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蕭玦發覺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的嚥口水,而且嚥口水的聲音好像大了些,因為樑下秦長歌突然紅了紅臉,錯開了身子。

  蕭玦也有些臉紅……是很久沒沾女人身子了,不過也從沒這麼控制不住啊,後宮女子何其會邀寵爭媚?自己就是偶爾路過她們的寢殿門口,也會裝昏倒昏在自己懷裡,昏倒的時辰,抹胸必然是很低的,外裳必然是開領的,領子必然敞開很大的,那胸也是粉膩的,好像比她的還大的……但是那時,也沒這般急色啊。

  還是,只對她有感覺?

  明月下燈火旁,月光和燈光交織,織成一片一片的雪白,一片一片都是旖旎,一片一片都是精緻的浮著曖昧的花影的香箋,都寫著「羞雲怯雨」、「妖嬈」、「酥胸」、「揉搓」之類的肌骨暗香隱隱的字眼,在蕭玦眼前眼花繚亂的浮蕩。

  蕭玦往黑暗裡縮了縮,有點尷尬的發現了自己的變化。

  糟糕的是,一向敏銳得不像人的秦長歌好像也發現了,她微咳一聲,轉身去收拾筆墨。

  蕭玦尷尬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叫什麼?明明三年前,她還是自己名正言順的皇后,長樂宮鳳榻之上,燕好敦倫之舉不知有多少,早過了會臉紅會尷尬的情態,不想三年一過,不僅身體改變了,連心態都在變,如今對著她,竟生出幾分當年初見,欲近不敢近,小兒女般的微妙來。

  想來她也是如此,否則一向心黑皮厚的她,哪來這等迴避之舉?

  盯著她難得微紅的臉頰,那一抹豔色鍍上雪色肌膚,宛如月色鍍過花牆,或是雪地上飄落梅花一點,清豔無雙,明明是最為平常的神情,不知怎的那抹紅,就像一個微笑而無聲的邀請。

  蕭玦頭昏了。

  蕭玦頭一昏,就從樑上飛下來了。

  朕現在就記得你是朕的皇后

  一摟……就摟上了那肌骨均勻的香肩……杜若和薄荷的清麗清涼香氣,水一般在空氣裡緩慢蕩漾……蕭玦緩緩俯身,欲待以唇體味那薄瓷明玉般的細潤肌膚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如淮南嫩綠水鄉一般柔軟而芳香,鮮明而甜美?

  「啪!」

  蕭玦一個俯身的姿勢,僵在了秦長歌身後。

  自突然彎腰的姿勢緩緩站直,綻開一個若無其事的笑顏,秦長歌很抱歉的道:「抱歉,看見腿上有個蚊子。」

  她順手自呆怔著的蕭玦手裡抽走書,巧笑嫣然的道:「夜了,不留陛下了,陛下早些回宮,明日殿試,得養養精神。」

  朕哪裡還養得成精神!

  這種天氣,又哪裡來的蚊子?

  你這……越發令人咬牙切齒的壞女人!

  翻了一夜烙餅的皇帝陛下,最終在天將明時,在記憶中那些嬌軟蕩漾字眼的陪伴下,以某種對他這個皇帝來說完全沒有必要的方式解決掉了自己的躁動,然後累極睡去,差點誤了殿試。

  此姝實在忒惡劣,教我如何不恨之?

  秦長歌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昨夜蕭玦走後,半夜裡非歡突然發病,他好生有耐力,居然一直一聲不吭,若不是自己掙扎取水時碰翻了杯子,被因為蕭玦騷擾一時也沒睡著的秦長歌聽見,熬到晨間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靜夜裡把著非歡的脈,感受那細微雜亂的脈搏在自己指下浮亂而不祥的跳動,每一幾乎難以察覺的震動,在沉默的空氣和黯然的心裡都如在敲著別離的鐘聲,一聲聲撼出如潮的悲傷,那鐘聲每敲一響,離某個令人不敢去想的結局便近了一分。

  黑暗沉潛如重水,誰在其中掙扎?

  秦長歌的手指按住脈,心中卻突然茫然紛亂如潮,有什麼從心底濕潤的泛起,一寸寸將自己淹沒。

  這一刻的黑暗,這一刻相伴自己多年無論生死都不離不棄的人,他細微的呼吸散在空氣裡,而沉靜蒼白的顏容沉在月光背後,那一生裡的月光早已碎成千萬把刀,都插在他餘生的路上。

  累極後睡去的他面容平靜如水,仿若長眠。

  秦長歌伸出手,慢慢的在虛空中一抓,她抓得如此用力,彷彿如此便能夠抓住一些虛無縹緲的希望和未來。

  ……非歡,如果屬於我的東西,可以拿來換回你的健康和生命,我想我是願意的。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一輩子愛自己勝過愛任何人,也從不以為這是錯,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懂得愛,還奢論什麼愛人?

  前世裡慘烈的死亡,今生裡到現在我都不敢去愛,我害怕重蹈覆轍,害怕舊事重來,我的敵人如此眾多,如此強大而黑暗,如果再錯一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再有這一次的好運氣。

  不敢愛,卻不是不知道愛,然而無論你,或者他,於現今這個時刻,竟是無論誰,都不能讓我敢於坦然無畏的去愛。

  因為他的愛隔著我至今不敢定論的真相,而你——你其實已不打算和我在一起。

  因為你知道,你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給我所有女人應該得到的東西。

  甚至連時間,都不能。

  所以你想離開我,在某個人跡罕至的深山裡默默死去,死亡如煙花飛散,最後一刻你想於浮塵中看見我重登後位,再次做回皇后睿懿。

  我對你們的感情,隔著真相,隔著時間。你們對我的愛情,隔著生死,隔著命運。

  如今我惟願什麼都不想,只想先打破這噩夢的真相,爭過這飛速流逝的時間。

  你們,請,相信我。

  一夜無眠。

  黎明即起的秦長歌,一大早便吩咐祈繁小心關照非歡,然後昏昏然進保文殿,心中大罵殿試規矩不人道,時辰定那般早,睡眠不足怎麼做得出好文章?

  再一看題目,更是憤怒,蕭玦你這個不好讀書的,今天居然出這麼個冷僻題目?!

  《卮言日出賦》。

  卮言:沒有主見沒有立場,支離破碎未能形成個人的思想,人云亦云的言論,卮言日出,即此番言論每日都有。

  秦長歌眨了眨眼——看來蕭玦餘恨未消,對那日金殿叩閽事件中連成一片的「臣附議」耿耿於懷,雖然礙於人心穩定,不好因此對百官重責,然而在題目中出出氣也是好的。

  秦長歌一向也是記仇的人,眼看時間將到,大筆一揮,一篇賦洋洋灑灑,末了毫不客氣,抄襲辛棄疾《千年調?卮酒向人時》。

  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

  卷子交上,秦長歌對著上座正凝視著她,目光含義不明的蕭玦有意無意一笑,隨眾人退出。

  她離開保文殿時,正值日暮,一群歸巢的鴿子,如鋪天蓋地的雲一般從金碧輝煌的皇宮上空飛過,長空下,如雲飛鴿前,女子微笑著抬起頭來,她身前是保和殿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玉階,身後幽深大殿中,九龍御座上,高踞九重的天子,於極近極遠的距離,遙遙望著那個美好的背影,看著她的前生和自己的今生一起養起的鴿子,正輕俏而溫存的,從天幕飛過。

  三日後,殿試發榜,狀元劉彌,榜眼宋文淮,探花趙莫言。

  據西梁官場私下傳說,當日閱卷時,讀卷官八人,有四人是禮部尚書門下,有兩人無門無派,還有兩人是本朝新貴後代擢升的官員,這些人在定其他人時大多沒有異議,唯獨在探花郎那裡出了問題,按照西梁殿試律例,優劣共分五等,圓圈最優,三角次之,橫線再次,豎線再次,最差是一個猙獰的叉叉,然而探花郎的卷子上,符號畫得極其出奇,竟是四個圓圈,加四個叉叉。

  最優加最劣,居然如此平衡的落於一份墨卷,著實是西梁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而引發這般大的分歧的,便是探花郎在賦文最後的一首詞,不按規矩老老實實寫賦還是其次,關鍵是這詞諷刺辛辣,譏嘲鮮明,鞭撻官場痛快淋漓,心中有鬼的自然看了如眼中添刺,譏諷「此無德小人慨慨之言也!」,少壯派和一些公允有才之士則拍案大讚:「發百年來未有之鮮明之聲!」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閱卷分歧了,而是新老勢力的碰撞,是前元遺老出身的官員派系和本朝新貴派系之間的齟齬再現,是他們在爭取新興勢力上的無聲角逐。

  最後一直鬧到御前,據說當時卷子遞上,陛下眉頭便立即跳了跳,將那短短的賦上下看了很久,眼光尤其在最後的詞上徘徊良久,末了,突然將卷子往力持此卷當黜落或降為五等的禮部尚書腦袋上一砸!

  「華美流暢,論理鮮明,諸卷中無有能及也!」

  禮部尚書不敢摸頭,先抖著手去撿卷子,剛想說那該生定為狀元,卻聽皇帝又道:

  「字跡散漫,不成規矩,當略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