮往,迭起迭休,居於此處,便覺塵心洗盡,萬物爾爾,四海之廣,天下之闊,不過也就一芥子耳。

  如此意境高朗襟懷廣闊之地,本應隱士高吟,群賢共飲,或枕石漱流,或舉觴酹月,方不相負。

  卻有人絲竹歌舞,嬌童錦繡,極盡聲色,不謝旖旎之歡。

  實在是……有些不調和。

  不過還有更不調和的。

  在那些或媚笑,或輕舞,或淺唱,或調弦的館娃孌童之間,那些華毯美人金盃玉爵之間,卻有一男子,坐得筆直,神情莊重,一眼也不看那些嬌笑著貼上身來的美麗孌童,直直盯著神情散漫的男子,皺眉道:「淵,我知道她回來了,我是來找你商量正事的,但是在我們談正事之前,你能不能把這些人妖先趕走?」

  「來,喝酒,」輕衣男子彷彿沒看見他的不滿,懶懶抬手,姿態宛如擷取一朵飄搖枝頭的花,「這玉梨露是南閩名釀,采梨花清露製成,九蒸九曬,極其珍貴,而且最宜揭壇三日後再飲,我命三十騎自南閩出發,三日三夜換馬不換人,趕到東燕時機正好,如今這酒香醇厚郁,芬芳回味,為天下至香,你要是不喝,你會後悔死的。」

  「我不喝不會死,這事不先商量卻會死!」男子忍無可忍,咆哮,「白淵,尊貴的國師大人,請你正經點!」

  一聲輕笑。

  淡金衣袍的男子突然推開孌童,執了碧玉酒杯輕輕站起,緩步踱到前方欄杆前。

  他黑髮散飛在風中,沒繫腰帶的衣袍亦飛舞如旗,對著腳下雲海,身側群山,以一種淡然俯瞰的姿態微笑著,一口口飲盡佳釀。

  一指腳下無限朗闊的碧天蒼山,翻騰雲海,白淵曼聲道:「這裡,是擁有豐富礦產和連綿山脈的內川之東,以民風彪悍著稱的女主之國,東燕;這山,是東燕第一名山九城山主峰之巔,萬丈高崖,一國疆土,盡在我腳下;這座亭,是我白淵獨有之地,全東燕,無論誰,非我同意不得踏足此地,如今你高踞我亭中,享我美食,觀我美姬,品我名釀,卻不知珍惜,伊傾城……」他惋惜的回首看他,神色間不盡嘆息,「你好生愚蠢!」

  「別叫我名字!」伊傾城羞怒低吼,「我叫伊城!」

  「哦……抱歉我忘記你改名了,」白淵的神情卻沒有一點抱歉的樣子,挑眉看他,「不過傾城,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抓不住重點,我的意思是,我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事能令我——不先商量會死?」

  「可是她是——」

  「她是人,」白淵截口飛快,「同樣是人,我為什麼要緊張?」

  瞪了他半晌,頹然向欄杆上一靠,伊城無奈道:「好吧,我是個蠢人,從小到大,我從來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會做什麼,就像現在,你明明最討厭孌童,偏偏要做出愛得要死的樣子,任全天下人攻訐東燕國師有龍陽之好……好吧,我知道,你是因為輔佐的是女主……總之,你既然不放在心上,我說什麼也沒用,反正我一向都是聽你的,但有驅策,唯死而已。」

  「沒那麼嚴重,」白淵自斟自飲又一杯,笑道:「誰死我也不能讓你死,全東燕,我就一個可以說真話的朋友,你死了,我會寂寞死的。」

  「說實話?」伊城冷笑,「那你在我面前還要搞孌童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