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李力案已有數日,蕭玦一直沒有和她聯繫,秦長歌心知肚明,這人是有心結了,她也懶得解釋,讓他自己靜靜想想也好。
蕭玦這次約在觴山,六月的觴山,清涼蔭翠,繁花香茂,時有飛鳥啁啾而過,掠響松濤,於這幽幽山林之中,反襯出別樣的寂靜。
沿著一彎清泉反向上行,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水流盡頭,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風。
扶搖乘風,鵬翼千里,如此闊大的名字,正合亭下驚濤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長歌想起去年夜訪觴山,絕巔之上,將萬世春緩緩傾入遐水以示祭奠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愴然,飄逸瀟灑之姿,彷彿亦將乘風而去。
想起素玄,秦長歌不禁又再次嘆息。
這人自從回到郢都,就神龍見首不見尾,著實奇怪……
嘆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進益了。」
秦長歌抬頭,看見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輕錦黑衣,袖角繡銀龍飛舞,和掌中銀質雕龍的酒杯非常協調,正舉杯對她做出邀請的姿勢。
陽光在他身上細細的勾勒了一層輝煌的金邊輪廓,他看來燦然如神。
秦長歌眼角一掃四周,笑了笑,看來蕭玦吸取上次兩人單獨出門險些丟掉性命的教訓,老老實帶了不少貼身護衛。
在蕭玦對面坐了,蕭玦默不作聲的親自替她斟酒,秦長歌也就默不作聲的喝了。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這酒香濃郁,兩人好似也愛上了這酒,硬是和酒拼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轉眼間一壺酒去了一半。
蕭玦酒量一向好,秦長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兩人目光灼灼,都只喝不說話。
最後還是蕭玦耐不住,無奈的道:「長歌,李翰這幾日沒有上朝。」
秦長歌淡淡的唔了一聲。
「他老了許多,」蕭玦盯著秦長歌,「長歌,不要誤會我是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殺不可的,只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讓李力認罪的?」
如何讓他認罪的?秦長歌盯著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
不外乎就是那些陰謀詭計,你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陰私的東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買通了李家的一個很得信任的家將,」秦長歌慢慢道:「他帶了我安排的一個精擅內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術,迷得李力死去活來,歡好情迷之時,那女子便告訴李力,國公不忿帝王涼薄,欲待起兵自立,國公現在已經派人潛入幽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唯一礙難的就是公子現在羈押在牢,對方又咬得死緊,無法以無罪開釋,若是一直不認罪關著不放,萬一國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會被皇帝砍了頭,國公的意思,是要你趕緊認罪,他已經打通各方關節,到最後會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須經過幽州,到時命人假扮山賊,殺了押解官兵,救出你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國公從蕭玦小兒手中奪了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
她譏誚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氣道:「……奴婢在此先恭賀太子了,太子將來御臨大寶,可莫忘記奴婢……」
側首看著蕭玦,秦長歌微笑,「你說,這麼美好的一番話,李力怎麼會不動心?他當時眉飛色舞,恨不得放聲大笑,本就被媚術和控心之術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夢沖昏頭,怎麼捨得不相信她的話?所以,他上堂時認供才會急不可耐,我想,他畫押時一定想像成這是自己在用璽,黃絹裹著長枷也成了金絲龍袍,聽說他認罪時,快樂得幾乎笑出聲來。」
微微感嘆,秦長歌道:「無論如何,他死之前,還是愉快的,也許你覺得他大筆一揮,墨跡落紙的那一剎,落地了自己的人頭很淒慘很可笑,可是在當時,他是很開心的。」
怔了半晌,蕭玦忽的將掌中酒一仰頭喝乾,喃喃道:「好,好,殺人害人還能讓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我……佩服你。」
彷彿沒聽出他的語氣,秦長歌也一揚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麼李翰,又是怎麼回事?」蕭玦默然半晌,問了一直盤桓心頭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動彈不得。」
驚心的慘劇緣由被主使者淡淡說出,立即被鼓蕩的山風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與黯然,卻一時難以消除。
蕭玦怔怔看著山巔掛著的漂移的浮雲,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該感激長歌,感激她乾淨利落的解決了難題,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強大有力的震懾了各方勢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殺了該殺的人,維護了律法的正義,可謂難得的漂亮活計,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很涼,徹入骨髓的涼。
他聽說過當時發生的一切,李力被詐招供,李力被殺時的震撼和群情湧動,死後屍首被萬人糟踐得只剩白骨……這一切落在一個老父眼裡,卻眼睜睜只能看著,連閉上眼睛逃避親子被萬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殘忍。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他被人設計,錯立軍令狀,最後一戰時辰將到之際,他無奈之下帶著死士闖營,身中暗箭,是李翰冒著箭雨拚死救護,又將他背出戰場,等到回營時,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頭栽倒在地,栽倒時猶自不忘將他先推到一邊,生怕觸動他箭傷。
這些都是他醒來後聽部下說的,自那日起,他便對自己發誓,苟富貴,莫相負,絕不做涼薄無德之主!
如今,他卻殺了他的獨子,並讓他眼睜睜不能逃避的看著愛子慘厲絕倫的死去。
縱使李力有錯,他也從未打算放過李力,可是,千錯萬錯,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懲罰。
殺掉李翰的獨苗,他雖無悔,但已覺不安。
如今他卻黯然深涼,有一些一時說不清道不明卻令他煩躁不安的隱憂,在心裡抓撓著,一時卻又理不清,到底為何擔憂。
他默默的坐著。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東奔流。
載人間幾多憂愁,幾多悲歡?
良久,蕭玦抓過酒壺,一氣喝個乾淨。
澀然一笑,他道:「長歌,我心亂,我還是回去了,你和我一起下山吧。」
搖搖頭,秦長歌一指眼前蒼茫雲海,笑道:「此處風景獨好,我再呆一會,你先回吧。」
蕭玦默然,轉身離開,他匆匆行過觴山山道,在四周侍衛的迅速集結中快速離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動山道側草地細密的絨草,那草俯伏於他黑底鎦金邊飛銀龍的錦袍下,如同這江山這天下萬民百官俯伏於他腳下,然而這一刻他卻只想到過往那些殺人如草芥千里不留行的征戰歲月,想到那個背他出屍山血海的粗豪漢子,想到長歌重生以來,越發溫柔的微笑,越發漠然的眼光。
他突然心生悲涼,卻一時難明為何悲涼。
他走後的扶風亭,步伐風聲帶起的亭角銅鈴微微晃動,聲聲脆響,山腰一縷浮雲飄搖動盪如煙光,光影后秦長歌神色不動的取過酒壺,輕輕搖了搖,無奈的道:「還真小氣,一點都不肯剩給我啊……」
清麗容顏噙一抹淡淡笑意,無波眼神滿是通透的瞭然。
仁厚重情的蕭玦,會在聽到真相後對她心生寒怖吧?會覺得她是故意不攔李翰到刑部大堂,而因此心寒吧?
她是明白的……他畢竟不是皇宮中長大的孩子,從小學習的就是帝王之術,面對的就是陰詭殺機,早已鍛造出冷硬悍厲的深沉心志,他只是一個普通王府長大的個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造就了他的堅韌勇悍,沙場征戰鍛鍊了他的鐵血敢為,而那些陰謀算計,一直都是秦長歌一手操辦,他懂,但是不願為,他是戰神,是屬於光明和勝利的年輕皇帝,他的赤子心性,會使他在直面殘忍時,也許會有些難以接受,甚至也許會……遷怒她?
她明明知道。
只是終究不忍見他那鬱鬱神色。
只是,你離去得太早,你為什麼不把想問的話問出來?
我……其實有派人去攔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連我的手下也沒找到他在哪裡。
良久,秦長歌站起,斜倚孤亭,遙望雲霞深處漫漫長天,忽然一笑,一撒手,將酒壺扔入雲海。
無妨,他只是一時心結罷了,不管怎樣,做仁厚英明之主,也比做陰毒暴君來得好……
酒壺銀光一閃,如流星沒入雲霧層層深不見底的深淵。轉瞬不見。
卻隱約聽得鏗然一聲。
白雲忽然一分,而煙霞忽起,層雲深處,乍起鶴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鳳翔舞,自蓬萊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氣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