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珠簾龍帷深處,蕭玦正合攏了眼假寐,面前一堆奏章堆了好高。

  近幾日為了做好對幽州事變的應對,那些戰爭在即的準備工作,兵馬糧草將領輜重,都需要先期佈置,但又不能露出風聲打草驚蛇,是以蕭玦這幾日頗費精力,和秦長歌日日議事完,再熬夜幾近通宵。

  兩人當初就是否放李翰出京仔細商討過,最終選擇擠出李翰這個毒瘤,一方面是因為,幽平二州是西梁龍興之地,最早的薛正嵩節度使,正是在幽州打出反元旗號,揭竿而起,帶領兩州兒郎衝出北地,鑄就西梁蕭氏皇朝前身的,所以幽州都督的地位不同於尋常將領,素來制霸一方,幽州軍伍中的士兵軍官,也驕悍非常,尋常外調去的將領,根本無法統御,而李翰作為最早期跟隨薛正嵩的老牌將領,最初起事時,蕭玦尚自是個伍長,李翰已經是副將,可以說在軍中,尤其在幽州守軍之中,李翰具有任何人都無法比及的威望,這是所有帝王都私心忌諱的事情,而這個李翰,又不肯韜光養晦,一直和曹光世暗通有無,每逢朝廷兵部欲待換防,他便發動諸般力量阻擾屢屢掣肘,以至於數年來,朝廷竟未能完全順手的將幽州軍權統歸中央。

  這本身是件十分危險的事,等於將整個西梁的北邊門戶安危交給了一個人的意志去選擇,所以蕭玦多年來不間斷的在幽州守軍中換調中層軍官,又在相鄰的靈州平州布下重兵,呈犄角之勢三足鼎立,才算可以安心睡覺。

  幽州,雖還未至於再建出個小朝廷,但作為與北魏接壤的軍事重鎮,可以說在西梁輿圖上地位重要至牽一髮可動全身,怎能任由這匹野馬,脫韁在外?

  而北魏多年來時常叩邊,騷擾邊境,北魏內亂導致各地將領生出割據之心,邊境守將極有可能掠奪西梁的糧食百姓甚至土地以擴充自己的實力,這也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所以秦長歌和蕭玦都覺得,時機成熟便可順水推舟,長痛不如短痛,以短暫兵鋒之起,拔除野心分子,換得邊境軍權完全回歸中央;以雷霆行軍之烈,震懾蠢蠢欲動的北魏邊境守軍,用境內一場軍事力量的展現,換取邊境百姓在一段時間內的平安生活,無論如何是值得的。

  但前提是,必須迅速的,利落的,以絕對強而有力的厲殺手段,鎮壓下一切紛亂!

  一旦拖延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人選又成了個難題。

  朝中並非沒有優秀將領,但縱觀西梁甚至整個天下,世間最優秀的將領,居然就是坐在那裡決策要打仗的那兩個人。

  秦長歌和蕭玦為此已經爭執過數次,蕭玦要親征,秦長歌不同意,認為區區蕩平邊境逆軍也需要你皇帝陛下親征的話,也就太沒名氣了,反倒被正在虎視眈眈的周邊諸國笑話你朝中無人。秦長歌的意思是自己去,蕭玦又不同意,至於為什麼不同意,他理由充足,而且極其簡單:

  「不行,」他堅定的搖頭,「你不能去,我不放心。」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你已離開我身邊太久,我真的很害怕一不小心,又會丟了你。」

  秦長歌至此默然,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應對這般灼熱的堅持,這世間的伶牙俐齒,都是因為事不關已,流利的口舌,犀利的反應,痛快的解決方式,從來就不是為那些糾纏牽結的感情而準備的。

  談了數次沒有結果,如今,也許真的要有結果了。

  龍章宮內燃燒的巨大牛油蠟燭光影熒熒,燭光下假寐的蕭玦卻似睡得很沉,連秦長歌快步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能驚醒他。

  皺皺眉,秦長歌示意於海出去帶上門,自己上前仔細的看蕭玦。

  燭光下蕭玦俊朗容顏上並無睡眠的寧靜安適表情,反而隱隱有些煩躁的端倪,眉頭皺得很緊,濃長而捲起的睫毛不住顫抖,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困擾在某個噩夢中。

  噩夢?

  秦長歌隱隱想起那個在心中擱了很久的疑問。

  然而現在實在不是追索的時候,她直接伸手去搖他,卻發現蕭玦根本沒醒,仍舊沉在夢中,口中極其低微的喃喃著一些字眼,秦長歌心中一動,附耳去聽。

  極其模糊的語聲,近在咫尺也聽不清爽,隱約有「……恨……去……」的字眼,秦長歌皺皺眉,半蹲下身,將臉又湊得離他嘴唇近了一些。

  蕭玦卻突然睜開眼。

  燭影搖紅,影影綽綽,殿中一切景物晃蕩在尚自有些流蕩的視線裡,還沒能完全從剛才的深海妖紅中掙扎出來的蕭玦,睜開眼便覺得熟悉的幽涼芬芳沁人,一陣陣衝入鼻端,而臉側有一片雪白在微微晃動,一抹潤澤玉色,宛如一朵玉蘭花,正姿態靜好的開在唇邊。

  這本就是世間最為芬芳的邀請,最為旖旎的等候,最為純真的誘惑,最為蕩漾的姿態。

  開放在尚未完全從噩夢中清醒,創裂的心正需要溫暖安寧的感受來給與撫慰的蕭玦眼前。

  何必猶豫?

  一偏首,蕭玦快速而又不管不顧的,狠狠吻住了那片熟悉的潔白。

  輕輕的發出一聲呻—吟,思念已久的香氣立刻俘虜了他全部的理智,就勢一伸手,將身側的女子抱緊,蕭玦沉醉的深深埋首,輕輕咬齧唇下那方明月般的肌膚。

  熟悉而又陌生的溫軟觸感,滿唇處子幽香暗散,一切都如此美好,蕭玦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有什麼在熊熊燃起,將他瞬間燒燬。

  四海崩塌,長樂崩塌,自己也在崩塌,而烈火裡誰一笑回首,如當年紅羅帳中相顧粲然。

  蕭玦喘息著,一拂袖,袖風捲滅了燭火。

  寬闊寢殿裡,錯金長窗被風重重關上,連那一輪欲待窺人的明月,也被阻隔在外。

  蕭玦已經什麼都不想再想。

  離別有多久,思念有多久,此刻欲待決堤的潮水,便已等待了多久。

  他俯身,推倒。

  卻聽見身下女子突然輕聲道:「溶兒。」

  「嗄?」

  一怔之下急忙回身,難道是溶兒跑來偷窺了?

  一回身,秦長歌已經坐起,理衣,挑眉,幽黑的眸子在更黑的大殿裡熠熠閃光。

  看著神色無奈的蕭玦,秦長歌沒有笑意的笑了笑,不欲令他尷尬的直奔主題,「溶兒去了幽州。」

  「他怎麼會去幽州?」

  霍然翻身而起,情慾全失,蕭玦大驚之下急急便往冠棠宮而去,秦長歌道:「不必去了,我看過了。」

  她站起,皺眉道:「溶兒要去幽州開店,我看過了,大約已經走了一天以上,追是要追的,但是以溶兒的狡猾,我看等閒人還追不著,此事你我都有責任,所以,我自己去吧,正好把李翰解決掉。」

  蕭玦長眉一皺,直覺的否定,「不行,我去。」

  「你去?」秦長歌一笑,指指龍案上堆成山高的奏摺,「請問兵馬調撥,糧草運送,將領佈置,誰來下令?我?請問誰會聽?唔……我篡位為帝差不多了。」

  這話原本是玩笑,不想蕭玦正色答:「你若想做我就讓你,反正這江山,你坐我坐,本就一樣。」

  秦長歌無語,想著這種玩笑果然不能亂開,蕭玦不是史書上那種權欲至上的帝王,他至情至性坦蕩磊落,皇帝這種職業在他看來也就是需要好好履行的責任而已,他心中,本就有許多比帝業更為重要的東西。

  尤其秦長歌,蕭玦從未忘記過,軍功章有她的一半。

  從來不喜歡挾恩望報這種德行的秦長歌,暗自後悔無心中牽出這個尷尬的話題,趕緊說正事,「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這趟我都是走定了,你放心,我向你保證,三月之內,我必帶著溶兒回來。」

  蕭玦默然,他立於琉璃瓦飛龍柱的龍章殿門畔,於一個半回身的姿勢,就著滿天滿地穿堂入殿的如銀鱗的月光,注視暗影深處神情蕭散的秦長歌,她沐浴在月色光輝裡的容顏,寧靜、無畏、睿智、幽微而無限曠朗,這是個可以用自身尺寸之寬的心去容納整個天下的女人,可是他卻始終在擔心,她心中正因為什麼都有了,反而挪不出小小的空間,去盛放他滿滿捧出的愛意。

  當年結髮時,一笑兩心知,而今再相逢,人遠天涯近。

  是哪首命運的曲調錯彈,劃下無奈的休止符?又是誰的纖纖手指按下琴弦,將那一腔欲待噴薄而出的飛天之音,溫柔而又沉靜的阻止?

  江山終成淺唱一曲,然而那一首相思調的尾音,卻散在龍章長樂,開國帝后俯瞰天下的宮殿華堂的空氣裡,欲待追尋,無從追尋。

  蕭玦捏緊了手指——剛才,她在他身下,一線青絲繞上了他的指尖,他不捨得揮去。

  那細潤的髮絲在指尖盤桓不休,他無意識的一層層的繞著,纏緊,心底有些言語千絲萬縷,如繭密密的圍上來,和那些奔騰翻湧的心事悍然相遇,然後再,抵死纏綿。