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不無故殺人,」蕭玦腰背筆直,並不回首看秦長歌,只是注目剛剛湮滅四條生命的山崖,輕聲道:「比如剛才這四人,是李翰安排的刺客吧?你不能讓李翰知道你有武功,也不能讓李翰知道你有護衛,你只能滅口,而且,這四個人既然是刺客,完不成任務的下場多半也是死,你不過是保護你該保護的,你沒有錯。」
「陛下很通情達理,真是我西梁萬民之福。」秦長歌的語氣聽來一點也沒有諷刺,淡淡一笑,「既然陛下不要求我殺人者死,那我就告退了。」
她微笑著,拍拍手,和蕭玦擦肩而過。
冷不防蕭玦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
皺皺眉,秦長歌緩緩看向自己的肩,再看向他的手,語氣平緩卻清晰地道:「陛下,這裡有很多人,在看著你我。」
「別叫我陛下,別管那些人,」蕭玦語氣鏗鏘,雙眉長挑如劍,「長歌,我知道你生氣了,你當生我的氣,是我糊塗了。」
秦長歌目光平靜的看著他。
蕭玦在這樣寧靜博大其實卻有點森寒的目光中毫無氣餒,只是堅持說自己欲待出口的話,「我剛才下山到一半我就後悔了,這其中定有隱情,你不是那樣的人——長歌,其實這許多年,我高踞九重,諸般陰私鬼蜮伎倆也多少見了些,換成別人,我也許會憐憫李翰,但我不會有這般心寒,剛才我在想,為什麼我會這樣?我反常的心寒,煩躁,失去耐性,隱隱擔憂,我並不是無知孩童,我不當如此!快到山腳時我終於想通了,那是因為,做這件事的人是你,我根本不是為李翰心寒,我是在為你,在我內心最深處,我更害怕我愛的女人,真的沉溺於仇恨之中,真的冰凍了整顆心,真的不知人間悲歡何物只一味被仇恨所折磨困擾——長歌,我覺得那是很可怕的事,被仇恨桎梏了心靈的人,這一生不會再有任何幸福可言,我害怕你會這樣。」
他用力鉗住秦長歌的肩,將她轉向自己,盯著她眼睛,目光灼灼,「長歌,你的仇,我會報,無論現今你還願不願意回我身邊,至少當初睿懿死去時,還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我枉為一國之主,生不能相護,死不能復仇,我有何顏面苟存於天地之間?有何顏面稱孤道寡,坐享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
「蕭玦,」秦長歌抬起眼睫,終於直視蕭玦,「你覺得我不會那樣對待李翰,你覺得你誤會了我,所以你回轉來,但是,如果,我真的就是那樣對待李翰的,你根本沒誤會我,如果我確實沉溺於仇恨中,扭曲心性,真正成為了一個壞女人,你是不是有朝一日,又要嘲笑自己看錯人,再次後悔?」
「不!」蕭玦吐字如斷金,決然乾脆毫無猶疑,「我不會看錯你,你不是那樣的人,長歌,當初,我是曾對你不夠信任,但是那些犯過的錯,一場長樂大火已經給了我足夠的教訓,這些年孤身一人,寂寞深宮裡,我想了很多,明白了許多,也因此發誓很多次,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再重蹈覆轍,長歌,我現在知道了,沒有信任,何言深愛?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害怕你沉溺陰毒手段傷損心性,但我不會再,不信任你。」
「如果有一日,那仇恨走到盡頭,發現面對的是無比強大的敵人,是一國,甚至天下,」蕭玦的眸瞳深邃,目光中燃起烈火,奔騰似一剎便可燎原,「那麼,我去殺人,我去挑戰那個國家,我去踏平天下,如果你想親自報仇,那麼,你殺人,我幫你處理屍體;你滅國,我幫你運兵遣將;你踏平天下,我幫你開拔大軍,陪你一同馳騁沙場,一起劍挑世間英豪——長歌,好不好?」
長歌,好不好?
記憶裡,很多年前,那個眉目英朗的少年,擎一朵新開的薔薇,繞著伏案疾書不理不睬的少女,一遍遍問:「你都不戴花的,戴一朵我看看,好不好?好不好?」
他從來都是如此,坦誠朗然,光風霽月,那樣不管不顧的去,堅持。
蒼穹之下,山崖之上,對面的男子,以一種沉默而執著的姿態,無聲傾訴。
他的指力深深鉗入她的肩,似乎想靠那般的用力,將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深深楔入她心底。
他的驚濤駭浪,和她的平靜深潛,絕不調和卻又莫名契合。
晚風起了。
吹破扶風亭畔,一樹繁花。
繁花飛散裡秦長歌輕輕拈起一朵殘花,指尖輕彈,花瓣宛如線牽一般,緩慢的在空中前行,直至緩緩落入深淵。
蕭玦看著那花前行的軌跡,向著永久的消亡,目光閃動,良久道:「你——拒絕了我麼。」
「萬物生滅,自有定數,恩怨愛恨,亦如潮汐。」
秦長歌淡淡道:「命運何其無常?在我們沒有到達彼岸之前,說什麼,都太早。」
她微微一笑。
「且待時光。」
做皇帝就是比做五品部吏小官來得幸福——最起碼皇帝回宮後就可以睡大覺,可憐的趙員外郎還得回刑部,今天輪到她值夜班。
將積壓的公事辦完,秦長歌提了盞燈籠,去刑部大牢裡巡視。
守門的幾個獄卒見秦長歌過來,都趕緊巴結了去開門,秦長歌揭起李力一案,如今也算名動天下,擺明著遲早飛黃騰達的主兒,自然無人怠慢。
提著燈籠,緩緩繞著黑暗的牢房行過一圈,秦長歌目光無意間掃過最後一間牢房,一個漢子背對著她正在呻—吟,看樣子像是有了病痛,秦長歌皺皺眉,站住腳,問陪同著的獄卒,「這是哪個案子的犯人?病了怎麼不去治?」
「哦,是殺人案,這人叫曹謙全,是個富家子,一個月前當街口角殺了人,因為手段殘忍,已經勾決了,很快就要處斬,反正是要死的人,治不治也沒什麼。」獄卒諂笑著,給秦長歌照路:「大人辛苦,小的們外間有酒菜,賞光用一杯?」
「唔……」秦長歌淡淡應了,心中卻在思索,看這人背影,瘦骨支離,根本不像富家子,何況既然出身富家,如何沒人照應,連病了也不見家人探監照看?
她緩緩繞到牢房一側,將燈籠舉得高了些,道:「你,且抬起頭來。」
那人彷彿沒聽見,獄卒又罵了一聲,他才渾身一顫,抬起頭來。
很奇特的臉型,如被刀削的瘦削的雙頰,臉上有一道明顯的橫貫額頭的刀疤,一雙三角眼黯淡無光。
秦長歌持燈的手顫了顫。
「……城西石板橋下面最窮的王老三家裡突然闊了,搬到城北買了一座小院子。」
「……王老三最近失蹤了,今天又個來吃飯的人說起,懷疑那銀子來路不正,他說就王老三那個刀疤臉三角眼的,哪配發財呢。」
刀疤臉,三角眼。
原來——是到了刑部大牢裡。
秦長歌在暗影裡不動聲色的笑笑,先對獄卒道:「我喜歡吃花生米,給我備辦點來。」
「好唻!」獄卒不過大著膽子邀請,哪曾想到這位氣質高貴出眾的大人竟然真的應了,受寵若驚下趕緊顛顛的出去了,秦長歌將燈籠擱在一邊,俯下身,就著牢門,輕輕道:「王老三,你怎麼在這裡?」
病著的男子霍然回首,瞪大眼睛看著秦長歌,半晌道:「你怎麼會……」似是突然想到什麼,急忙改口,道:「誰是王老三?你認錯人了吧?」
「嗯,」秦長歌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點點頭,「許是我認錯人了,那麼,王老三一家子被人從新買的院子裡趕出來的事,自然也不用和你說了,你好生等著砍頭吧,我走了。」
她說走就走,毫不猶豫的轉身,身後丁林噹啷一陣響,那男子已經帶著鎖鏈鐐銬撲過來,抓住牢房鐵柵哐啷啷一陣搖晃,悲憤大呼:「怎麼會被趕出來?怎麼會!」
轉身,秦長歌一聲冷笑,「不是和你無關麼?」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發著高熱的男子,臉頰泛著兩團不正常的酡紅,瘋狂的晃著牢門,「我不能送了性命,再被人騙了!」
「嗯,我也覺得,你這樣真的很虧,」秦長歌微笑蹲下身,輕輕道:「那麼,你也告訴我,我該怎麼救你呢?」
乾元四年六月十一,刑部尚書龍琦收受賄賂,以無辜百姓替代死囚案爆發。
刑部立即被查封凍結所有案卷,所有人停職待勘,郢都府受命清點大獄,查辦刑部替換死囚案。
這一清點,才發現歷年來類似案件足有近十起,多是富家子殺傷人命,為逃避刑罰,以威逼利誘方式尋找窮困無計之人或自家佃戶充入牢中,再以金銀買通龍琦以及相關刑部官員,逍遙法外。
這是建國以來官場最大醜聞,新一起的驚天大案。
被今年以來接二連三的驚悚事件連番震倒的郢都百姓,這回很默契的不再懷疑,保持了強大的信心——等待奇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