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的變化,利益的重新分配,形勢的轉向等等導致心態變化,明朗轉向陰鷙,善良轉向暴戾,謙恭轉向驕橫,平易轉向矜貴,例子比比皆是,秦長歌很理解,也不以為奇。
然而現在這個皇帝,天下最大帝國的主人,同樣的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一聲命令可令千萬人頭落地的主宰者,至今亦能為了心愛的女子奮起殺人,不顧己身,沒把自己貴重無倫的命看得比她更重,只是單純的想做個保護好身邊女子的男人。
秦長歌仰首,暴雨如傾沖洗著她清麗顏容,她神情憂傷而目光深遠閃爍,如被雲翳遮沒的星光。
咬牙背著沉重的蕭玦,秦長歌不敢多在外面走路,直接躲進了村東的一座空房子內。
說空,也不過是因為主人被殺光了而已。
這個村子,連同去村外搶金子的人,大約都已經被殺光了吧?
暴雨衝去了濃厚的血腥氣,秦長歌用肩膀撞開門扉,一眼確定沒人,鬆了口氣,蹣跚的進了屋子內,找了張床,小心的將蕭玦放下。
正要去找乾淨的布重新替蕭玦包紮傷口,耳中突然聽見一絲隱約的動靜。
秦長歌霍然抬首。
「誰?!」
一片沉寂。
四面寂靜如死,雨聲被門板隔得遙遠,呼吸聲與灰塵同樣在狹小的空間漂浮。
彷彿剛才只是錯聽。
秦長歌聽了聽,自失的一笑,喃喃道:「大約聽錯了。」
她若無其事的繼續俯身為蕭玦包紮。
四周的空氣裡,有種安心的沉澱。
包紮到一半,秦長歌突然鬆手,直腰而起飛身倒掠,刷的一下掠到板壁後,探手一抓,笑道:「躲啥,出來談談心!」
一個黑影被她應聲抓出。
目光一掠已經看清楚是誰,秦長歌立即將本已夾在指間的欲待用來殺人的鋼絲彈飛,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是你?」
慘淡的光線,照出瑟瑟發抖亦是渾身濕透的少年,施家阿六。
他神情悲憤,雙眼紅腫,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淚還是水,在秦長歌手底不住顫抖,卻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因為某些不能接受的噩夢般的現實而不勝心寒。
只是一瞥便知道他遭遇了什麼,秦長歌淡淡道:「哦,你回過家了?」
這個去搶金子的少年,命大的既躲過了家中的滅門,又躲過了村外的災劫,不知怎的卻躲在了這裡。
「他們……他們都死了……」少年嗚咽,「我不想去搶金子……我回來了……」
上下看了他一眼,秦長歌算是明白了他的運氣,果然老天偶爾還是長眼睛的,這個不貪財的善良孩子,半路折回,躲過了兩次死劫,一念之間救了自己的命。
「那好,來幫我給他收拾一下,去找點大蒜來,院牆下有馬齒莧,挖點來,再想辦法悄悄燒點熱水。」秦長歌毫不客氣的吩咐。
恨恨抹一把淚水,少年嘶聲道:「我為什麼要幫你?是你!是你帶來災禍的!」
回身負手看他,秦長歌毫無表情的道:「我沒時間和你解釋羅唣,我也從來不浪費時間和蠢人打交道,我只告訴你,你選擇幫我,你還有活命的機會,或者報仇也是有可能的,否則,你今晚要想保命,比登天還難,你就等著去地下陪你爺爺他們吧。」
她說完不再看他,只是專心探蕭玦腕脈。
阿六怔怔看著眼前清瘦男子冷靜的側臉,他很瘦弱,而且看起來比他更狼狽,一身泥水,站在那裡水滴很快積成一灘,頭髮都全部黏在後背上,也沾著泥,他的同伴,受傷昏迷不醒,臉上浮現不正常的暈紅,已經不能自保——他的境遇,好像比他更糟糕,為什麼他就這麼霸氣冷靜,每句話都讓人不能違抗呢?
這就是村子裡老人們說的強人吧?
如果我像他這樣,是不是可以為爺爺爹娘報仇?
全家八口人屍橫就地遍地鮮血的慘景立時浮現眼前,咬了咬牙,阿六一抹眼淚,默默去燒水了。
秦長歌聲色不動,連看也沒回頭看一眼。
天色越發的黑濃了,大約到了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時辰,秦長歌看著窗外,計算著時間……中年人和蕭玦對戰時並未出全力,不知道他對上半面女子會是何等光景?他會在那裡耽擱多久?現在他們也該發現同伴被殺了,一定會加大搜索的力度,但是無論如何,一到天亮,他們一定會撤走,如今就看能不能熬過這最黑暗的一個時辰了。
嘆著氣,秦長歌在房子中四處選了些物件,到門口和院子裡去擺佈了——先弄幾個簡易陣法吧,擋得一時是一時。
蕭玦又回到了好久未曾重來的噩夢中。
鮮紅黏膩沉滯的海,每一步都似在泥沼中前行,步步嗟跌,而且較往日多了層灼熱,火爐般烘烤著他全身,他滿身大汗的掙紮著,心口跳動似要崩裂而開,每一步都使盡全身力氣,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般拚命前行,這般厭惡而又急欲擺脫的,前行。
前方黑天紅海,飛旋著細小的物體,閃爍著劃著詭異的軌跡,撞得他視野發昏,他惱怒的想要伸手撣去,那東西立即尖泣著飛遠。
紅海……無邊無涯……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
海那頭,突然冉冉冒出一塊礁石,上有紅光萬朵,隱約有人影微笑俯視,他愕然睜大眼,想要看清這以前從未出現的一幕,對方卻如雲遮霧罩,怎麼也瞧不清楚。
那細小的東西又撞過來,他煩躁的一揮!
好像碰著了什麼清涼滑潤的東西,觸感如玉如綢,熨帖舒爽瞬間直透心底,將他的灼熱焦躁莫名難受澆滅大半。
他極其欣喜的一把抓住,往燥熱難耐的心口湊去……
秦長歌愕然看著自己的手被蕭玦用力的抓在手裡,貼在他心口上。
更糟糕的是她整個人現在也趴在他身上。
剛才她去探他溫度,他一個病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巨大的力氣,突然抓住她,還狠狠一拽,她整個人立刻被帶了過來,嗵的撞上了他胸口。
那聲響頗驚悚,這人居然還沒醒。
他燒得糊塗了,整個人熱如火炭,似乎還深陷在噩夢中,只是下意識的緊緊將她抓住,還用手臂掄圓了一抱,死死將秦長歌抱住。
好似她是好大的一塊降溫的冰塊。
兩個人都濕透了,此時肌膚相貼,隔著衣衫都能感覺到彼此的細膩肌理,而呼吸近在耳畔,灼熱和清淺的,曖昧交纏在一起。
暗室靜夜,風雨不休,這一刻的清涼與溫暖,彼此都暌違已久。
安靜的空間裡,漾起三葉花和薄荷混合的清甜沁涼香氣,飄搖不休。
蕭玦漸漸安靜下來,神情間露出一抹寧和的神氣。
秦長歌目色變幻,趴在蕭玦身上,初初有些惱怒,隨即黯然,隨即無奈,最後淺淺的笑起來。
算了,看在你今夜很辛苦,看在你什麼都不知道的份上,給你佔次便宜,免費做你的物理降溫毛巾吧……
「吱呀」。開門的聲音,打斷了這一刻的靜謐與安寧。
阿六怔怔的捧著一盆熱水呆在門口,愕然張大了嘴。
兄弟……兩個男子……擁抱……曖昧的肌膚相貼……這是怎麼回事?
秦長歌若無其事的從蕭玦身上掙開,刷的一下扔了一套剛才找到的布衣在床上,淡淡道:「去給他擦身,換下濕衣,再用冷水沾濕了布巾給他壓在額頭——你剛才水怎麼燒的?可有煙冒出煙囪?」
「……沒……沒……」阿六已經不會說話了——世上竟然有這麼彪悍的人——做任何事他都這麼有理這麼無所謂的?
吃吃道:「我找了乾柴,支了鍋燒的,沒用灶,門也關著,現在還下著雨,看不見煙氣的。」
讚賞的看了他一眼,這少年算粗中有細了,秦長歌點頭,漫步出門,道:「動作快點。」
唔……動作不快,萬一敵人來了你還沒給他換好衣服,堂堂西梁皇帝怕就要雨中裸奔了……
裸奔……某人奸笑……嗯,很值得遐想啊……
風雨如晦,黑影出沒。
中年人負手立於院中,遍身濕透而神情不改,看樣子也是戴了面具。
劉二嬸子家小院子裡,遍地屍首,鮮血連同雨水橫流了整個院子,一大半都是身著黑衣的中年人手下,屍首們死狀都很狼藉,看來是半面強人親自創造。
「主子……那個女子……」
一個黑衣人小心翼翼的躬身請示,眼光向泥水裡孤零零的女子覷了覷。
「你想殺了她?」中年人語聲和煦宛若春風,面具雖然死板板沒什麼表情,但那眼色居然是慈憫柔和,深闊如海的,「是嗎?」
黑衣人接觸到這樣的目光,反倒微微一顫,立時掩了,深深俯首:「一切全憑公子吩咐……」
「嗯……」中年人點了點頭,神情很讚賞的拍了拍他的肩。
黑衣人正要抬頭表忠心,忽覺一道柔勁不動聲色的逼向自己心脈,臉上驀然變色,尚未來得及說話,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