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然而最終他退後一步。

  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不知分寸的接近,等同懵懂無知的推開。

  她不是尋常會軟化於男人氣息中的普通女子,將嬌痴呢喃都化為繞指柔,那些願意做男子的靴子,腰帶,褻衣的女子,也如靴子腰帶褻衣一般遍地可拾,男人喜歡取用,但不會珍惜。

  而有些女子,她們鐘天地之靈氣,得造化之愛—撫,可近不可褻,只適宜用心與誠摯,來博取她們垂青的笑顏。

  如果不是愛並尊重這份靈魂中的高貴,他又怎麼會願意放低自己去重新開始,再次等候?

  他愛的是她的與眾不同,他便沒有權利自己去妄想首先改變這份與眾不同。

  他微笑,將欲待伸出的懷抱化為一個燦亮的笑意。

  「我總是相信你的,」他道,語氣意味深長,「正如我總是願意等待你的。」

  秦長歌看著他神色變幻、經歷沉思、猶豫、領悟,然後,退後。

  一抹難得的綻在眼底的微笑,淡淡洇開。

  聰明的不去點破,她繼續剛才的話題,「純妃是誰?」

  「不知道,」蕭玦答得快速乾脆,「北魏後宮裡,家世煊赫的我多少也知道幾個,都不是,她大約出身平凡,是個後宮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妃子,但是做起事來可是不凡得很,魏天祈何等小心謹慎?她居然能給他下慢性毒藥而不被察覺,當晚魏天祀兵變時,她令自己的親信宮女看守好太后和皇后,自己出現在宮門前,居然連嘗試都沒有,二話不說便殺人,一口氣連殺欲待阻攔的守門太監七人,全是一刀斃命,手段狠辣得當時就有人嚇昏了,宮門開得極其快速,硬是在內宮侍衛趕來前,便控制了整個皇宮——好決斷,好殺氣!」

  眉毛一挑,秦長歌問:「她叫什麼名字?」

  「完顏純箴。」

  「完顏氏?」秦長歌一怔,隨即慢慢笑開,輕輕道:「呵……不想還有這個變數,真是天助我西梁,我本來還擔心蛇人坐穩了以後也會有麻煩,如今看來,他這個王位難安,魏天祈也好,這個女子也好,誰也不是省油燈,鬧吧,繼續鬧吧,你們越鬧得凶,我越開心哪……」

  「探子的回報,是說純妃和晉王達成協議,一個主控內宮一個掌握政權,魏天祀登位後,將封純妃為皇后。」

  「好,好,」半晌秦長歌笑起來,「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這兩人也是絕配了,改嫁的理直氣壯,娶嫂的不遮不掩,無視物議強權至上,連個傀儡也不打算搞,什麼虛偽粉飾的政治面紗都不用,直接赤—裸裸攫取自己想要的,果然不愧為蛇人之子和完顏氏後代啊……」

  「我怎麼覺得純妃這個當皇后的條件,聽起來有那麼點點別有意味?」蕭玦皺眉,「不會是衝著你來的吧?」

  「她的目標不是皇后,」秦長歌笑盈盈一揮手,「且看著罷,有得戲唱哪,咱們,先管好自己這一攤罷!」

  數日後,李力公審之期。

  連日來一直豔陽高照,春光媚好,唯獨那日,天公忽然變臉,一早便陰陰沉沉,不多時飄起細雨,在貼地的風裡飄搖動盪,整個郢都,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霧之中。

  上了年紀的老人,倚著門扉仰望天空,半晌嘆一聲:

  「深冤不解,上應天象,不祥,不祥啊……」

  年青人卻興沖沖撐開油紙傘,「什麼不祥!我看是那三十六個可憐女孩兒在哭!老天長眼,終究要給那惡霸報應!走,看公審去!」

  誰也沒想到,李力這個身份,居然會進行公審,據說是陛下下旨著令公審的,百姓連呼聖明的同時,也冒出疑問,不是說至今不肯招認麼?又不可能動刑,能審出個結果來?

  懷疑歸懷疑,百姓還是從各處街巷潮水般的湧出來,呼朋引伴的去了,不管怎樣,看看那個橫行郢都,令無數人吃過虧的惡霸老老實實在堂下受審,本身也是件很痛快的事嘛。

  至於今日會審出個什麼結果,會如何將凶手繩之以法——老實說大家雖說態度激烈的要求懲辦凶手,但內心深處,絕不認為這事會這般容易解決。

  李力什麼身份?李力的爹是什麼身份?刑法這東西,向來是設給老百姓用的,大夫貴人,自有其脫罪的一萬種辦法,以命抵命?怎麼可能?誰敢冒著殺身破家的危險殺李家子?可憐那三十六嬌魂,注定是白死了罷!

  陰雨如飛絮,密密給天地鍍了一層油,地面上閃著青光,濕濕滑滑,刑部尚書龍琦自後堂趕往公堂時,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跌了一跤,跟從伺候的長隨嚇了一跳,他卻已快手快腳爬起來,有點不安的看著公堂外。

  長隨探頭去看,也嚇了一跳,喃喃道:「這麼多人……」

  刑部大堂外,密密麻麻全是人頭,人山人海,勝過任何一次郢都大型集市出現的人數。

  龍琦的臉色白了。

  怎麼下雨也沒能讓人少來幾個?

  這萬一要是這些人不滿意,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刑部大堂!

  無奈的嚥了口唾液,龍琦鐵青著臉看著黑沉沉的刑部大堂,不知怎的,今日總是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不受控制的事,即將要發生了。

  有人從對面過來,翎頂輝煌,卻是今日公審的另兩位,丞相毛鄂和郢都府尹杜長生。

  今日是龍琦主審,毛鄂和杜長生陪審,那兩人也看見外面的勢態,都繃著臉不言語,三人相對一揖,聽得外面鼓響,齊齊咳嗽一聲,邁出方步出堂。

  結果第一個出去的龍琦,差點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黃楊木椅上,看起來早就坐在那裡的武威公大馬金刀坐著,豎著眉毛誰也不理,大有誰殺他兒子他就殺誰的架勢。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屬抬骨於刑部大堂外跪侯,吊著眼睛盯著李翰,亦是一副不見李力斬立決誓不罷休之態。

  還沒升堂,兩邊氣氛便已緊張得一觸即發。

  龍琦勉強鎮定著坐了,不熱的天氣裡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來,眯著眼睛打瞌睡,杜長生則對李翰嗜血的目光視而不見,神色平靜,微帶冷笑。

  李力提上堂來時,萬眾鼓噪,聲浪如潮般一浪浪撲過來,令得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貴公子,兩股戰戰不敢回頭。

  龍琦問話前,有意無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裡一動不動,看不清臉上神情,龍琦有些詫異,卻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驚堂木。

  問訊,報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龍琦一聲大喝。

  聲音好像因為緊張,有點提得太高?龍琦趕緊清清嗓子,悄悄放鬆了下一直繃緊的背,他以為還會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認,然後草草了結,無功而返,再次收押。

  不想今日卻出現奇蹟。

  堂下,白胖富態的李力眨眨眼睛,開口便道:「知罪!」

  一語出萬眾皆驚,憋著渾身勁兒準備今日再審不出是非就大鬧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氣吊在那裡險些沒噎過去。

  龍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細眼睛突然睜大,杜長生濃眉一挑,目中精光一閃。

  公堂外鼓噪如嘯!

  奇怪的是,李翰依舊沉在暗影裡毫無動靜。

  卻見李力根本無須訊問,竹筒倒豆子般噼裡啪啦將如何擄人,如何逼姦,如何淫樂致死,如何拋屍深井,一五一十說了個爽脆歡快,那神情,幾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萬分的。

  龍琦呆在那裡,幾乎以為李力得了失心瘋。然而見他神色無異,言辭清楚,述說罪行一切合若符節,實在沒法子睜眼說瞎話說他神智昏聵,毛丞相素來是個老奸巨猾的牆頭草,只眯著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會多說一句話,又去看武威公,見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而杜長生已經微笑著令書吏將寫好的供狀拿去給李力畫押捺印。

  便見李力看也不看,興沖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畫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上萬百姓,齊聲歡躍。

  龍琦只覺如在夢中,渾渾噩噩間正要例行公事說請旨處決,杜長生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聖旨,一句「萬歲有旨,若李犯當堂認供,無需報有司獻定,斬立決!」

  簡短旨意,字字風雷,驚駭震翻了堂上堂下數萬人,杜長生卻似早有準備,神色悍厲的手一揮,立即撲出兩個分外高壯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彎裡一踹,桃核往嘴裡一塞,勒了口上了鐐,嘩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紅巾包頭的儈子手也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雪亮的大刀一揚,小雨初晴後的陽光反射出一道流麗燦亮的光輝,耀人眼目,萬餘百姓條件反射的齊齊伸手去擋那光。

  手未抬起便聽見儈子手一聲霹靂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飛泉紅練般噴起丈二,那一剎陽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顆人頭,瞬間滾落在地,滾到數丈之外,那身軀才緩緩軟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