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聲未盡。
長衣飛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祇開闢鴻蒙裂世而出,帶著無盡的烈烈光華,一人自雲裹霧繞的山崖深淵之上,冉冉而起。
他腳下只有虛空浮雲,卻若有物托舉一般,緩緩上升,最後停在半空不動,正對著秦長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轉眼便到了秦長歌眼眸!
上官清潯!
這世間,除了劍仙,誰還能如此武功驚人,嘯聲如鶴?
秦長歌的第一反應是慶幸。
慶幸蕭玦已經走了,護衛也隨之而去,否則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應是立即做了個手勢,暗示自己的護衛也無需動作。
鏗!
劍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氣逼人。
對面保養極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遠,卻像近在身側,明明平視,卻像傲然俯視般,看著她。
只是……並無殺意。
上官,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秦長歌只是在拚命的滿面驚惶,雙腿抖如篩糠。抖著嘴唇,吃吃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遠遠的,上官清潯橫劍而指,皺眉看他,良久咦了一聲。
秦長歌繼續做足膽小鬼模樣,連滾帶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潯目光閃爍不定。
這個人……奇怪……
要不要……
卻有人突然大笑一聲,罵:「哪家混賬,亂扔東西砸到我頭,害我比武輸給師叔?」
話聲裡,一道燦亮白線如火炮中的硝煙般,筆直飛速的自深淵下突然升起,濃厚的雲霧立即宛如被利刃劃開,齊刷刷分成兩半,裂成整齊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獵獵黑髮飛揚的男子一拂袖間,大笑著捲入袖底。
不同於上官清潯姿態蹈舞的緩步飛昇,他來得飛快,閃電般驚動風雷,卻姿態瀟灑,光華逼人。
秦長歌目光閃了閃。
那人手中抓著剛才秦長歌扔下去的酒壺,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就手將酒壺做了個舀白雲的姿勢,大笑遞到上官清潯面前,朗聲道:「師叔,既已無酒,何如以山崖為幾,以遐水為席,飲白雲,就清風,吞吐煙霞,鯨吸滄海,然後你我再戰三百回,方不負此一番豪意?」
傲然轉首,上官清潯衣袖一拂,一足踏上崖邊一塊搖搖欲墜的山石,半晌道:「你不錯。」
眯了眯眼,秦長歌想,上次這老傢伙誇人「不錯」是多少年前來著?好像誇的是三十年前武林盟主謝如意?當時謝如意還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一個被逐出門牆的毛頭小子,得此一語,名動天下,垂三十年盛名不衰。
能讓高傲絕俗惜字如金的上官說聲「不錯」,素玄好有面子。
秦長歌不知道,上官誇人不錯的頻率不是三十年是十五年,十五年前,上官曾經在碧落神山某個連千絕弟子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對著斷橋上雲霧間梳雙髻的靈秀少女注目良久,最終對身側之人一笑,說:不錯。
只是當年那句贊語最終沒有傳出去,沒能造就剎那轟動的名聲——因為那不是說給當事人聽的評價。
那個被上官讚譽「不錯」的少女,幾經紅塵起落生死,如今改頭換面重新站在他面前,換來的是他不屑一顧卻又微微疑惑的眼光。
世事有時真的很奇妙。
還有更奇妙的。
被名動天下的劍仙誇讚的那個人,居然毫無受寵若驚之色,衣袂飄飄也一足踏上崖頂,他踏的地方看起來有些怪異,仔細看去才發覺,他立足的根本不是實地,而是一株掙紮著從石縫裡露出一點茸茸綠色的細草的葉尖。
長葉細弱,顫顫飄搖,看起來似乎連一顆露珠也難以承載,然而素玄修長身形穩穩其上,除了飛動的髮絲和衣角,他看來穩如泰山。
踏萬里層雲,拂四海清風,俯首笑瞰雲濤如怒,彈指間追逐流光,令人仰視的絕頂風華人物,一笑間山河浩蕩。
山風橫捲如鐵板,以足可將人卷下山崖的力度不肯停休的打在那兩人身上,那兩人只是若無其事,素玄將手中酒壺拋起,忽然衣袖一捲,酒壺如一道銀龍尖嘯著飛了出去,轉眼間沒入雲霧之中不見。
「師叔!」素玄的聲音響在空寂群山之中,聽來越發清朗有力,四面八方都在不由自主重複著他的言語,隆隆震人心神,「今日你我只比了劍術內力,尚有輕功未曾比試,如何就可罷手?您即已多年未動手,何妨今日和侄兒動個痛快?剛才那酒壺,侄子將之擲向觴山之西,那裡侄兒曾經藏過一罈好酒,請容侄兒先去一步,將之盛滿,以待師叔,如何?」
「何須你等我?」上官清潯傲然一笑,「我尋了來,我就先喝,你若遲上一步,別怪我不留給你!」
話音未落,素玄身形一閃,一道雪箭般已經射了出去,轉眼已在層雲之外,遙遙聽得他笑道:「師叔,侄兒是晚輩,可得容我先走一步,那個,您要是趕不及,侄兒要不要等您?」
「壞小子!」上官清潯忍不住一笑,卻自尊身份的矜持的不急著去追,稍稍一停,才拔身而起,半空中飛鶴般的身影一縱,已在山外。
秦長歌看著他遠去,青衣高冠的身影轉眼淡如薄雲,終於鬆了口氣。
不是不感激素玄的。
硬是用激將法,將這個修煉得快要超凡入聖的老傢伙激起了好勝心,引開了他。
秦長歌知道自己那許多護衛瞞不過老傢伙,知道自己有武功也瞞不過他,這個時辰,一個看起來像個書生卻身有武功的人,帶了這許多護衛跑到這個冷僻地兒,確實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
所幸,高手是寂寞的,多年來立於武學巔峰沒有對手的高手更寂寞,上官那樣高傲淡漠的一個人,遇見驚才絕豔的素玄,也在多年難逢對手後,被激起傲性,起了爭競之心。
放棄了繼續探索她的興趣。
秦長歌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祈禱。
素玄,保佑你不會被老傢伙揍死,阿門。
天色將暗,暮色裡飛鳥歸巢。
秦長歌卻不急於回城,卻是於扶風亭下,茫茫雲海之前,負手立定,無聲一笑。
晚風越發劇烈,拂起她黑髮繚繞飛舞,她看似無意的,突然摸了摸自己垂落的長髮。
寒光一閃。
宛如自空氣中神奇的突然出現,一截同樣如黑色的髮絲般的東西,閃現於她纖白的手掌,幾乎是剛剛出現的那一刻,便立即呼嘯著飛了出去。
懸空躍起,精準一抓,半空中身姿流光一轉,借那飛旋之力不留餘地的揮臂一掄,劇烈的罡風氣流中青衣少年長髮和衣袖一同飛起,黑光閃耀成一片水晶幕牆,秦長歌一掄間彷彿要打碎了這鐵桶江山般,橫掃方圓數丈!
塵霧飛騰,地面細草被大片捲起,瞬間被強大氣流絞成綠色的細末,紛紛揚揚如下了一場翠綠的雨。
「啪啪」連響!
宛如被颶風連根拔起般,山石巨樹,草間崖縫,近處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統統被巨力掀開,滾出狼狽的黑影來。
被猛烈的氣流逼得睜不開眼無法呼吸,這些人捂著臉到處亂滾,試圖找出可以躲避這割面殺氣的地方,然而卻覺得天地之大,突然縮成了鐵桶般大小,毫無縫隙的牢牢地捆綁住自己,往哪處都是碰壁,往哪處都撞得頭破血流。
他們今天運氣不甚好,遇上了因為剛才發生的事有點點鬱悶的秦長歌,一出手就施了自己功力大進後新創的殺招「怒神卷」。
如神之怒,驚動風雷,一著即出,天地束手。
噙一抹淡淡笑意,秦長歌單手向後一拖,那些人立即身不由己的被拖至她腳下,毫無抵抗之力的啪啪啪啪的疊在一起。
手指一劃,風消雲散,黑光再次掩於黑髮之內,誰也無法自滿頭烏髮中分辨出哪根才是足可殺人的利器,秦長歌漠然一瞥,一腳踩上最近的一人胸膛。
以臂撐膝,笑吟吟俯首下望,眼睛裡卻沒有笑意,秦長歌輕輕道:「李公爺可好?」
愕然瞪大眼,刺客再沒想到對方居然第一句話不是那句例行的「誰派你來的?」,而是直接問候了主使者。
他的神情,令秦長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冷冷一扯嘴角,秦長歌道:「無趣。」
直起腰。
啪啪啪啪幾腳。
連驚呼聲都沒有,連想好的求饒之詞都來不及說,四個刺客,被秦長歌乾脆利落眼也不眨的踢下了深淵!
連看都不看一眼,彷彿剛才自己踢下深淵的不是生命,秦長歌漠然回首。
一回首便看見黑色錦袍的頎長俊朗男子,正立於山路一隅,看她。
他長袍在風中飛散,衣上銀龍栩栩如生,似欲破衣而出作九天之舞。
他眼神幽邃,凝望眼前女子,默然不語。
怔了怔,隨即滿不在乎一笑,秦長歌道:「陛下怎麼去而復返?真不巧,又給你看見我無故殺人了。」
蕭玦默然,半晌,上前一步,澀澀道:「長歌……對不住。」
本已邁步前行,準備和他擦肩而過的秦長歌,無聲的站住,想了想,笑了笑,道:「你何曾對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