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只覺得風聲裡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張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著,哀哭著,向他逼來。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於此地?」!
他冷叱:
「去!」
風聲漸歇。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去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裡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須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得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
結果當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髮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裡,哪裡便刷的讓出道來,避得遠遠,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初底層人士對於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無盡的厭惡,彷彿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願接近。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雲遮頂,黑暗壓城,眼前的雲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雲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身後強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教訓,結果卻被人教訓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著,身影遠去。
背後。
突然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喝彩。
「好!」
「好!」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靠近公事房的牆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牆高僧,就有爬牆君王啊……」
「爬牆高僧是誰?」牆頭上探出丰神俊朗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是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為我是騙子?」
「我又不是白痴,」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騎在牆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都是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你好意思的?」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後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嘆,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幹的毫無置疑,只是他死活不認,你知道的,他背後有人授意。」
「你知道麼?」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廷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致集團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用盡手段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餘那些呢,那些激進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堅持要嚴懲凶手,這出殺人案,最後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的階級戰。」
「何止如此,你看著吧,」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採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得飛快,容光煥發。
白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麼鬧,關鍵是你,陛下,你怎麼想?」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髮,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道:「這幾日,你辛苦了。」
頓了頓,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裡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你。」
微微一笑,垂下眼睫,再抬起來時依舊一臉平靜,秦長歌道:「好啊,有人保護我有什麼不好?無論是你派來的人,還是我自己的人,我都接受,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沒了命什麼事都做不成,我不會逞能的,放心,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李力的處理,你打算怎麼辦?」
凝視她半晌,蕭玦目光裡挫敗與希冀交織,好生翻捲了一陣子,最終平靜的道:「龍琦昨夜偷偷請見,諫言說可以在牢中給李力背土袋,悶殺了他,也算給百姓苦主一個交代,」蕭玦目光譏誚,「他說李力在牢中死不認罪,他身份高貴,又有無數人照應,好吃好喝好侍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反激起了百姓憤怒,甚至有沖擾刑部牢監的舉動,而且李力有蔭封在身,也無法刑求,沒有口供,證據湮沒的情況下,如何處置李力?莫如『自殺』,李翰他們那批人也無話可說。」
「哦?」秦長歌揚眉看他,「好主意。」
「我叫他滾!」蕭玦傲然一笑,「我是西梁帝王,眾生皆置我腳下,帝王明德無私,德被天下,區區一個李力,又是罪有應得,我竟不敢明公正道的殺他?我需要用這種陰私手段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他以為他提得貼心的好諫言?他在侮辱我!」
淺笑盈盈,目光卻隱隱生寒,秦長歌道:「鐵證如山,冤魂不滅,如此惡行令人髮指,理當昭明法制當眾棄市,如何反要暗室殺人偷偷摸摸?如此置國家律法於何地?」
她悠然笑著,伸指在桌上,慢慢寫了一個殺字。
淡淡道:「要殺,還要開堂公審,當堂認罪,再明公正道的——殺。」
蕭玦皺眉,「只要他肯認罪,我立刻就可以殺他,關鍵問題就在這裡,李力有封蔭,不可動刑,又得了武威公一幫謀士的囑咐,抵賴得滴水不漏,李翰又和朝中一批人交情頗好,難免私下關照,這些人從中作梗,如今再牽涉到新舊勢力之爭——要他當堂認罪,實在很難。」
「不就是口供認罪麼?」秦長歌漫不經心一笑,眨眨眼睛,「你不擅長人心奸狡之術,我來。」
極其信任的點點頭,蕭玦道:「也好,只是總希望多少顧全李翰些,老來失子,他也忒可憐……說起來前兩天李翰已經向我哭訴過,哭得那是老淚縱橫,我直接和他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人老而彌辣,怒極之下昏了頭,居然問如果太子犯罪,該當如何?我看他急糊塗了,也沒和他計較。」
忍不住一笑,他道:「溶兒?他忙著做生意還忙不過來呢,李力配和他比?」
兩人想起蕭溶有模有樣蹲在賬房裡數銀子的德行,忍不住相視一笑,適才論案的肅殺氣氛略略淡了些許,蕭玦想起一事,忽然道:「北魏那邊的探子有報,北魏發生政變,晉王魏天祀得北魏法主何不予一語神機,稱其『真龍之子,天命所授』,短短數日之間聚集大部分朝中勢力,並獲九門提督和京師善衛營長林軍倒戈相助,以『清君側』為名,與宮眷純妃裡應外合,後者以慢性毒藥毒病魏天祈,殺宮門守衛太監數十,打開宮門,將魏天祀引入皇宮,估計再過數日,魏天祀便要改年號了。」
「是嗎?」秦長歌毫不意外的一笑,讚道:「蛇人之子亦如蛇啊,陰毒蟄伏,擇人而噬,懂得選擇最有利的時機,不錯,不錯。」
蕭玦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長歌,這事是不是有你的手筆?我記得你說過你認識何不予。」
「唔……」秦長歌眼波流動,嫣然道:「大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
昏暗的公事房內,剛才還殺氣凜然,硬是以無盡的威壓將一員老將逼出門去的清瘦少年,眼風裡漸漸露出一絲難得的調皮的神色,那神色裡有輕微的媚,有淺淡卻靈慧的笑意,有春風細雨般的輕靈,於灰色沉暗塵絮飛舞的空間裡,依舊乾淨如流泉,宛似一朵絕世名花,於萬山之巔正光華萬丈的綻放。
她笑起來的樣子,令蕭玦彷彿聽見遠山上的琴音,在風中錚錚作響,一瞬間便跨越紅塵傳到耳邊,長風裡是誰在抬指撥動流弦?一弦,一華年。
有那麼一刻,他想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的,將她的強大與嬌小,完完全全揉入懷中。
他想深深埋頭,以真實的感覺,體味久違的女子清麗微涼的體香。
他想要品嚐她的唇,冰涼柔軟,雪峰之巔開出的蓮花,如玉之潔,如麝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