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的那一霎,楚非歡立即發出一個「開!」的指令,卻對素玄看了一眼。
接令的凰盟佈陣屬下,變幻身形開了生門,放中年人過去。
卻將其餘的黑衣人仍舊死死圍住。
中年人頭也不回,身形如箭,左手衣袖往旁邊一間院子一拂,腳步連踏兩踏,蓮台虛渡的絕頂輕功他施展來更如行雲流水,轉眼間已經虛空拔起丈高,人已在數丈外。
屋簷上忽然一聲長笑,聲若鳳鳴,素玄在暴雨中朗聲道:「剛才說好的是不為她被欺負的事計較,可沒說,我不能為這村子被殺的人丁計較吧?」
長笑聲裡,他已經白影一閃,如驚鴻入雲般掠追了出去。
秦長歌不由失笑,喃喃道:「這些傢伙果然夠鬼。」
「不過他也很鬼啊……」秦長歌對正關注看著她的蕭玦疲憊的笑了笑,「他下蠱了……想不到他也會用蠱?」
蕭玦大驚,立時便要衝過來,正進門的楚非歡目光一寒,正要說話,秦長歌已經擺擺手,道:「無妨,我自有辦法去除,休養一陣就好,要知道這世間沒有可以殺得了我的蠱,這是千絕的秘密,只有我師門知道。」
她手指輕輕磕了磕桌面,笑道:「保不準我還因禍得福,他那『碧玉瘴』,對促進功力很有好處啊……」
微笑著從袖囊裡掏出先前藏進去的焦炭,秦長歌的目色在黎明淡白的天色裡閃著狡黠的光。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你鬼?你可知秦長歌陰毒第一?還記得我先前夾在稻草裡撒的粉末麼?那是沒毒啊,但那遇上炭粉就有毒啊,兄弟,剛才我理袖彈灰的時候,你多少吸進了一點吧?啊……祝你好運。」
經過一夜暴雨的沖洗,所有流出的鮮血都已被無聲刷淨,流入溝渠,大地,所有不再為人目光所及的角落。
然而那許多失去生命的軀體尚自靜靜橫陳,無聲控訴著命運的狠殘不公。
被殺的村人和黑衣人的屍體,還有彩蠱的喪身的教徒的屍體都橫七豎八堆積在一起,昨夜,三方立場,各自為敵,你死在我手底,我扼穿你咽喉,如今殺人的,被殺的,最終都將化為白骨。
這個暴雨殺人夜,共有二百一十二條人命瞬間消逝。
一百三十一村人,五十五黑衣人,二十六彩蠱中人。
算下來,三方勢力逃生的,都只寥寥一兩人而已。
這是一場血腥的,甚至被害者很多都不知為什麼會發生的悍然殺戮。
預謀已久與懵然不知,勢力懸殊與單方屠殺。因為某些陰謀與變局,無辜的施家村,注定要從西梁輿圖上永久消失。
楚非歡冷靜的命令將彩蠱教中人和黑衣人屍首立即就地焚化,其餘村人屍體,待回京後通知官府點驗掩埋。
在被焚化的彩蠱教屍首中,他果然發現了那夜以吏部尚書府護衛頭領身份出現,並追殺他的灰衣人。
那人一劍穿喉,死得倒乾淨利落,大睜著望向天空的雙眼,卻生生顯示出無盡的悲憤與不甘,楚非歡想著他那夜略帶瘋狂的話和奇怪的心理,屏退眾人,親自掀開他的衣襟,仔細的看了看。
半晌,他掩上衣襟,臉上露出一絲似悲似憎似嘆似恨的神情。神色卻更沉鬱了幾分。
閉了閉目,他揮揮手,凰盟屬下立即將那屍首扔入火中。
熊熊烈火,焚此殘軀,死了也好……
彩蠱妖教……甚至整個南閩高層,都是這般陰毒醜惡吧?
楚非歡神色肅殺的轉首,身後烈焰熊熊而雨後藍天如洗,前方草地嫩綠欲滴,草叢裡生出鮮豔的花,自然的美麗永遠對人世的醜惡無動於衷,不若紅塵動盪變幻光怪陸離,無論怎麼殘忍大量的死亡,都不會妨礙這一刻花開的驚豔。
正如美人,無論如何狼狽,都不會妨礙那傾城的容姿。
泥濘裡,狼狽萬分輾轉幾手,靠出賣秘密逃得性命卻又立即被新主子拋棄的蘊華,正試圖用濕淋淋髒兮兮的手抹去臉上的灰塵血汗,對楚非歡展開楚楚的笑顏。
楚非歡的目光掠過……視若不見的越過她,看著尚自戴著面具,一身泥水俯視蘊華的秦長歌。
真正的傾城之姿,永遠不是僅僅依仗那張搭配精美的皮相,而是那種深入靈魂的璀璨光華的散發,才能真正令夭矯絕世的男子回首駐足。
溫暖的陽光升起,陽光裡秦長歌淡淡看著前世裡熟悉的屬於自己的容顏,掛在一個污濁的軀體之上。
她身側蕭玦的嫌惡更是昭顯眉目之間——這個女人,用著長歌的臉對人媚笑承歡,頂著長歌的臉招搖撞騙到他頭上,不啻於最大的侮辱,是不忍孰不可忍,無論如何一定要殺!
蘊華絕望的看著蕭玦,他是皇帝……他殺氣凜然……他們都以看一個死人的眼光看著她……他們討厭她這張臉……不會放過她的!
可是她不能死……不能死……
討厭這張臉是麼?可我自己也討厭啊……誰願意永遠做別人?更何況還永遠做不成?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間對這張臉迷惑,再在下一個瞬間對擁有這張臉的她鄙視唾棄……她受夠了……
蘊華雙手捂面,再也忍不住無望的哭泣,不是說會愛屋及烏麼?不是說美人天生就該引人愛戀的麼?祭司大人親手為她打造這張臉的時候,不是說憑著這張臉她將無往不利,甚至有可能踏上權欲的頂峰麼?
那夜燭光飄搖……祭司大人對著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不住微笑……他遞過飄滿那闐真花的鮮紅酒杯,說:祝賀你……你會成功的。
不想,卻先遇上了蕭琛……
蘊華伏倒於未乾的水泊裡,似乎已經沒有爬起的力氣。
她瘦削的肩膊不住顫抖,看來似乎在哭,秦長歌卻突然將目光掃了過來。
「咯咯咯咯……」
哭聲變成了笑聲。
楚非歡眉頭一皺,正要叫長歌退後,卻見蘊華突然抬起臉,滿面淚痕,卻綻出一個淒厲瘋狂的笑容。
「我不該用這張臉……我不該聽他的……我不該……我還你,還你,還你!」
如泣的尖笑聲裡,她伸手,十個尖銳如匕首的指甲,狠狠的向自己臉上抓下去!
一抓到底,立時肌膚破裂肌肉向兩側翻開,鮮血狂湧裡她絲毫不顧會更大撕裂傷口的繼續大笑。
「還給你!我不要做你!因為被安排要像你,我吃了多少苦?那些換臉的日子……那個滿身肥肉的老頭子……那許多年被送來送去……還有他……還有他……」
她笑聲淒厲高亢,悲憤絕倫,驚得遠處樹上飛鳥撲啦啦四散,風聲馳騁裡她黑髮披散鮮血橫流,張開雙臂,似要撲向那些冷酷無情安排她命運,卻一次次將她拋下的人。
同樣是人,為什麼別人的命誰也要不去,自己想要活命,卻要一次次拚死掙扎,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犧牲?
那瘆人驚怖,那從胸腔中發出的似笑實哭的悲憤哀號,那裂成十塊的臉,令四周訓練有素的凰盟手下,都齊齊後退數步。
眼見美麗事物被暴烈手段生生摧毀,那種震撼,著實難以言述。
而親自摧毀這驚絕美麗的人,又是懷著怎樣的一腔難言的過往和憤懣?
瘋狂笑聲裡秦長歌神色不動,瞄了瞄皺眉不語的蕭玦一眼——看著秦長歌的皮相被毀,還真是好怪異的感覺啊……
「你始終沒有懂,」秦長歌淡淡道:「害了你的永遠不是什麼皮相,而只會是你自己,同樣,如果有什麼能救你,那也絕不會是因為誰的臉,還是你自己。」
蘊華笑聲突止,緩緩回首,目光如蛇的盯著她。
「不用這樣看著我,」秦長歌緩緩俯首,看進她的眼睛,「恨嗎?恨自己的命麼?恨這張臉的製造者麼?恨那些將你推入那些噁心的懷抱,讓你永遠想愛不能愛,想做自己不能做的人麼?」
蘊華呆呆的看著她,雖然沒有回答,但慘不忍睹的臉上,閃著幽幽青色光芒的眸子,已經完全表露了她的想法。
滿意一笑,秦長歌懶懶吩咐。
「帶她走,先安置在秘密分舵,我有用處。」
「我的娘啊!」小院子內,翹首盼娘的蕭包子看見一進門的秦長歌,驚得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在尾音處還抖了一抖,聽來宛如人妖。
秦長歌對他懨懨一笑。
包子連忙躥上來東摸西摸,「你這是咋了?考試作弊了?交白捲了?是被你後面沒抄成你答案的難兄難弟,還是被主考揍了?」
「去去!」秦長歌一把拎開這滿嘴胡柴的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包子毫不退縮,「你男我女,有什麼不對的?」
「對,我男你女,你這腦子咋長的?」秦長歌沒好氣的瞪一眼兒子,「你爹生病了,被趕回宮了,你還不回去做孝順兒子?」
「生病?」包子愕然,「你們兩個一夜不回來,回來後一個看起來好像被扒了三層皮,另一個生病,這叫什麼事兒?……啊,不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